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隐象*涡环”
——水滴与光粒
为了便于观察,全息影像系统早已自动清除了岩浆波纹,将恒星清晰地展示出来,所以,天文执政官刚才可以看到火树凋落的场景。可是,将这样一大片空旷场景直白地展示出来,没有了灿烂的火树,仅有一个变暗了的太阳演独角戏,寂寥是免不了的。
那是一颗行将夭亡的恒星。
几十万亿个三体时的天然寿命被强行剥夺,原本遥遥无期的死亡,突然出现在眼前。
一直以来,它都是这片宇宙空间无可争议的霸主,它举足轻重,它君临四方,它有着顽强的生命力,而现在,它却要死了,前来宣判它死刑的,居然只是一个小小的质量点,其分量,甚至不如秋毫之末!
可笑的是,身为巨无霸的它偏偏对此无可奈何。
肇事光粒打中了它的死穴,那套天然的能量代谢机制已经失灵。
巨人扰于蚊虫,恒星死于中子,宇宙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了吧?
这也正是技术杠杆最令人恐惧的地方。
科技,总是先要展示出其惨绝人寰的威力,然后才肯施舍一点儿福祉出来。
一片寂静中,恒星突然大放光芒,它一下子爆裂开来,化作无尽的光和热挥洒开去,整个空间瞬间全被填满,仿佛又一次迈入火焰之河……
这次是恒星外壳层回落、压迫内部壳层产生的高压核聚变,聚变反应能级猛冲至铀核级别,瞬间释放出难以想象的巨大能量——剧烈的爆炸就此产生,恒星的结构像风中的轻烟般魂飞魄散了,周围整个空间都变成了火焰之河,这次,再也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
曾经灿烂健康的恒星,就这样迅速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天文执政官看了看系统提示,可怜的行星残骸已在那光芒中,迅速消散了。
它坚持的时间,并没有比火树久多少。
“您对这趟旅行有什么感想吗?”九哥笑呵呵地说,“行星没了,我们该下车了。”
天文执政官却轻松不起来,他认真地指出:“你的估计有误,行星存在的时间超过了火树。”
“失误在所难免,”九哥说,“火树的寿命和恒星内压密切相关,恒星内部个壳层界面上的湍流扰动本身已经非常复杂,再加上光粒的涡环效应,导致估测起来误差总是很大。不过,电子云室演示这个碎星过程,是绝对可信的,它采用的是借代演绎的方式,能挖掘出纯数学模拟所无法触摸到的细节,比如,那些涡环。”
“我很喜欢那些涡环,”天文执政官说,“这让我想起了咱们的强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
“水滴?”九哥一愣,随后笑起来,“呵呵,两者可绝不是一回事啊,虽然都是用了涡环原理。”
《文明的接触》节选“真空烟圈”——水滴的推进光环
引子:鸟为什么能够飞起来?
这问题似乎很幼稚,人们通常都会不假思索地给出答案:鸟类飞行时,翅膀向下扇动空气,产生反冲力,就使自己飞了起来。
其实,事情远没这么简单。
鸟类飞行依靠的不是反冲力,而是另一种奇特的作用力。
——涡环吸力。
我们不妨从日常生活中的场景说起,抽烟时,许多瘾君子们都有这样一种嗜好——吐烟圈。他们先是深吸一口浓烟,再将嘴唇弯成o形,然后轻弹舌尖,喷出一个个优美的烟圈。在这过程中,他们半睁着迷醉的眼睛,惬意地望着烟圈缓缓飘远,直至消散。
瘾君子们这种无聊的消遣中,蕴藏着一个很神奇的自然现象——空气涡环,烟雾的存在,使这种原本无形的涡环得以现形,我们才能直观地认识到它那精致而独特的结构。
——以管状环形,翻卷前进,这是一种很奇特的动力机制。
从空气动力学的角度说,当空气被瞬间压缩并通过很小的出口喷出时,在惯性和减压的双重作用下,喷出气流就会卷曲、旋转,形成这种漂亮的涡环。
这种涡环除了外表美丽外,内部还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可以完成许多不可思议的任务,比如,当某件结构致密的物体紧贴它的环面时,如果方向正确,就会被“凭空”吸住。
我们如果从轴心旋转方向来定义涡环的正反面,这个物体应该是从“背面”紧贴涡环,那些飞快旋转离去的轴心气流,会产生一股强大的吸力,将该物体牢牢粘住,直至涡环耗尽能量、结构崩溃。
这被称为“瓦尔塞克斯环”效应。
鸟类就是靠这种效应飞起来的。
鸟类在飞行时,充分利用了这股“吸力”,它们先是迅速抬起翅膀,卷起空气涡环,随即充分伸展双翅,好让空气涡环“吸住”自己的双翅,然后猛地下压双翅,进而产生升力。
这过程中的力学原理,酷似吊环运动员的引体向上动作——抓紧“环”以后,只要努力下压双臂,就能让“环”把自己拉上去。
虽然每一个空气涡环存在的时间都很短暂,所提供的升力也都很有限,但是,只要不停制造出新的涡环,并把握好吸引的时机,就能够获得持续不断的稳定升力。这样,在动作姿势正确的前提下,鸟类只要以特定的频率持续扇动翅膀,就能够获得飞行的能力。
可以说,鸟类能够飞行,靠的不是反冲推动,而是空气涡环的“上拉”作用。
不光是鸟类,昆虫的飞行也借助了空气涡环效应,而且使用得更高明,比如蝴蝶,它们那种离奇古怪的飞行动作,在人类的常识看来,是不可能出现的。因为如果单凭反冲力推动,从计算模拟来看,那种飞行动作是非常危险的,不光能耗严重、难以为继,甚至就连那对大翅膀也会折断。
可事实上,它们已经翩翩起舞了几亿年。
这一度成为科学界的一个谜题。
直到引入涡环原理后,科学家们经过重新模拟计算,才发现,蝴蝶的飞行其实是一种非常高明的空气动力学策略,它充分了利用了涡环原理,用最小的能量换来了最大的升力效应。
大自然以她几亿年的演进史证明,涡环驱动远比反冲推进更高明。
可惜的是,人们很晚才认识到这一点。
所以,我们能够造出喷气式飞机,能造出辐射驱动宇宙飞船,却没能造出扑翼飞机。
也没造出水滴。
是的,水滴。
水滴的飞行也采用了涡环原理,它的推进光环,就是真空里的烟圈,当然,在科学界,那种光环有个严谨的名字,叫“真空瓦尔塞克斯电场涡环”。
涡环驱动远比反冲驱动高明,动物们把涡环用在了空气中,就创造出了令人眼花缭乱的飞行技巧;三体人把涡环原理用在了太空中,就制造出了这种令人恐惧的水滴光环。
旧世界的地球人始终未能识破水滴驱动的真相,现在,新世界的银河系人类经过长期研究,多少知道了些其中的端倪。
我们不妨从下面这个问题开始:
在末日战役里,水滴依赖其高强度外壳成就了它无坚不摧的神话。现在,我们知道了,那外壳是SIM材料,构成这种材料的原本只是些很的普通金属原子,只是这些金属原子们的原子核以强核力紧紧固结在一起,所以才具备了普通物质难以企及的强度,
这时,问题就出现了,既然金属原子们的原子核已经被固结在一起,那么,它们的核外电子都到哪里去了?
