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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方贤人

宣室殿里铺了数条地龙,窗外北风呼号,室中却暖如三春,屋角几盆水仙怡然开放,喷吐芬芳。靠窗明亮处,隔着一张核桃木几,牧碧微姿态端庄的跪坐着,柔白的二指间拈了一颗黑子,微微蹙眉的望着眼前的棋局。

青玉棋盘上以鎏金的工艺铸出了纵横的棋格,但见黑白二色纠缠厮杀,黑方明显不敌久矣,不过是在苦苦挣扎,落败只是区区几步罢了。

她对面斜坐的执白子的是姬深,但此刻注意力却全然不在棋局上,而是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牧碧微深思之时下意识微蹙的眉尖、轻咬着朱唇的贝齿,觉得更有一种迥然笑语盈盈的姿态,他这边看得入神,察觉到他目光未曾落在棋盘上,牧碧微悄悄的偷了几颗白子,又趁喝茶之际移动了几颗棋子的位置……如此一番忙碌,方将手中之子满意的选了个地方放了。

“陛下,该陛下了!”牧碧微娇嗔了几句,姬深才回过了神,只在棋盘上扫了一眼,便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微娘却也不乖啊!”

见牧碧微一脸无辜,姬深以指轻叩棋盘,慢条斯理道:“朕少了六子,你又动了五处,虽然皆是自以为不紧要的地方,但……”姬深说到这里,旁边方才见牧碧微的行为而不说话的阮文仪已经笑得直打迭:“青衣才进宫,竟不知道陛下的记性最好不过,别说面前这区区一局棋局,就是早先高祖皇帝亲自教导陛下读书,也夸奖陛下过目能诵、旋即不忘呢!”

“论记性,除了先皇祖父,朕还没见过比朕更佳之人,元生也尝被先帝称为才思敏捷,然究竟比朕差了一线。”姬深指了指面前的棋局,徉怒道,“牧青衣,你意图欺君,这可是大罪!”

牧碧微以袖掩嘴,眨了眨眼睛,却嗔着不肯认罪:“这都是陛下棋艺高明,奴婢怎么也赢不了,又想着既然是陪陛下下棋,可却输得这样快,想来陛下也觉得无趣,为了不叫陛下因此厌了奴婢,奴婢才做了些手脚,其实照陛下与奴婢棋艺之悬殊,奴婢以为陛下便是接着下下去,奴婢定然也是输的!奴婢这不过是为了叫陛下赢得不那么无味罢了!”

“这么几句话打发了朕,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姬深并不上当,板着脸道,“你既然自觉棋艺不及朕,何不在开局前提出让子?既然不曾提出,便是自负棋艺尚可,如此中途耍赖,当真是岂有此理?”

他话说得严厉,神色却颇为玩味,牧碧微看得分明,自然晓得他并未真的生气,笑盈盈的道:“这也没办法呀!奴婢原本以为自己棋艺了得呢,不想去陛下何止是甚远?简直是万里之遥,奴婢苦苦支持才到了这会,若再不动子,陛下转眼就要赢了,哪里有意思?到时候觉得奴婢棋艺太差,往后再不与奴婢下棋了,奴婢可怎么办?”

“你这样的棋艺也敢说了得?”姬深撑不住笑出了声,“阮文仪不曾学过弈道,只跟着朕与元生对弈之时在旁观看,怕是都能够胜你一筹,你究竟是怎么以为自己棋艺了得的?”阮文仪在旁也是失声而笑,显然深以为然。

牧碧微也不脸红,大大方方道:“奴婢从前都与阿善对弈来着,阿善总是说奴婢棋艺了得,她没法与奴婢下下去,奴婢自然以为是赞奴婢高明的意思了,这会与陛下对弈过了,才晓得阿善的意思竟是相反。”

姬深奇道:“阿善是谁?”

“阿善是奴婢亡母的陪嫁,奴婢的生母早逝,如今的母亲是贤德之人,只是到底要管着家,因此奴婢自幼便是阿善陪着长大的。”牧碧微说这话时先是抿嘴微笑,神情宁和而恬静,末了却不期然露出一抹轻愁,叹道,“上回说的那道梅糕也是她做的呢!”

她语气里的怀念如此明显,阮文仪不觉皱起了眉,果然姬深随口道:“既然是你从前的旧仆,你又惦记着她,过几日接进宫来便是,左右宫里也不多个人,也叫朕尝一尝梅糕究竟是什么样子?”

“陛下,如今牧青衣住在风荷院,冀阙宫中贸然进一个人到底还是问过太……”阮文仪低声劝谏,奈何话说到了一半见姬深脸色阴沉,硬生生的改成了,“方贤人知道了才是名正言顺。”

听到他这么说,姬深脸色才缓和了些,淡淡的道:“那么你去告诉方氏一下,过两日就把人带进宫来吧。”

阮文仪心中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牧碧微趁机伸手将棋局搅乱,扯了姬深的袖子顺势跪到他所坐的榻边娇声道:“奴婢多谢陛下隆恩!”说话之间眼波流转,娇媚无限。

姬深回过头来看到棋局的情形如何不知?他伸指捏住了牧碧微的下颔,低声道:“好呀,趁着朕一个疏忽,索性连整局棋都弄乱了,打量着朕记不住么?今儿非叫你输到底不可!”

