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的眸子
2013100000010

第10章 风雨赣南(5)

“凡是不以行为本身,而以当事人的思想方式作为主要标准的法律,无非是对非法行为的公开认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第十六页)

马克思在《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一文中,更对专制主义作了一段著名的嘲弄与抨击:

你们赞美大自然悦人心目的千变万化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散发出同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我是一个幽默家,可是法律却命令我用严肃的笔调。我是一个激情的人,可是法律却指定我用谦逊的风格。没有色彩就是这种自由唯一许可的色彩。每一滴露水在太阳的照耀下都闪耀着无穷无尽的色彩。但是精神的太阳,无论它照耀着多少个体,无论它照耀着什么事物,却只准产生一种色彩,就是官方的色彩!精神的最主要的表现形式是欢乐,光明,但你们却要使阴暗成为精神的唯一合法的表现形式!精神只准披着黑色的衣服,可是自然界却没有一枝黑色的花朵。

仅看看马克思与恩格斯一起,与普鲁士铡刀般粗暴的书报检查制度作了何等坚韧的斗争,便知道这位有着雄狮般硕大头颅的犹太人,是一位民主意识十分强烈的人民权利的捍卫者。

不能怪马克思主义,需要反思的,是我们自己那十年的历史。在某种意义上,李九莲一案正是这十年的缩影。

为什么这十年的天空纸糊般脆弱,竟然难容下一鸿一爪似的“异端”?其实,诸多“异端”的出现,正是普遍信仰解体的信号,正是一个伟大的启蒙运动即将到来的标志。

为什么这十年的土质和莫尔西亚山谷的土质那般相像,雨后大森林里野蘑菇般疯长出一个个的“异端法庭”?其实,它们什么也难以捍卫,只不过是加快了风云突变、天地玄黄时刻的到来。若没有“四五”运动后全国性的大审讯,大追捕,能有几乎接踵而至的扬眉舒怀的十月金秋?

还得问问我们自己,有没有博大的眼光与恢宏的胸怀,去承受已被人类文化长河洗刷得如金子般璀璨的一部新的《圣经》--

“活生生的创造意识与硬化的普遍信仰,在历史之流中不停地移位、变奏……所有的普通信仰,都曾一度从创造的意识变形、发展而来。但所有生动的思想,创造的意识,也都可能摆渡到普遍信仰的彼岸。”(谢选骏《荒漠·甘泉》)

1974年5月9日,陈昌奉司令员下达三点指示:

一、赣州地委常委陈万兆同志支持现行反革命李九莲翻案,严重丧失阶级立场,省委责成其停止工作,反省交待问题。

二、兴国县委、兴国县公安局主要负责同志,支持不明真相的群众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李九莲翻案,严重丧失阶级立场,责成作出深刻检查。

三、赣州公安局“批林办”,4月24日的声明是向阶级敌人投降,责令立即收回,挽回影响,并作出深刻检查。

1974年5月12日,陈昌奉决定在南昌召见“调委会”朱毅、刘庭荣、曾传华、黄智荣等人。

5月19日上午9时到下午1时,在省委滨江招待所,“调委会”曾传华等九名代表,与陈司令员、涂烈、樊孝菊等人,就李九莲问题进行了长时间激烈争辩。

1974年6月1日,省委秘书组传达陈司令员关于李九莲问题的四点意见:

李九莲系现行反革命分子,证据确凿,本人曾供认不讳,过去对此案的审理是完全正确的。

批林批孔运动中,反革命分子窜到赣州,进行翻案活动,干扰和破坏批林批孔,中共赣州地委决定拘留审查是必要的,正确的。

三、赣州地委个别负责人丧失立场,支持李九莲翻案活动,挑动群众斗群众,转移斗争大方向,捂盖子,保自己,必须予以揭露和批判。群众中为李九莲问题成立的组织,应按照中共中央(1974)12号文件精神于以解散,回到本单位抓革命促生产;设立的广播站应予撤除。部分群众不明真相,持不同意见是没有责任的,各级党委应耐心细致地做好思想教育工作,不允许追究他们的责任。