答案是,核外电子们依旧存在,只是已经发生了质变,它们不再是电子云,而是化作了电子流。
制造水滴时,三体人凭借其高超的科技,操纵原本处于电子云状态的电子们,使其“现形”、汇集成束并且定向移动。与“核外电子云”概念对应,该技术被新世界的科学家形象地称为“电子雨”技术。
“电子雨”技术的关键,是控制量子态的电子云在合适的时机合适的位置塌缩。
不久前,新世界的实验室也成功实现了这种操作,据此,我们得以推测水滴的推进技术。
首先,水滴要采用一种特殊的力场,迫使电子云在壳外凝结成“雨”,然后,“雨滴”在力场的作用下,沿着绝对光滑的SIM材料表面,以电子雨脉冲的形式,迅速地向水滴尾部汇聚。水滴是流线型外形,头大腰粗尾细长,而驱动电子雨的力场也是这样一个形状,所以,越到尾部,力场的强度越大,“雨滴”被压缩得越厉害,彼此间的电斥力也就越明显,当到达尾尖时,海量的电子被压缩到一个点上,彼此间的电斥力能级已经达到了核爆级别。
而力场的作用范围就在此处戛然而止,于是,就如同烟民们弯成O形的嘴唇一样,高压电子们在电斥力和惯性的双重作用下喷涌而出,形成了美丽的电子涡环。
同空气涡环一样,该电子涡环也携带着强大的能量,同样,也会因为受到“摩擦阻力”而逐渐消耗能量、直至结构耗散。在真空中,这“摩擦阻力”来自水滴表面不断生成的脉冲电子雨。这些电子脉冲是用来生成电子涡环的,其电场方向与水滴尾尖喷出的电子涡环的轴心电场方向相同,于是,两者之间产生了强大的电斥力,这股电斥力不断驱动水滴前进,在这过程中,电子涡环会因对外做功而被逐渐耗散掉。
于是,就出现了末日战役时,丁仪一行在螳螂号上见到的几大奇景:
1。(中校发出“舰队疏散”的警告,)这时强干扰已经出现,从“螳螂”号传回的图像扭曲消失了,舰队没能听到中校的最后呼叫。
(分析:电子雨形成时,会产生剧烈的电磁场反应,强干扰是必然的。)
2。在水滴尾部的尖端,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光环,那个光环开始很小,但很亮,使周围的一切笼罩在蓝光中,它急剧扩大,颜色由蓝变黄最后变成红色,仿佛光环不是由水滴产生的,而是前者刚从环中钻出来一样。光环在扩张的同时光度也在减弱,当它扩张到大约是水滴最大直径的一倍时消失了,在它消失的同时,第二个蓝色小光环在尖端出现,同第一个一样扩张、变色和减弱光度,并很快消失。
(分析:这是电子涡环的耗散过程,随着能级的降低,其辐射频率必然由蓝光降至黄光、直至红光,其结构也必然随能级的降低而耗散,逐渐扩散。注意文中,光环的最大扩张范围是水滴最大直径的一倍,这是个非常关键的细节,它揭示了光环的来源所在——因为扩散到那个尺度后,它们就从力场的“凝雨”压缩中完全恢复过来,变成了正常的电子云状态,也就消失不见了。)
3。光环就这样从水滴的尾部不断出现和扩张。频率为每秒钟两三次,在光环的推进下,水滴开始移动并急剧加速。
(分析:跟鸟类的飞行类似,一个涡环消散后,水滴必须重新制造新涡环,才能继续推动。)
4。考察队的四人没有机会看到第二个光环的出现,第一个光环出现后,在近似太阳核心的超高温中,他们都被瞬间汽化了。
(叹:由简单的流体力学公式就能推算出电子涡环形成时的能级,这个数据一点儿也不夸张。)
此外,还有一些猜测也被证实了,末日战役中,“无限边疆”号等大部分被水滴撞穿的飞船,所携带的核燃料都发生了核聚变反应,事后人们猜测,聚变反应有可能是被水滴推进光环的超高温引发的。
现在看来,这种猜测很正确,水滴的推进光环除了高温,还带有更为强大的涡环电磁场,它就像一个无形的托卡马克装置,足以将飞船的核燃料瞬间压缩到核爆临界。
然后,新世界的人们也意识到了,水滴优先选择攻击飞船们的燃料舱,不是为了践行什么“让地球人死得痛快些”的人道主义,而仅仅是基于一个“经济”原则,即用最小代价引发目标自身蕴含的毁灭力量——让对方的飞船成为核弹,使杀伤效果最大化。
这类似于黑暗森林打击中的碎星攻击。
——让他们的太阳成为核弹。
宇宙本来就是这样黑暗,这样残忍,今天的我们只能说,三体人很务实。
不过,三体人也有疏漏,纵观整个末日战役,有大约十分之一的目标,水滴没有击中燃料舱。
这是因为当时,这些飞船燃料舱约束磁场的方向,恰好与水滴推进光环的磁场方向相对(或者夹角小于30°),直接撞击过去,两个磁场就会相互吸引,水滴那小巧精致的涡环尾焰很有可能会被更为强大的飞船磁场捕获甚至抵消,为了避免被“滞留”、保持攻击速率,水滴只好偏开了方向。
这种磁场方向相对的情况并不多,水滴连灭两列飞船,舰队紧急疏散开后,在随机分布的情况下,大约有十分之一左右的战舰在水滴攻击面前呈现了这种姿势,于是,这些飞船都避免了核爆后果。
对此,我们也只能说,三体人的打击技巧还不够完美……
这就是,末日战役里,水滴那夺命光环的来历。
对于人类的飞船而言,那是名副其实的死神绞环。
中国有3。6亿烟民,世界有13亿烟民,全球每年有500万人死于吸烟引发的疾病。可是,这么多瘾君子在吞云吐雾时,有几个人认真地去研究过他们吐出来的烟圈呢?