“陛下不必摆了,奴婢这便认输!”牧碧微目的达成当然是千依百顺,笑眯眯的就势把头靠在了姬深膝上道,“陛下疼一疼奴婢,给奴婢留些儿面子罢,当初阿善教导奴婢的时候可是极用心的,如今想来竟是奴婢自己笨,若再输与陛下一回,奴婢便觉得自己又笨了一分,长此以往奴婢哪里还伺候得了陛下呢?”

姬深抚着她绿云般的鬓发,又见她雪腮微露,似笑非笑的道:“那你想怎么伺候朕呢?嗯?”说到最后一个字,姬深声音已显喑色。

阮文仪看了眼四周,众侍鱼贯而退。

晚膳时牧碧微喝过阮文仪亲手端进来的避子汤,被姬深赐了座陪他一起用,先前触怒了姬深的萧青衣并宋青衣重新回来伺候,见状宋氏当场便有点控制不住,被阮文仪一个狠厉的眼神瞪了才不甘的住了口,萧氏同样对牧碧微露出了厌色,但她知道姬深这会对她们怒气尚未完全消散,虽然她们都是高太后派来的人,可姬深一怒之下打死了太后所赐宫人的事情也不是没做过,比起自己亲生儿子的名声,高太后当然更愿意舍弃掉自己的心腹,先前的一位青衣便是报了个暴病身亡的死因就这么混了过去。

萧氏被高太后教导,忠诚可靠,却也不是愚蠢无知之人,姬深此人在兴头上一向没有他做不出来的事,先前想立一个宫女出身的孙氏为皇后,连生母高太后绝食反对也才降为贵嫔,自己这个小小青衣如今出来指责新宠牧碧微逾越,不过是叫宣室殿下再多一条冤魂罢了,高太后叫她们在这里伺候姬深到底只是为了看着姬深好叫高太后知道自己的儿子都在宠信些什么人,虽然这会看着牧碧微未必没有成为第二个孙贵嫔的趋势,但既然如此,那就是高太后要操心的事情了,萧氏可不认为,连高太后这个嫡亲的母后都没法子的事情,自己一个青衣赔上性命又能够做什么?

宣室殿里姬深旁若无人的亲自为牧碧微布着菜,牧碧微已经换了一身衣裙,还是叠翠赶回风荷院里去拿的,发髻也重梳了一个,面带桃花眼含秋水,惟恐别人不知道萧、宋两人被逐出殿的这些时候她这个代为伺候姬深的青衣到底伺候了什么,落到了萧、宋眼里对她又厌恶上了几分。

膳毕,萧氏才寻到了机会插话:“陛下,今儿的奏章……”

“陛下镇日为国事操劳,委实辛苦,请容奴婢为陛下研墨、随侍左右,以分陛下之忧!”牧碧微眨了眨眼睛,跟着道。

宋氏差点没被她气晕过去!镇日为国事操劳?姬深若是当真如此勤快,哪怕只有一日,高太后怕是都要欢喜的掉泪了!

而且批改折子时左右侍奉之人岂有看不到折子内容的道理?高太后亲自插手冀阙女官,正是担心孙贵嫔虽然没做成皇后,却仗着宠爱干涉朝政,效仿吕、霍之行,若是孙贵嫔亲自在这里伺候,宋氏萧氏还能够放心些,到底孙氏宫女出身,就是盛宠了两年也才勉强认了几个字罢了,这牧氏乃是官宦之家出身,祖母、继母都是世家嫡女,见识文采哪里是孙氏能比的?她若得了这个御前侍奉笔墨的差事,谁知道趁着姬深兴头上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高太后当初愿意容忍孙氏微末出身却高踞贵嫔之位,与孙氏娘家人死绝、自身字都认不多也是很有原因的,牧碧微却不同,她有父兄有见识有家世,如今看来还不乏手段心机,牧家就算人丁上面不及许多世家兴旺,可还没束发的牧家小郎君不算,牧齐是满朝公认的文武双全,牧碧川随父在雪蓝关多年也是个耐得住清苦磨砺的,单凭这样两个人,要是牧碧微再在后宫得了孙氏之宠……今儿大朝的结果,萧氏与宋氏也已经知晓了,丢关之罪、失土之责,固然有牧家先代遗泽,再加上雪蓝关终复夺回,但也不可能是区区百金能够抵消的,何况清都郡就在邺城之旁,京官之位,比之守边,算起来牧家父子竟是因此双双升了官!当初牧碧微入宫,左右丞相竭力反对,就是担心此例一开,社稷根基摇动,如今牧碧微被卡死了晋妃之路,怎么居然就把主意打到了前朝去了吗?

宋氏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再也不顾阮文仪的脸色,冷冷上前道:“笔墨之事自有阮大监照拂,牧青衣你太逾越了!”

萧氏亦出声道:“牧氏不得无礼!陛下诸事自有伺候之人,岂有你越俎代庖的地方!”

“陛下,奴婢知罪……”牧碧微眼框儿顿时一红,泪珠儿要掉不掉,委屈得紧,姬深本就不耐烦去看那些奏章,原本牧碧微提议时,他倒还畅想了下红袖添香,有些意动,这会被萧、宋打扰,兴致全失,本就恨萧、宋二人素来聒噪,专拣自己不喜的说,这会也懒得与她们争执,直接吩咐:“叫方氏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