“小妍回来了?”刚进门,便看到屋内正襟危坐的外婆和上次那个男人。他已换过一套西装,头发油光可鉴。已不似上次疲惫的样子。脸依旧略微浮肿。我走那外婆身后,又被她拉出来,“小妍。这个是你爸爸。”我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他就是我想念了无数次的爸爸吗?就是我梦境中不停攀爬的那座山?他并不是我妈妈描述的和我想象的那样伟岸的形象。甚至因为他的出现我就失去了妈妈。我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并没有传说中血浓于水的亲切感。我只是想,这个突然出现的爸爸,我应该接受他吗?他出现在这里,想干什么呢?
“我是你爸爸。”他突然开口。低沉的男中音吓得我再次躲到外婆身后。
“小妍,今后外婆就不能照顾你了。你跟着你爸爸去上海,接受最好的教育。”
“外婆,你不要我了?”
“小妍,外婆只是希望你幸福。上海是个很好的城市,你会去学到很多东西的。”
“可是我要陪着你的。我走了,你就会孤单了。”
“不会的,陪伴不是一定要在身边。只要我们心里想着对方。在开心的时候和难过的时候,知道有人会和你一起快乐忧伤。这样便不会孤单。就像我,只要想到你将会幸福,我也就微笑了。”
“小妍,很爸爸回去吧。”这个男人弯下身抓着我的胳膊。他看着我,期待而迫切。跟他走?可是他对于我是那样陌生啊!他顶着“爸爸”的头衔就将把我从外婆身边带走了。我曾经以为他的出现便会让一切完美,可事实却是我必须因为他而离开我的外婆。我无法因为他的出现而欢喜。
我最终还是跟着我突然出现的爸爸走了。外婆那样坚定地认为我会幸福。她希望我可以幸福。我不知道幸福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定义。我是个听话的孩子,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妈妈在那个阴天入土。白色漫天的纸,喧嚣之后的平静。哥哥无法从北平赶回,我想他也不会难过吧?死亡是妈妈唯一的解脱。上帝饶恕她的罪之后,她就可以躲在云层后面看着我们了。当我们抬头的时候,也许正好与她对视。她会洁净而美好。
我在火车上看着不停倒退的风景。这列火车,将带我去往一个未知的世界。我低着头沉默。我的爸爸也同样沉默。我就这样,离开了那个安静的小镇,那些灰墙黑瓦。明晨的学堂将依旧热闹。我的离开,太无足轻重。我偷偷地看我的爸爸,他就那样沉默着。我想和他说说话,毕竟,他也是我的亲人。可我张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叫“爸爸”吗?这个人和这个称谓都太陌生了。于是我只好继续沉默。
车窗外的风景一直倒退,一直变化……
“到了,下车吧。”
“恩。”这是我们一路上第一次对话。我害怕那样的沉默,我开始对未知的生活充满恐惧。
走出拥挤的车站,爸爸带着我上了一辆黑色的车。司机殷勤地帮我们提行李。他说,“老爷,小姐辛苦了。”
老爷?小姐?曾经隐约听说过的那种富豪人家的生活就这样摆在我的面前。我从未幻想过我的爸爸会富有到拥有私人司机的地步。我只是想,他一定是个高大而优雅的男人。我忘记他同样属于社会,并且属于社会的上层。那是我第一次到上海,第一次坐车,上海的街道宽大而喧闹,不像凤凰镇,随时都是阴郁而安静的。各色各样的人在街上匆忙地行走。他们就那样,低着头,盯着脚下的路。天空那样明亮,可他们没有人抬起头来看一看。
车子开进一个漂亮的庭院,我看到它好听的名字——“兰园”。宽阔的院子里种满了绿色的植物。四月,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那些粉红色的花瓣星星点点地落在绿色的草地上。美仑美奂。我想起梦中那大片大片茉莉的清香。我想起外婆身上茉莉的味道。我已经,开始想念她。
“你们回来了?”一个珠光宝气的老太太站在我的面前。她戴着大颗的珍珠项链。衣服上镶着闪光的金丝绒线。她看着我,没有任何表情。
“这是奶奶。”爸爸说。
“奶奶好。”似乎一夜之间,我便要对着一个个的陌生人喊出这些本应亲切的称谓。我觉得自己站在一个车来车往的十字路口,我想要到达一个安全的地方,可是那些车不停地在我面前穿梭。我退不回过去,到不了将来。