又有几个人能够想到,这东西居然能和外星人的武器扯上关系呢?
……
“我看到了涡环,两者太像了。”天文执政官依旧感叹着。
“这里的涡环是用于打击的,而且只有明显的减速作用,而不是水滴光环那样既能加速推进也能减速刹车。”九哥说,“至少,我们从实验现象得出的结论是这样。”
“也许,光粒携带的涡环并不只有我们看到的这些。”天文执政官说。
“你是说,还有可能有别的未知的涡环存在?”九哥问。
“对,我觉得,光粒很可能,也采用了涡环推进。”天文执政官说。
“哈哈哈……”九哥开始大笑,“您这个假说,可是和试验现象完全不符啊。”
“这个毕竟只是试验,真正的光粒打击,很可能还存在某种未知的涡环效应。”天文执政官说,“要知道,涡环效应是最高效的能量运作方式,神级文明是不会忽略这一点的。”
“可是现实中我们也并未观察到这类现象,包括187J3X1星那次。”九哥说。
“不要总是拘泥于现象,”天文执政官忧心忡忡地说,“要知道,‘现象’一次本身就是个片面的概念,它意味着,还有更多我们没有发现的‘隐象’,躲在幕后悄悄操纵着一切。如果我们拘泥于现象,只会被神级文明的魔术迷惑,就像地球人一度被智子神迹迷惑那样。”
闻听此言,九哥沉默了。
天文执政官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们是用什么样的曲率引擎来驱动质量点的?”
“曲率引擎?”九哥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会提到这个?”
“这是你父体的老本行,不是吗?”
“我的确继承了他对曲率引擎的热爱,”九哥说,“不过,这次试验并没有使用曲率技术,也不可能使用,因为驱动对象太小,根本找不到着力点,而且我们也做不出那么小的曲率引擎。”
“那你们用什么力量弹射那颗中子,使其达到了光速呢?”
“力场触角。”
“什么?是那种据称是最小尺寸的力场引擎?”
“对,就是那种东西,拨动轨道环的力场触角。”九哥说,“在岩手里,这东西大材小用了,在我们这里,它真正发挥作用,成为了一种强大的武器——弹射枪。”
“那种弹射枪效果如何,我能看看吗?”天文执政官急切地问。
“这……”九哥为难了,似乎在为自己刚才的话感到歉意,“我没有那个权限,而且现在也不方便进行实战演示……等以后有机会再看吧。”
“如果需要保密就算了,我只是好奇。”
“不,您误会了。”九哥解释道,“弹射枪不算军事机密,只是该技术尚不完备,还远远达不到摧毁恒星的程度,您看了恐怕会失望。”
“什么?”天文执政官疑惑了,“那你们这个碎星试验——”
“——这只是模拟,”九哥说,“驱动质量点的能量,比真实的碎星打击低了好几个数量级。目前,我们的弹射枪以最大功率发射质量点,其引力波效应也只能摧毁体积为伴星十分之一大小的硬核天体,这样的攻击力,用于舰队间的近距离混战还行,破坏恒星就太弱了……。”
“这破坏力已经不小了,”天文执政官说,“能级小应该不是问题吧,可以通过连续发射密集发射来弥补。”
“那样不行,”九哥说,“弹射枪后坐力极强,每次发射,飞船都会被反冲力强行推开,连续发射的话,不光飞船位置会漂移、导致无法瞄准,甚至连船体结构都有可能被破坏。”
“啊……”天文执政官不由懊悔,“我光注意质量点的破坏力,居然忘了反作用力的存在。”
“呵呵,”九哥笑笑,“这很正常,许多人都是这样,专注于弹射枪的威力,忽略了反冲力这个致命伤。唉……有时候我就忍不住这样想,假如神级文明也是用力场触角来弹射光粒,那么,他们使用的一定是一种——零反冲力场。”
“零反冲力场?!”天文执政官大惊,“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世上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科技发展永无止境,没有不可能。”九哥说,“零反冲力场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您想想,如果不是零反冲,那些发射光粒的猎人们,下场岂不是很惨?”
天文执政官想了想,九哥的话也有道理,被光粒的反冲力瞬间加速到准光速,承受那巨大的冲量,就是强互作用力材料也会崩溃,对打枪的猎人来说,那绝对是个噩梦。
但到底要怎样,才能实现那种完全无视物理学基本定律的零反冲推进?
光粒里到底还隐藏着多少秘密?
躲在这些秘密背后的,又会是怎样黑暗的宇宙真相?
天文执政官只剩下恐惧的份了。
“您刚才说的‘隐象’一词,很有启发意义。”结束那次参观时,九哥最后说,“确实,我们应该相信光粒碎星还有许多隐藏的迹象,比如,隐藏的涡环——这也许是揭开零反冲力场真相的正确方向。尊敬的天文执政官,谢谢您的提醒!我会把您这个观点上报基地科学院的。”
碎星试验的全息影像很快就结束了,但却给天文执政官留下来许多震撼、许多思考,他迫切希望了解更多有关力场弹射器的信息,因为他感觉到这才是真正发挥力场触角价值的方式。关于九哥所说的那种尚不完备的弹射枪,天文执政官随后专门询问了基地的武器专家,从而得知,这种武器在光速舰队里已经普及了,基本上每艘光速飞船都配有一挺,有的还是双枪甚至多枪。
但九哥已经说了,弹射枪的能级太低,后坐力又超大,充其量只能用于舰队间的近距离混战。
一种武器技术还没成熟,就匆忙普及,第二舰队的这种做法真是鲁莽。
天文执政官忍不住觉得好笑:他们这是要去逃亡、去征服地球,还是准备自相残杀?