四、广大革命群众要在地委统一领导下,加强革命团结,牢牢掌握批林批孔斗争的大方向,排除干扰,提高警惕,揭露和打击一小撮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深入开展革命大批判,使批林批孔运动沿着毛主席革命路线健康发展。

不久,公安部对李九莲一案作了第一次批示--

江西省公安局:

你局寄来有关李九莲案材料收悉。已转部领导看过。请向江西省委汇报,按省委意见办理。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

1974年6月11日

7月,当时的中共中央副主席王洪文、中共中央常委兼国务院副总理张春桥,在京西宾馆接见了在北京办学习班的江西省委部分常委,并一起听取了赣州地区工代会主任赖愈梁关于赣州李九莲一案争论的详尽汇报。

听完汇报,王洪文大大咧咧地说道:

“李九莲哪有那么大的本事,那么早就看出林彪不是好人,那时我们都看不出来哩!李九莲不可能是先知先觉嘛。”

张春桥的两块镜片后,射出幽幽蛇皮般阴冷的光:

“李九莲的问题就是否定推翻嘛!解放二十多年了,还为这样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翻案,他们的觉悟哪里去了?”

朱毅对钟海源的第一次印象,是见她在李九莲的《我的态度》那份大字报上签字。当时签字的人很多,但大都是男的。他不禁多看了这个身穿苹果绿春秋衫的女性一眼,又注意起她的签字:

“李九莲,您是我们女性的骄傲。”

过了些日子,朱毅在“调委会”接待室里与一个单位的同志谈事情。她进来了,说自己原是地区广播站的,要求到“调委会”广播站工作,想找负责人谈谈。他表示现在正忙着,没时间,她说了声“我等着”,便很有礼貌地退出去了。

朱毅谈完事情出来,约有个把钟头了,见她还坐在公园门口的一条长凳上,静静地等着。这时,朱毅才觉得面熟,想起她就是在李九莲大字报上签字的女性。他走了过去,她赶紧站起来--

“我就是朱毅。你叫什么名字?”

“钟海源,大海的海,源泉的源。”

她一口圆润的普通话,自然,纯净,像一尾汨汨流泻的泉水……

“你在地区广播站干什么工作?”

“原来是播音员,‘批林批孔’了,没什么好广播的,我便要求调去了景凤山小学。刚去不久,课都有老师上了,暂时学校没什么工作好安排,我就想到你们这儿来,当个播音员。”

“你为什么想来这儿搞广播呢?‘调委会’可是块漩涡之地……”

“你朱毅为什么要从全南回来呢?”

“我和你不一样。我与李九莲‘文化革命’前就认识,‘文化革命’中我们又在一起呆过……”

“难道不认识李九莲的人,就没有权利去伸张正义?我佩服李九莲,我觉得应该为她的平反干点什么,我才来的。”

犹如金字刻上羊脂白玉,以致于今天,这两句话给朱毅的印象仍很深,很深。也犹如怕不小心伤害了一块羊脂白玉,朱毅解释道:

“你晓得不,陈司令员下了五点指示,省委的态度已经明摆在那里,现在我们唯有抱成一团,可以后‘调委会’肯定要承担责任的。所以,同情、支持我们的干部、群众虽很多,‘调委会’的工作人员并不多,只有四十几个人,我们不想让更多的人卷进来。对你也是一样,别人还不太认识你,单位也没有注意你,真出了事,你还是一位小学教师。一旦卷进来了,就不同了,后果也许会很严重……”

“后果我考虑过了。”

“你考虑了什么?”

“为了李九莲这个冤案,赣州城里有那么多人站出来讲话,站出来斗争,别人不怕,我有什么怕的?”

也许,是谈话的气氛始终太严肃了,已经觉得应该收下她的朱毅,想开个玩笑轻松一下;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命运之神,已经向他的潜意识层里发出了个他眼下尚浑然不觉的信号……

他问:“小钟,你怕死吗?”

“不怕死。”

钟海源嫣然一笑,白皙的脸肤上泛起一抹红晕。她也当成了玩笑。她也浑然不觉。

“朱毅,你要不要听我广播一下?”

“不用听了,你的播音水平我信得过。我还是怕你将来会怪我……”

她嗔笑道:

“你一个男子汉,怎么婆婆妈妈的!这个你放心,这个你放心!”

