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孩子,唉……”
昏睡中,有一双枯槁的手掌,在她的头发上轻轻抚摸着。
“爷爷,姑姑她怎样?”
“气急攻心,劳累过度,所以昏过去了,还有——”老人顿了下,低低叹息,“你姑姑有了身孕,两个多月了,现时胎相不稳……”
君浣溪眼皮跳了跳,耳中听得分明,突然想哭,想大哭一场。
没想到,自己一直隐瞒不报的喜事,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被老师知道……
孩子,她和他的孩子,又回来了,重返人间。
可是,孩子的父亲人在哪里呢?是苍穹碧落,还是地府黄泉?
不,他那么正直善良,那么好的一个人,一定会得道升天,位列仙班!
而自己,就此错过,悔恨一生——
没有办法追随,因为,两个人相爱相恋的见证,如今正在自己的腹中,静静成长。
“溪,真想你给我生一个孩子……真想啊……”
好,她什么都答应,她会好好活着,完成他的心愿。
孩子,他们的孩子!
醒来时,眼中眼泪已干,嗓音已哑,闭口不提前尘往事,对于榻前之人也没有更多的话语,拿笔开了安胎药的方子,让白芷去准备,自己坐在榻上,抱着一罐肉脯麦饭,慢慢地吃。
“阿溪,我已经听说了……你,这就动身去宛都吗?”
君浣溪停了一下,轻轻摇头:“过一阵吧,反正现在去也是晚了,我想等大家都好一点,再作打算。”
君正彦点头:“你这样坚强,我就放心了,孩子生下来,老师会帮你养的。”
君浣溪抬起头,淡淡一笑:“谢谢……老师……”
又埋头下去,一口一口吃饭。
有水珠,点点滴滴,落入饭粒当中,瞬间不见。
门外脚步声声,白芷疾步进来,唤道:“姑……有人找你!”
君浣溪应声抬头,就见外间立着数名男子,皆是冠扎白巾,腰束白带,白花花的颜色,瞬间刺痛了她的眼,冰冷入骨,寒彻心扉。
若说心底之前还有一点细小的侥幸,此时便是被碾成齑粉,风吹灰散。
他们的服饰,无一不在证实这噩耗。
那个自己挚爱一生的男人,真的不在了……
一人跟着进来,哑声行礼:“君大夫可是要返京么?卑职这就去准备。”
“我……暂时不回去。”君浣溪摆了摆手,目光盯着他腰间那一抹黯淡的白色,无意识喃道,“你们自己回去吧,不必管我……”
“我们离京之际,陛下曾有令,务必守护君大夫周全……君大夫不走,我们也不会走的。”那侍卫队长说着,哽声道,“请千万保重……”
保重……
是的,为了他,自己必须保重……
然而,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一回事。
有些人和事,一旦钻入脑中,刻进心头,怎么可能不思不想,不痛不恨,她可以善待自己的身体,却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心!
不知道是怎样度过这几日的混沌不堪,除了周而复始的吃饭睡觉,活动散步,剩下的时间,都是神思恍惚,不知所以。
有一种感觉,他其实没有走远,他的气息,无处不在,就守在自己和宝宝身边……
阳光下,尘埃飞扬,树荫郁郁,墙边一丛杜鹃开得正艳,一切都是那般富有生命力。
静静坐在门前,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轻抚着腹部,低低吟唱。
“天上星,亮晶晶;
湖边竹,青盈盈。
小小儿郎恋娘亲,
永不离分永安宁……”
唱着,唱着,眼眶热了起来,赶紧抹一下眼角,低低笑道:“宝宝,妈妈想爸爸了……对不起,妈妈不该哭的,为了宝宝,妈妈要坚强,嗯,妈妈换一首歌唱给宝宝听,唱什么呢……”
扶着门框,慢慢站起来,活动下手脚,又轻吟浅唱。
“自我离乡,数年不归。
山风呼号,秋雨纷飞。
汝叹于室,盼我早回。
每闻鹳鸣,我心伤悲……”
沙哑低沉的歌声,带着满腹思绪与怀念,在院中回旋不休。
“我从南回,又自西征。
年复一年,马蹄声声。
旧裳犹在,汝影成空。
思之不见,江水流东……”
歌声未止,背后却是传来朗声大笑,声音豪迈,甚是熟悉。
“我就说嘛,盟主是白担心了,君公子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会相信他真的不在人世,这不,还高高兴兴唱歌来着……”
是……颜三!