不过,也有例外,第二舰队第五纵队的“11刀”号飞船,就没有配备这种弹射枪。
“11刀”号不仅仅是没有配备弹射枪,它干脆就没有配备任何武器!问起原因时,众人都说,那艘飞船是预备用来搞自杀式爆炸的,所以没武器。
对于这样的答复,天文执政官感到不可思议,他仔细查看了下那艘飞船的相关资料,发现它用的居然也是亏空引擎!而且,其自身的能源储备极其丰厚,用的还都是能量密度最高的反物质,一统计,反物质的质量还要超过构成飞船的普通物质的质量。这样的一艘飞船,简直就是一颗星际反物质炸弹,它若是真的爆炸了,不光自己完全湮灭,周围5个天文单位范围内的空间,也会成为一片死亡之地。
真不明白第二舰队为什么要弄这样一艘飞船出来。
更令人惊讶的是,“11刀”上的成员居然还都是贵族后裔!上溯几代的话,他们的父体母体大多曾在官方机构中担任要职,或者是社会名流,或者,私产丰厚。
被那些人的“大无畏英雄主义”和“奉献精神”所感动,天文执政官还专门前往伴星基地太空港,去登舰访问了一番,结果却败兴而归。
跟预想中的情形截然不同,那伙人丝毫没有英雄应有的大义凌然,他们个个都委婉含蓄,甚至还带着一丝遮遮掩掩的尴尬。回来后,天文执政官问了一些去过那艘飞船的人,大家的感受一致:那艘船上的人对待外人似乎总是很隔膜,让人不舒服,整个飞船的人文氛围,不是那种视死如归的悲壮从容,也不是那种悲天悯人的博爱同情心,而是散发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调。
从“硬件”到“软件”,这艘飞船都呈现出怪异、暧昧的色彩。
人们不免有很多疑问:
1。这样一艘严重缺乏常规战斗力的飞船,为什么要使用“11刀”这个充满格斗气息的名字呢?
“11刀”号的舰长辩解道:你们不要总把注意力集中在刀上,刀只是解决方案的代号,跟搏斗无关。“11刀”是个一路继承下来的番号,自杀式飞船在三体世界是首创,为了做到尽善尽美,先是试探性地在电脑上虚拟了10个设计方案,编号从“1刀”“2刀”直到“10刀”,真正做出来的是第十一号方案,这个方案与前面的不同,是软设计,便命名为“11刀”。
2。既然是自杀式飞船,为什么要使用亏空引擎,还要储备那么多能量?
“生的伟大死的光荣,何况是自杀,”舰长自豪地说:“前十刀都是尝试,最后这第十一刀才是玩真的,当然要隆重些。”
3。贵舰反物质燃料舱的安保措施固若金汤,自爆前必须经过一系列复杂的人工解锁操作,要花费许多时间,而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这样高难度的自杀方式,有什么意义?
“就像壮士断臂,”舰长说,“非常事务要非常处理,牺牲个体,是为了保全大家。从虚拟设计到最终成型,我们能够连玩11刀,自然是有承受这一切的身体素质和精神力量。”
对这种驴唇不对马嘴的解释,天文执政官也没在意,因为时间休眠,他经历的稀奇古怪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跟母星上的荒唐事情比起来,“11刀”号还是小巫。
不需要去问为什么,只要确信一点:“11刀”里隐藏了许多猫腻。
后来,在金牛座饕餮海,一片绝境中,“11刀”号果然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原来,所谓虚拟的前十刀方案,根本就是子虚乌有,“11刀”称号的真实含义,是11维空间。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情了,在当时,天文执政官并没有多少精力去了解那艘船。
因为整个基地到处都纷乱不堪,诸多迹象表明,正如九哥所言,第二舰队就要出发了。伴星基地的实验室和工厂陆续开始清空,仪器设备都被搬到了飞船上,人员也纷纷撤离,来到飞船上。这导致光速舰队的人员编制迅速扩大,每一艘飞船都新增许多人员,天文执政官被安排到了“利刃”号光速战舰上,成为随舰科学家。
在这过程中,天文执政官结识了许多同行,也听到了一些关于九哥的风言风语。
据说,九哥领导的一个科研组曾设计过一个极其危险的能源解决方案,想要“逆向使用”强互作用力宇宙探测器,将其改造成能量收集器,发往恒星核心,用电子雨原理收集恒星核能,将采集到的能量以反物质形式储存到其内部仓库,存满后再飞回伴星。据初步测算,这种能源采集方式效率极高,只要发射五百颗这种能量收集器,排成一条流水线,穿过太阳核心,一头进,一头出,就能保持不间断地开采太阳,从而获得持久的反物质能源。九哥他们向母星发出请求,希望获得矩阵二号的技术支持,结果因为该方案有影响恒星结构稳定的风险,被断然拒绝了,不仅如此,九哥还受到了统帅部最严厉的警告——以后决不允许再进行此类试验,“以防引爆恒星”。
后来,碎星实验室遇到了能源短缺问题,普通的人工核聚变反应已无法满足需求,太阳核心强大的核聚变反应又不让用,这样,就只能打恒星动能的主意了。但是,再建一套能够获取三颗太阳动能的联动力场引擎系统的话,成本太高,九哥他们承受不起,于是,几个人一商量,设计出一种装置,专门用以窃取轨道环六道引擎的能量。该装置使用后,曾一度导致轨道环运行失常,最后还是暴露了,差点儿酿成母星伴星之间的冲突,多亏统帅出面才得以化解。
还有人说,九哥不顾统帅部的禁令,私下里跟第一舰队殖民地保持着秘密联系。
听到这些,天文执政官不禁为九哥的胆大妄为而惊讶。
但他在传言里还同时发现,在伴星基地里,像九哥这样乱来的人,其实比比皆是。他们中,有的试图用大眼睛系统干涉矩阵二号的运转,他们把大眼睛的量子矩阵网络接入矩阵二号的超我层智子云,搞黑客入侵,据说有几次还真得逞了;有的宣称,要用手术植入纳米机器的方式,彻底改变三体人的天然生理结构,让大家以“硅基电子生命体”的形式生活下去,为此他们已尝试过多种可怕的活体试验;有的异想天开,希望通过超大功率的曲率技术,围绕三体世界建造一个天文尺寸的慢雾屏障壳,以此防御光粒的碎星攻击;还有的曲率引擎爱好者提出要用慢雾来降低恒星核心核聚变反应的速率,借以熄灭一到两颗恒星,从而制造出绝对的永久恒纪元;更有甚者,认为传统的武器概念已不能适应未来星际战争的需要,武器的表现形式不应该是物质和能量,毕竟这两种东西在宇宙中都是奢侈品,宇宙中最廉价的是空间,所以,未来的宇宙战争要将空间本身作为武器,为此,他们努力尝试着恐怖的真空衰变试验……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奇怪的是,对这类狂人,伴星基地里的人们不但不敌视,反而很敬佩,称他们为“不惜玩火的黑暗种子”。当然,“黑暗种子”在这里不是贬义,而是褒奖,也许是因为习惯了基地里的黑暗地穴环境,伴星人都对黑暗有种特别的好感,同样的,对这类带有黑暗属性的冒险主义者,也是心存赞许。
看到这些情形,天文执政官心里颇为认同,就他的职业——天文学来说,黑暗是基调,是老朋友。熟悉宇宙大爆炸理论的他,深知宇宙的黑暗进化律。
黑暗,其实是宽厚而温和的。
很久以前,宇宙也曾经光明过,创世大爆炸后不久,一切物质都以光的形式存在,后来宇宙变成了燃烧后的灰烬,才在黑暗中沉淀出重元素并形成了行星和生命。
所以,黑暗是生命和文明之母。
如果三体文明真有生的希望,那必须从黑暗开始。
因为黑暗中孕育着奇迹。
光速飞船就是黑暗的。
天文执政官时常想起老朋友的那句话:
——“那真正的光速飞船,乘光离去,留给身后的,只能是一片黑暗!”