“你回到柯家,就要遵守柯家的规矩。从今以后,你要学着做一个大小姐。不再是小镇上的丫头。你会有漂亮的衣服,昂贵的首饰。你要把过去的生活统统忘掉。不要丢柯家的脸。”我看着这个骄傲的女人喋喋不休的嘴。她就那样否决了我过去的生活。既然怕我丢脸,为什么又硬要把我从外婆身边带走?可是我不敢顶嘴。我只是看着她。外婆说,即使感到卑微,也要骄傲地昂起头。
即使感到卑微,也要骄傲地昂起头。
“这就是你女儿呀?这么瘦。”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我听出她话里的不屑。这个女人穿着柔软的睡衣,应该是昂贵的丝绸吧?外面披着长长的浴袍,她的卷发整齐而服帖地披在肩上。她看着我,用一种轻视的眼神。我无法再昂起我的头,我自惭形秽。我确实,不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如果我和外婆,和妈妈一样有鹅蛋般圆润的脸,如果我不是这样瘦弱而苍白,我一定会勇敢地抬起头。可惜我不是,不是有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她以后就是你的妈妈。”
“我有妈妈。”
“你妈妈已经死了。”
“……”
“快叫妈妈。”
“……妈妈。”我低着头,小声地说出这两个字,但已足以让他们听到。我突然痛恨自己的软弱。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变节的叛徒。
“我上楼了。”她转过身,朝楼上走。我看这他的背影,莫名地生出一种厌恶的情愫。是因为她霸占了我妈妈的位置吗?我听到我的牙齿在狠狠地摩擦。
我在保姆吴姨的带领下,到了我的房间。我喜欢那张柔软的床。我看着从上面垂下来的纱,晚上睡觉的时候它们会将我包围起来。窗台下有一张漂亮的书桌。一盏精致的台灯发出柔和的光。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大到令人没有安全感。我站在窗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楼下庭院飘零的花瓣。那漫山的枫叶,已经离我那样遥远了。后来我明白,很多东西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退出了我的生活。那样地,难以察觉。
我在“兰园”的第一顿晚餐是精致的西餐,我看着面前银色的刀叉不知所措。爸爸和那个女人面前的高脚杯里红色的液体应该就是红酒吧?和我想象中一样红得那么艳丽。看着那晶莹的液体,我知道,我的灵魂又将挣脱我的躯体。
“这是你的礼仪老师,她会教你怎样做一个优雅的小姐。”奶奶的声音让我即将飘忽的思绪及时归位。
“柯小姐你好,我是徐老师。”我看着她无比专业的笑容,很生涩地对她微笑。“我先教你怎样使用刀叉。首先……”她熟练地示范起来。爸爸端起面前的红酒满足地品尝。那是怎样一种令人享受的味道呢?
那天,我在徐老师的指导下勉强学会了使用刀叉。只是七分熟的牛排让我有想吐的感觉。可是我仍然坚持吃下去。我一定要学会做一个优雅的女子。
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了钢琴,听到了它悦耳的声音。那些音符,像跳动的精灵,触碰到了我沉寂多年的听觉。我看着坐在钢琴前的爸爸,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微微地皱眉,眼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可是他弹出的音符却带着浓浓的哀怨。他的手指在黑白相间的键盘上灵巧地飞舞,如一只破茧的蝶。那忧伤的曲便那样绵延不绝地涌进我的耳里,渗入我的心里。我惊讶地发现,钢琴,可以左右我的情绪。
“好听吗?”他忽然停下来。余音袅袅。
“很好听。”
“以前,你还没出世的时候,我就经常弹琴给你妈妈听。她就站在那里。”顺着他的手,我看到一面很大的镜子。
“就是这里吗?”我站到镜子前面,显得那样渺小。
“你不像她。”
“她说我像你。”
“是很像,像我年轻的时候。”
“你们为什么分开?”