君浣溪猛然转身,眼睛瞪得溜圆,一眨不眨:“你说什么……什么盟主……”
心在狂跳,几乎蹦出胸口——
没有听错,他说盟主,北侠公子,武林盟主!天啊!
颜三手里抱着团物事,大步朝她走来,笑得合不上嘴:“这天底下,还有第二个盟主么,就是有,我们都是不认的!”
君浣溪望着他,嘴唇颤抖,可怜巴巴,嚅嗫道:“颜三哥,你说明白一点……”
孕妇脑子不好使,这是真理……
颜三朝她上下打量一阵,见得那苍白的面色,消瘦的身形,一掌拍向他自己的脑门,失悔道:“那个,都是我的错,盟主让我给君公子及时报平安,我私心作祟,顺道回了趟家,媳妇生孩子,母子情形不太好,我又在家照顾了一阵,这不,刚一满月,我就赶过来了!我原以为君公子能猜到的,就没太在意……”
“我……猜到什么……报平安?回家?”君浣溪眨了眨眼,这才看清,他手里竟是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面容与他颇为相似,“颜三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是你颜三哥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带把的小子!”
颜三呵呵笑着,不无得意,将手中婴儿递了过去,“说来话长啊,那****被召进宫,盟主突然告诉我,说他不当皇帝了,要假死退位,让我赶在消息传出之前来这里找你,告知实情,叫你不要担心,他随后就到……嘿嘿,盟主自从当了皇帝之后,武林中纷争不断,谁都不服谁,到处闹腾生乱,全靠他暗中协调,才相安无事。他回来当盟主,我们这帮兄弟真是求之不得……”
他喋喋不休说着,讲述着那人当年行侠仗义,丰功伟绩,君浣溪立在当场,只觉得自己原本封闭麻木的心被针一下一下扎着,渐有痛觉,慢慢苏醒。
“他……没死?没死?没死……”
抱着那小小婴孩喃喃念着,将信将疑,含着眼泪,怔怔看着他:“颜三哥,你不骗我,他当真……没死?!”
颜三哈哈大笑:“君公子,相识多年,你难道还不信我么,我颜三有啥说啥,绝不打诳语!你等着吧,应该就在这一两日,盟主就要来了!”
“他……会来?这里?”
长长吁一口气,孕妇,情绪不能太过激动,她要挺住,就像几日前忽闻噩耗一般挺住,只是,那欢喜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滴落下来。
“会,当然会来。”颜三抿嘴一笑,满面艳羡,“君公子和盟主那么要好,真让人羡慕!”
宝宝,你爸爸没有离开我们,他就快来了,来看我们……
宝宝……
“君公子,君公子……”
颜三连声呼唤,唤回她的神智,指着她手中的婴孩道:“我这儿子身子不太好,我想到你这个神医,就把他带来了,你可要帮我好好看看!”
君浣溪如梦初醒,赶紧抱孩子进屋,边走边嗔怪道:“孩子这样小,你就放心带他出门?嫂夫人呢,怎没跟你一起来?”
颜三在背后笑道:“她身子不太好,再说才生了孩子,忌讳!我没让她同行,我带着乳母的,就在门外。”
“你呀!”
君浣溪跺一下脚,将那婴儿放在床榻上,低下头去,小心剥开襁褓布带,仔细诊视。
随那动作,孩子胸前的物事骤然入眼,不觉呆住。
“这……是什么?”
孩子柔嫩的脖子上,挂着一枚小巧的玉片,状似吉祥物一类的东西。
令她惊诧的,不是那枚玉片,而是下面孔洞里结着的挂穗。
熟悉的灰白长毛,水亮油光,柔软细腻,与自己那件灰狼皮里的披风,如出一辙!
“这个么,说来还有一段来历……”
颜三过来看清她手指之物,微笑道:“当年上龟山的时候,我随盟主在深山野林里,遇到一群吃人无数的饿狼,杀了个痛快,只是那头狼王太过狡猾,我俩追了七天七夜,盟主才一刀结果了它的性命!盟主当时正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看着那剥下的狼皮,眼睛发光,说是要做一件世上最好的披风,当做见面礼,将来送给他的心上人……”
“见面礼……心上人……”
“是啊,他那个时候闯荡江湖,四海为家,哪里有什么心上人!我看着这狼皮,真是眼红得紧,一路讨要,谁知他平时对兄弟大方豪爽,这回却小气莫名,抠门得要命!我嘴皮都磨破了,他才肯分出这么一小撮来,给我做个纪念。哼哼,这样一点,能做什么?就够做个穗子给我儿子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