伴星几乎所有的试验设备都搬到了舰队上,其中,很大一部分都集中在一艘名叫“盗火者”号的庞大飞船上,那是一艘“种子级”飞船(也称“主核飞船”,因为加装了矩阵二号的中子客户端,故名,详见《心罚》部分),它没有配备重型武器,仅作为科研、维修舰使用,冗余仓位满载的全是试验设备。它的存在,使第二舰队愈发像一伙殖民探险者,而不是远征军。
天文执政官知道这个“盗火者”名号的渊源,它源自地球世界的神话,后来被黑暗种子们拿来做为自己的精神图腾,据说,其在三体世界也有原型,就是那个研制曲率引擎的前任科学执政官。
客观地说,三体科学界从来不乏玩火者,在个性和私欲被极度压抑的三体社会里,科研界向来是唯一一个不太受高压权力控制的领域,所以几百轮文明来,总是狂人辈出。但真正靠一项发明就把整个三体文明逼上不归路的,前科学执政官却是第一人,那次慢雾试验打开的潘多拉魔盒至今未能关上,关于他的争论一直是整个三体文明不可回避的话题,尽管母星上的人一再刻意忽略这件事。
他研制了曲率引擎,由此引发的慢雾危机使整个三体世界惶惶不可终日,全宇宙都会知道三体人掌握了曲率技术,神级文明的清洗随时可能到来;但另一个方面,他的曲率引擎也使三体人真正实现了星际航行,种族的异地延续成为可能。
就如同盗火者,引来神罚,也带来了希望。
尽管盗火者早已不存在,其思想还是被九哥继承了下来,想到这里,天文执政官不禁感到些许欣慰。
他想起了刚来伴星基地时,九哥说过的话:
——“没办法,夜长梦多,这里已经呆不下去了。”
九哥的担忧不无道理。
回想一下母星世界如今的世风,就知道了。
那是一个********、醉生梦死的荒唐国度,所有清醒的人都被斥为异端、流放到了伴星这里。
这过程就像地球世界那句话说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至今,母星依旧以母文明的姿态掌握着绝大部分三体人口;而伴星,已经被边缘化,它所承载的那批在三体世界总人数中比重不足千分之一的异端们,组成了边缘文明。错综复杂的历史渊源和现实差异,使两地之间的亲缘关系越拉越远,矛盾冲突却越来越多。
这是文明内部的自我分化过程,如同三体人的裂体繁殖,一旦分开,就再也合不到一起。
母星和伴星,从一开始就不是同一类文明。
“道不同,不相为谋。”
盗火者是不会被他所奉献的人们接纳的。
没有人会去拯救苦难中的普罗米修斯,人们甚至不敢接近他,因为,他们都害怕祸及自身。
盗火者必须凭自己的力量挣脱枷锁、奔向新生。
伴星基地也好,第二舰队也好,终有一天,都要和母星世界道别。
九哥对这种无奈的离去没有怨言,他唯一遗憾的是,碎星实验室那台珍贵的电子云室,因为体积过大且不能拆卸,最终导致无法运出来。
从地质结构图上看,经过长年累月的建设,伴星内部那些蛛网般的SIM材料管道,已经把电子云室所有方向的出路统统堵死了,要搬家,必须先拆管道。而那些管道却都是伴星的支撑骨架,一旦拆除,就会引发地层塌陷。所以,必须事先打造一个超大号的防护罩,将电子云室整个儿装进去。
这时,问题就来了。
据碎星实验室的工程师介绍,地层塌陷产生的压力非常大,普通材料的护壳根本扛不住,只能用SIM材料。但是,电子云室是用一种特殊工艺制成的,周围弥漫着一层消电力场,这导致它与SIM材料防护罩无法兼容。给它加装超强的力场防护罩就更不可行了,那样不仅会对其性能产生永久性损害,还将影响周边SIM材料管道的稳定性,导致伴星地层整体性松动,使问题变得更加复杂……
几次尝试无果,九哥显得很懊恼:“早知这样,当初就不会把它建在最核心了……”
他说,要上书恳求统帅部授权,允许第二舰队在离开时,把电子云室连同整个伴星一起带走。
把一个天体搬走,绝不是一件现实的事,尽管伴星的质量远不及母星。母星世界能够拼尽全力制造人造恒纪元,但伴星基地里的人都很清醒,他们绝不会再去建一个“伴星轨道环”,时间上、成本上都不允许。九哥说要带走伴星,更多只是在泄愤罢了。
尽管这样,消息传开后,还是遭到了母星世界的强烈反对:
——“伴星没了,矩阵二号往哪放?”