“唉……你想学钢琴吗?”
“我可以吗?”
“当然,我教你。”
于是我尝试着在那神奇的键盘上按出几个音符。那种操纵的快感和清脆的音乐声让我欲罢不能。
“好了。弹钢琴是要慢慢学的。去睡觉吧。”
“恩。”
我回到那个宽大的房间。迫不及待地用纱罩住了整张床。我像是躲在茧中的蚕。床外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这张床是那样的柔软啊!让我忍不住要陷进去了。我真的,以后每天都能睡这么柔软的床吗?我这样想,突然为自己是有个贪图享受的孩子而羞愧。凤凰镇的老宅子只剩下外婆一个人了。她会孤单吗?如果我想着她,她就不会孤单了吧?
早上醒来,我习惯地深呼吸,却没有闻到熟悉的粥的香味。我惊恐地睁开眼,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自己睡着一张陌生的大床。猛然清醒,这里是上海的“兰园”,是爸爸的家,不会有那清香的粥的味道了。我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不想下楼。这个家的每一个人都让我感觉不到亲切。他们是那样地高高在上,他们都那样骄傲地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出丑。他们是贵族,是骄傲的贵族,我在他们的光环下,喘不过气来。
我闭着眼,听到一阵轻柔却有节奏的敲门声,我打开门,迎上徐老师恰倒好处的微笑。她手里拿着一叠衣服,她说,“该起床了,这是我为你准备的衣服,喜欢吗?”我看着那些粉嫩的,有蕾丝花边的裙子。
“这些,都是我的吗?”
“对啊。从今以后,你过去的那些衣服就都不能穿了。你这些衣服漂亮吗?”
“漂亮。”难道我真是一个贪图虚荣的小孩?
我穿着徐老师精心搭配的裙子下楼,奶奶看我一眼,“恩,这样好看多了,你从乡下带来的那些衣服一会叫人拿去扔了。”我低着头不说话,我知道反抗没有任何意义。
早餐依旧丰盛而精致,而我却怀念外婆熬的粥,那样清香。
“一会去挑几块布做衣服,过几天有舞会。”爸爸对那个女人说。
“什么舞会?”
“几个布庄的老板。唉,推不掉。”
“干嘛要推呀?你要多和这些人接触,别老弹钢琴,又不能赚钱。”
“知道了,店里生意好吗?”
“玉器店还行,布庄差一点。最近大家都在买一些保值的东西。”
“辛苦你了。”爸爸端起面前的红酒,轻轻地抿了一口,脸上随即浮现出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满足。那是从心底升上来的。而我必须叫做“妈妈”的女人是那样的盛气凌人。我隐约知道,原来家里还开有玉器店和布庄。印象里应该是华丽而奢侈的。
“你就把家业全部给她打理吗?”那个女人走开后,奶奶沉着脸问。
“周瑶做得不错的,每月的帐本您也有看。”
“我是老了,管不动了。你爷爷传下这么大的家业不容易,你得守住了,文娱圈的人少接触,你是个生意人。”
“这么大的家业也不会说败就败的。”
“可是我总是担心,你这样撒手不管……”
“我会注意的。”
“唉,那是圈子就值得你那样沉迷吗?什么艺术家,只是一个称谓而已。”
“那是我的爱好和理想。”
“我知道你听不进去的,几十年了,你都听不进去。”奶奶喃喃自语地走开了。她的背影有一点驼,尽管穿得那样光鲜,可是她转身离开的背影看起来是那样孤单。这一刻,我突然有点替她难过。替那个恨铁不成钢的母亲难过,而不是我面前高高在上的柯老太太。
“我弹琴好听吗?”爸爸忽然问我。
“很好听。”我想起那左右我心情的音符,突然有了强烈的期待。
“我看出你很喜欢,你昨晚的眼神让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钢琴的时候,那时候根本不会弹,我就用手指在琴键上乱按一通,发出杂乱无章的声音,可是我依然很高兴,因为那是我弹奏出来的。”
“你会教我吗?”