对于母星世界来说,伴星只是个异端流放所,伴星基地怎么乱挖、怎么折腾都不要紧,但前提是,伴星的引力存在必须稳定。要知道,三体文明全靠利用了母星、轨道环和伴星三者之间的引力平衡,才能建立起与矩阵二号的共生关系,才能驯服“矩阵魔鬼”为三体文明服务,伴星一走,引力平衡崩溃,矩阵二号这个超核也就没有安身立命之所了。
更糟糕的是,那时,母星人对矩阵二号的信赖也会因此动摇,从而引发群体恐慌事件,好不容易维持住的稳定局面,就会功亏一篑。
这是母星人绝不愿意看到的,官员们群情激奋,在迷幻剂的药效下,纷纷强烈抗议,说,历史上虽然上有过“大撕裂”,伴星却一直是母星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伴星基地这种分裂行为是极不负责任的。一些激进派甚至发出威胁,声称第二舰队要是胆敢挟持伴星离去,他们就要用重型裂变核武器对伴星实行无差别密集轰炸,“宁肯伴星不长草,也要收回伴星岛”,假如那时第二舰队还执迷不悟,他们就要用矩阵二号遥控第二舰队的种子飞船,让它们统统爆炸自毁。
在光速舰队里,能享有“种子飞船”尊号、使用超核直属中子信息客户端的,都是些装备精良、造价高昂的旗舰级大块头,包括载满实验设备的“盗火者”号在内,第二舰队里总共有5艘,皆是至关重要的核心飞船,堪称第二舰队里的“五岳”。这些飞船有的为全舰队提供后勤维修服务,是大管家;有的配备了最强的力场护甲和武器,可以一敌万,特别擅长强袭突击,关键时刻可以掩护全舰队;有的是全舰队的信息指挥中枢,用大眼睛网络把所有飞船联系在了一起。“五岳”一旦自爆,对第二舰队将是个沉重的打击,失去了它们的统领和保障,第二舰队将会成为一盘散沙,远征也就不得不取消。
所谓“带走伴星”只是气话,但谣言还是以讹传讹,三人成虎,最后,居然惊动了最高统帅部,为此统帅还亲自发来指示:“带走伴星”这个想法很荒唐、很自私,我决不允许!
与此同时,母星全民代表大会通过了一项特别法案:《伴星法》,该法案从起草到生效只用了50个三体时,这是个奇迹般的速度,全民代表大会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办公效率。其内容规定,伴星属全体三体人所共有,以后所有针对伴星地层的施工,凡未经全民代表会议批准的,皆为非法。
重重压力之下,几经犹豫,基地最后不得不忍痛放弃那个大家伙,任由它留在伴星核心。
“那可是基地科研人员心血的结晶啊……”九哥伤心地说,思维波凝成了一团暗红色,许久没有散开。
九哥这人一向是直爽外露,很少有啥真正在意的事情,人们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伤心成那样。大家都认为,这回九哥可要狠狠的痛苦几天了。
九哥也确实难过了好久,他甚至开始自闭。
但是没过多久,有天,九哥突然兴冲冲地跑到“利刃”号上,找到天文执政官:“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朋友来了!”
“我的朋友?”天文执政官疑惑着,“你指的是——”
“他现在在‘达咖’号飞船上,”九哥说,“我也是刚收到的消息,一起去迎接吧。”
天文执政官颇感惊讶,看这情形,九哥是挖到了一个足矣弥补失去电子云室所带来的缺憾的宝物。那到底是怎样一个不可思议的神秘存在呢?被好奇心驱使,天文执政官决定跟着九哥去一探究竟了。
“达咖”号是一艘近战用光速飞船,外形短小精悍,像一个蚕茧,武器方面,它配备了数挺能密集连发的小功率弹射枪,火力不算猛,不过胜在机动性,将反冲力用于机动飞行后,在近距离混战中能够获得很高的敏捷度。专家说这是艘用来冲击敌方舰队集群的战术飞船,天文执政官却对这类飞船的实用性很是怀疑,因为他直觉真正的星际战争将会是超视距作战。
进入“达咖”号的过渡舱,九哥笑呵呵地向站在那里的一个人打招呼,天文执政官见到那人时,不由得大感惊讶:“阿伦舰长,怎么是您?”
“唉……这都是自找的,”阿伦看到老搭档前来,发出模糊的红色思维波,苦笑着回答,“我破坏了矩阵二号,犯了罪,所以就被流放到这里来了。”
“哦,看来,矩阵二号不能再维护恒纪元了啊。”天文执政官说,之前在母星上他还为此担心过,现在事情真正发生了,反而觉得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其实是件好事。
九哥却显得很惊讶,思维波变成了蓝色:“您说什么?您破坏了后氢?”
九哥的思维波似乎引起了这艘飞船的共鸣,过渡舱里突然凭空出现许多悬浮窗,它们密集排列,在周围缓缓飘浮,像是一群幽灵。
“后氢?”阿伦和天文执政官疑惑道,“后氢是什么?”
“哦,就是矩阵二号,”九哥解释说,“我在碎星实验室工作时,同事们对它能从真空借来能量的特性非常感兴趣,叫它‘后氢反应堆’,简称‘后氢’——它从很早以前就不再是氢核心了,先是换成了氦核,没多久又换成锂核,再下来是铍核、硼核……反正都是些排在氢后面的元素,都是后氢。”
“那这些悬浮窗是怎么回事?”天文执政官问,“刚才你一提后氢,它们就突然出现了。”
“其实——”九哥顿了顿,说,“那是一只只超薄型的监视器,每一个这样的悬浮窗后面都有一个飞船主核在操控,现在的飞船间实现了信息互通,遇到感兴趣的事情,自然都会派悬浮窗前来围观。”
粗略数数,至少有一百多个悬浮窗。
“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对后氢感兴趣。”阿伦的思维波渐渐黯淡下去。
“不是人,是飞船的主核。”九哥纠正道,“是飞船们自己对后氢感兴趣。”
“飞船自己对这个感兴趣?”阿伦不禁开始惊讶了,“那它们……”
天文执政官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
“这些飞船都是仿生设计,有一些自我意识也很正常。”九哥说,“我们在构建第二舰队时,参考了地球世界一些群体生活动物的习性,如蚂蚁、鬣狗等等,我们充分研究其群体分工策略,并将成果运用到舰队组建上来,为了能让这几百艘光速飞船结成一个高度协调的有机整体,我们在设计之初就对其进行了分工,有的指挥,有的侦查,有的掩护,有的负责维护,有的主攻突袭,有的后援等等,然后再将这种分工编程,烧录到对应的飞船主核里。有分工,对某些特定信息就必然有选择性的嗜好,就必然要有个性,现在出现的这些个悬浮窗,都是那些喜欢八卦新闻的飞船主核们派来的,在战斗中,它们将会承担全舰队的伤亡救护及信息后援任务,就像地球世界的女人那样,没什么战斗力,参军后都是卫生员或通讯兵。”
“你这样说话,它们会生气的。”天文执政官有点儿紧张。
“不要紧,她们都习惯了。”九哥说,随后调亮了自己的思维波,对着那些悬浮窗发射出去,“一起欢呼吧!姑娘们,这位阿伦舰长可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
“你……”天文执政官语塞。
阿伦的思维波愈发黯淡。
“您是真正的勇士!阿伦舰长!”九哥的思维波异常兴奋,他激动地拉起了阿伦的触肢,“您勇于破坏超核、冲击权威,是一位光荣的自由战士!异端中的楷模!”