“当然会,你以后会成为一个优雅的钢琴家。”
“可是外婆说,我会成为一个作家。”
“你会像我一样爱上钢琴的。我知道。”
像我梦想过很多次的一样,爸爸坐在我身边,耐心地教我弹琴。那凭空幻想出的爸爸和钢琴就这样真实地在我面前了。爸爸的脸因为发福而显得有些浮肿。虽然依稀可见棱角的下巴,却因为多出来的肉而显得有点可笑。钢琴的声音和想象中不太一样,却要更加地悦耳。我的手指在爸爸的指导下笨拙地在琴键上弹奏出断断续续的音符。我知道这样弹出来的声音难听极了。可我依然舍不得停下,我渴望被钢琴的音符包围。那似乎是有个芬芳的国度,隔绝了一切的恐惧和哀伤。我看到爸爸满意的微笑。
“我说过你会爱上钢琴的。你遗传到了我的天分,你以后会是个钢琴家。”爸爸那样肯定。而我想起外婆曾说,“小妍,你长大以后就当个作家好吗?”我隐约明白,未来,原来不是那么简单的。长大,是否真如想象中那样美好?长大,是个多么漫长的过程啊!我在这样漫长的过程中渐渐丧失了最初的激情。我觉得日子是这样缓慢地进行着。昨天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没有任何的区别。我甚至想,我是不是永远都将是这个样子,不再有任何改变?
我走出琴房,看到吴姨抱着一堆我的衣服往外走。那些曾经我无比熟悉的衣服。那件黄色的外套,外婆说太单调,就用红色的碎布为我缝了几朵漂亮的小话,整件衣服立刻变得生动起来。那条白色的裙子,是外婆用妈妈的旗袍给我做的,裙摆就箱蝴蝶的翅一样飞舞。那条碎花的裤子,是我看到隔壁小姑娘穿着很漂亮,缠着外婆买的。我清楚地记得它们每一件的来历,每一件都充满了外婆的气息。可是我看着它们这样地离我而去,看着它们硬生生地被别人当组垃圾扔掉,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如果外婆知道这一切,她会难过吗?如果各哥哥看到这一切,他一定会奋不顾身地替我抢回我的衣服。可是他们现在都离我那么远,我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丢弃我的衣服,丢弃我在凤凰镇美好的回忆。我知道我的眼泪即将泛滥。我飞快地冲回房间,关上门,我躺在柔软的床上,用被子蒙住头,让自己置身于一片黑暗。眼泪就那样迫不及待地涌出来了。我睁着眼睛,脑中不断浮现外婆和哥哥的样子,我感觉到我的眼泪毫不停歇地流下来。一闭眼,便涌出更多的水,被弄湿的头发冰凉地贴在我的耳旁。我无法控制地想到更多难过的事,想到奶奶冰冷的延伸,想到从此战战兢兢的生活。我想念杂凤凰镇平静而简单的日子,想念雅玫晶亮的眼眸,想念小九明媚的微笑。我就这样远离了他们,他们也会想念我吗?眼泪渐渐不再那么汹涌,渐渐地缓和下来,只是偶尔滚烫地滑落一两颗。我想我已经将体内囤积的水流干了。我的眼皮很重,我想睡觉,我已经很疲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