“你们……”阿伦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你们好像不太喜欢矩阵二号?”
“不是不太喜欢,而是厌恶。”天文执政官说,“伴星基地这里的人都很鄙视它,这里聚集的全是异端,您来这里是来对了,尊敬的阿伦舰长。”
“不要叫我舰长,我当不了舰长。”阿伦说,“我是个罪人,没资格再当舰长,统帅部很快就会将我免职的……”
“那没什么大不了的,”九哥插话道,触肢握得更紧了,“母星不要您,我们第二舰队欢迎您!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您就会成为这里的明星!”
阿伦伤心着:“可我破坏了矩阵二号,是三体文明的罪人……”
“任由后氢大权独揽才是犯罪,您只不过是在争取民权!”九哥说,愈发激动,“用一个头脑来代替几十亿光脑的思考,那样的三体文明,只是超核的奴隶,活着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我没尽到自己的职责……”阿伦情绪依旧低落,他喃喃着,“矩阵骗了我……。我没能救回阿星舰长……”
“您已经尽力了,”天文执政官安慰阿伦,“我们底下可以再想办法,我来这里以后发现,伴星基地和第二舰队的科技水平要远远超越母星,矩阵二号办不到的,这里的人也许可以做到。”
“真的?”阿伦突然来了精神,兴奋地望着九哥,“你们能救回阿星舰长吗?”
“我们可以试试,”九哥说,触肢开始因兴奋而颤抖,“16节号飞船船一回来就直接停伴星太空港了,再结合您这位舰长也被流放到这里来看,统帅部对那艘试验飞船已经失去了兴趣,它很快就要调拨给第二舰队了。”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兴奋的吧?”天文执政官看穿了九哥的心事,同时也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那艘飞船有那么重要吗?它可是十几万个三体时之前的古董货了,技术很落后。”
“但是设计理念很先进,它使用了可怕的亏空引擎,单凭这一点,在揭示宇宙真相方面,其价值潜力就不亚于电子云室。”九哥说。
“你就这么肯定?”天文执政官见识过电子云室的威力,此刻不由觉得九哥的话有点儿夸大其词。
“当然!它寄托着我父体未竟的愿望,我相信它。”九哥很认真地说。
“可是事实证明,黑雾引擎是不可能存在的。”天文执政官指出。
“那是因为我们还没找到正确的方法。”九哥松开了握着阿伦的触肢,辩解道。
“如果真有锁定者,你认为他们还会给我们留一个方法?”
“仅凭一个亏空试验无法证伪黑雾引擎的存在。”
阿伦对亏空引擎的事情不关心,就岔开了话题:“两位,我们能聊聊救回阿星舰长的事情吗?”
此语一出,争论着的两位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都沉默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九哥想了想,说。
阿伦一愣:“你们不是说可以试试吗?难道又要推给矩阵去做?”
“不,阿伦舰长,”九哥解释道,“我只是想知道,后氢为什么要食言,您能详细说说这里面的缘由吗?据我所知,它的功能很强大,逆向物化操作应该不是问题。”
“这正是我破坏它的原因……什么超级智慧,它只是个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阿伦突然气愤起来,“也许它真的很有本事,很了不起,但是,它撒了谎,它欺骗了一个普通民众!这对我很不公平,我当舰长,就是为了能救回阿星舰长,可是,它却捉弄了我!知道吗,当我回来时……”
阿伦开始详细叙述他重返光驱号的经历。
见状,周围的悬浮窗纷纷聚拢过来,将三人围得严严实实。
阿伦充分发挥自己的专长,这段讲述声情并茂,富有感染力。看样子他已经从心罚中恢复了过来,毕竟,时间休眠让他成为一个生活在现代的古人,周围的一切都太惊人、太不可思议了,想一直保持失落伤感也不可能。只要从沮丧中恢复过来,阿伦就变成了一个天才演讲家和鼓动家。
但是,天文执政官注意到,听到阿伦讲解破坏矩阵二号的过程时,周围那些悬浮窗开始陆续消失,看来,那些飞船渐渐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等这段故事结束时,已经有五分之一的悬浮窗消失了。
然后,阿伦讲到侦探执政官带来的心罚,悬浮窗消失的速度加快了,有的临走前还回馈一个信息:
——“又是这一套,真无聊……”
当开始讲述母星轨道定位环时,最后一个悬浮窗终于也消失了。
天文执政官仔细听着阿伦的回忆,从中看来,侦探执政官所介绍的“人造恒纪元工程”,与他之前在母星上所了解的情况大致相同。
“侦探执政官最后对我说‘您不再受母星世界欢迎了’,然后就把我送来了这里。”阿伦最后说。
“呵呵,前面的那些,还勉强说的上是罪行,”见阿伦说完,天文执政官开始总结,不忘加上自己的感受,“最后这一条,‘破坏母星恒纪元,危害整个三体文明’,就完全是诬陷了。”
“前面那些也都不是罪行,”九哥打断了天文执政官的话,显得有点儿失望,“好了,阿伦舰长一路辛苦,就先歇息吧,救回阿星舰长的事情,我这就去准备。”
“我跟您一起去。”阿伦要求。
“您还是先跟这位老搭档叙叙旧吧。”九哥的触肢指指天文执政官。
“我所作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救回阿星舰长,这是我活着的意义,”阿伦坚持着,“我必须参加你们的讨论!”
“这样恐怕不合适。”九哥说,“我要找几位第二舰队和基地的核心人员商量下,是内部会议,不方便对您公开。您毕竟刚来,现在还只能算是外人。”
九哥说完,就转身准备离去。
阿伦有点儿不满:“您刚才不是说,我是英雄吗,难道这就是你们对待英雄的态度?”
“哦,我忘了点事,”九哥回过身来,体表的光感凸闪烁着思维波,耀得阿伦头晕眼花,“您有没有想过,按照侦探执政官的说法,您犯了那么大的罪,为什么还会被赦免死刑?”
“他说,还原事实真相,就是对我最大的惩罚。”阿伦回答。
“真相?”九哥笑起来,“阿伦舰长,真相就是:您是个古代人,知识和能力都很有限,所以,他们才会这么轻易地把您送到这里来。”
“您这话什么意思?”阿伦疑惑着,“我听不懂。”
九哥逼近了阿伦,光感凸的思维波直射阿伦体表,放佛是在看着一个天真的三体人幼体:“您真的以为,您的那些举动已经破坏了后氢?”
“难……难道,”阿伦发出蓝绿色的思维波,吃力地说,“矩阵……它……还……活着?”
闻听此言,天文执政官也不由得一惊,从方才那些悬浮窗的反应上,他已经有了这个预感,但此刻却还是感觉难以接受希望的破灭,冥冥中他感到,套在母星上的枷锁远比他想象中牢固。
“您说呢?”九哥以一种怜悯的语气反问阿伦,然后,他体表光感凸黯淡下去,用一种低频波启动了随身力场引擎,准备离去。
“可是,”阿伦的思维波变成了黄绿色,显然是感觉不可思议,“我已经用触肢破坏了它的自我层结构,那层水膜很脆弱——”
“是嘛,”九哥停下来打断了阿伦,以一种调侃的语气问道,“那我很想问一问,您见到整个水膜层的连锁式崩溃了吗?”
“这——”阿伦迟疑了,“我已经破坏了一部分——”
“——必须要一次性破坏掉整个水膜层才行。”九哥较重了语气,挥舞着几根触肢再次打断阿伦的话,“全部水膜——统统击溃,这样才能构成对矩阵二号的有效破坏!”
天文执政官闻言,似乎明白了什么,便向阿伦发来询问的思维波:“被您破坏后,矩阵二号后来到底怎样了,阿伦舰长?”
“哦……”阿伦努力回忆着,“……当时,我用触肢打破了一片水膜,溃疡面扩大很快,在我被矩阵的防御力场束缚住以前,已经有十几个平方单位大小,后来,外界电磁波被束缚力场给屏蔽了,我再也看不到溃面的扩大状况……所以没有见到全部破坏的情形……”
九哥黯淡的思维波闪烁了一下,像是一声叹息:“没用的,如果我的分析没错,矩阵二号应该仅仅是‘纹革’了一次。”
“纹革?”阿伦和天文执政官疑问道,“那是什么?”
“就是水膜层纹络的整体性调整,”九哥说,“自我层水膜是由自我层和超我层共同支配的,当本我层或超我核心发生剧变时,水膜花纹便会随之出现整体剧变,我们称之为纹革。”
“这跟我对矩阵二号的破坏有什么关系?”阿伦不解地问。
“您的破坏直接作用于自我层水膜,同样会导致水膜纹路发生整体剧变,”九哥解释道,“在矩阵那套复杂的全息反馈机制作用下,溃面会迅速扩大,直到遍及整个水膜层。但是在这过程中,溃面本身也会被周围的水膜花纹渐渐‘中和’,最终融入其中,成为那个巨大分形图案的一部分。也就是说,您的破坏,整体性地改变了水膜层的花纹,是一次纹革效应。”
“这还构不成对矩阵二号的破坏吗?”天文执政官问道,他感觉难以置信,“其正常的工作进程已经被外来信息强行扰乱了,对于高精度电脑来说,这种破坏几乎是致命的!”
“不,这种小规模的信息入侵根本无效,”九哥说,“矩阵二号的水膜花纹具有全息特性,部分即整体,溃面的信息损失马上就会被其他健康部分给补救回来。”
“这,这怎么可能!”天文执政官惊呼。
“这是真的,”九哥说,“仿生设计使其具备了类似地球人大脑的特性:只要一次性破坏的比例不超千分之五,就可以全息恢复,不会出现功能障碍,也不会留下后遗症。”
“至于您说的信息入侵问题,”九哥顿了顿,说,“那水膜花纹本来就一直处在动态变化中,阿伦舰长这次的破坏,从某种角度说,是为其注入了新鲜血液。”
天文执政官彻底无言了。
“那,纹革就不算是破坏了吗?”阿伦问,听到九哥那番话,他心里的负罪感开始消退,但他依然不敢贸然相信矩阵安然无恙。
“纹革对后氢来说是家常便饭,”九哥继续说,“早在8341太阳阶段的晚期,就已经开始了,事实上,8341太阳时代就是以纹革形式终结的。当时,超我层核心那8341个质子是靠外在压力勉强聚拢在一起的,彼此间矛盾重重,桀骜不驯的质子们对能态的争夺也从未停止过,由此引发了一段长达10个运转周期的超核频震。期间,受超核频震的影响,自我层水膜不断地被迫改变纹路,造成严重的内耗,极大地影响了矩阵的整体功能。后来,矩阵二号痛定思痛,放弃了人造的高压力场核心,转而加入中子,用强核力把核子们捆绑成一个天然的利益共同体,形成了新的超我核心。就这样,在那段漫长的纹革后,8341太阳寿终正寝,氦核时代开启了。同时,随着配对中子的加入,中子外接信息端口出现,矩阵进入开放核心时代。相比核子数目众多的8341太阳,氦核矩阵的超核质子数很少,就4个,但胜在短小精悍,开放式核心是其长处,外接端口直接链接到母星主数据库,构建起一个庞大的信息网,为其进化提供了强大动力,矩阵二号也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后氢。此后,每一次新中子的加入,本质上都是超我核心的升级过程,水膜层亦会随之整体性地更换纹路——也就是纹革,到目前的锰核为止,已经纹革了二十五次,每一次纹革所造成的动荡程度,都不亚于阿伦舰长您的这种暴力破坏……”
阿伦惊讶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发觉,九哥对矩阵二号的了解程度,不仅远超刚去参观过的他,在某些细节上甚至还超过了那位号称“矩阵二号之父”的侦探执政官!他实在想不出九哥是从哪里搜集到了这么多的后氢秘闻。
天文执政官同样惊讶不小,但他很快就明白了,九哥应该是从伴星基地传闻中那位入侵过矩阵二号的黑客那里得到了这些珍贵情报,据此推来,黑暗种子们彼此间有着密切的联系,甚至还是死党关系。
天下乌鸦一般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