“调委会”的广播站,从早上一直响到晚上10点半。群众的心声,群众的稿件,有时也播出官方的强硬观点与态度。那段时间,小小古城里。俨然是一个百家争鸣、诸子蜂起的春秋战国时代……几个播音员,分早中晚三个班次。钟海源上完自己的班后,又常常主动再值一个班。除了播音,一有余暇,她还帮着刻钢板,抄大字报,或者接待来访的群众。在“调委会”里,和大家的关系也相处得挺好。有一个姓邱的工作人员,人品不错,可说话大大咧咧,举止也不拘小节,颇有些江湖浪荡子的味道,众人都喊他“邱麻子”。唯有钟海源,一见到他,老远就打招呼:“邱师傅,邱师傅”……举手投足间,她无不彬彬有礼,让人想起以温良恭俭著称于世的日本女人。

给众人还留下深刻印象的是:

钟海源总带着个两岁的独生女来“调委会”。自己要播音了,或是要干个别的什么事情,要女儿独自在一边玩。室内室外,满眼闹哄哄的,皆是大人们的世界,她能怎样玩?不过是缩在一角,或折纸,或涂鸦,再不就是说着自己才能明白的碎言只语,那孤僻的神情很是楚楚动人。有时忙得顾不上回家吃饭,女儿肚子饿了,哭哭啼啼的,或是由她哭去,或是给她塞上几块饼干……若按常情,单位上没事干,让你全薪在家里带孩子,这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钟海源却连孩子,一起扯来这块漩涡之地。

省委几次三番下达指示后,各单位都接到了通知。在“调委会”工作的人员,本单位一律停发工资。于是,自8月份起,钟海源成了最早停发工资的一个。人不能不吃饭,无论是思想,还是同情与勇气,均填不饱自己和一家人的肚子。有人不得不走了,却未见她为此吭一声,也未见她在“调委会”的工作,有丝毫的松懈。人们在敬重之余,还会想:也许她的身后,有一个深明大义、豁然大度的丈夫在鼎力相助……朱毅,渐渐明白了情况并非如此。虽然原单位的领导同情他,还按月给寄工资来,但为了不牵连领导,也为着和“调委会”的工作人员风雨同舟,相照肝胆,他寄信去原单位,也将自己的工资停了。自己孤身一个,混口饭吃还是不难的。钟海源却像是有了误会,“调委会”里他事情多,家里又住得远,下午老是不回家,常常走到哪个单位,就吃在那个单位,她发现了,此后便几乎天天给他送晚饭来。

朱毅感觉到了什么。

他向她讲明了情况之后,她也依然如故。她知道了他原籍是湖南人之后,给他送了两大罐腌好的辣椒来。晚餐常常送的是馄饨,怕冷掉,用暖水瓶装着,一只只圆滚滚的,翠绿的葱丝、嫩黄的姜末,红辣椒切得匀匀细细的,一看便会食欲大增。饮食店里的馄饨,哪会做得如此精致可口,显然餐餐都是出自她的手……

每回朱毅津津有味地吃时,要不钟海源就将他的脏衣服不声不响地找去洗了,要不,她就站在旁边,目光里复杂而又深沉:敬重。隐忧。怜爱,类似母性般的怜爱。抑或还有憧憬,某种朦朦胧胧恍如水中月、雾里花似的憧憬……朱毅说不清楚这目光。

一方面,他却清楚自己的一颗被严酷的社会现实磨砥得无比粗砺的心,却因这目光而渐渐酥软,甚至在一股融融的暖流之中有了水草般地轻荡……

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愧对这目光,尤其是他知道,她正坚持要与丈夫离婚、而丈夫又坚持不肯离之后。形式上自己还是个自由身,可从“调委会”成立,公然向强大的政治威权挑战的那一天起,他就明白,十有八九,自己的政治生命终有一日将要被压成齑粉!他不能让她刚从情感的废墟里爬出来,又一头栽进墨黑的深渊……

朱毅开始注意回避钟海源。

公安部的第一次批示下达后,无形的压力愈来愈沉重。朱毅曾想解散“调委会”,既然李九莲一案的争辩,已波及全省,震惊京都,终成铁案,难有回天之力了,何不偃旗息鼓,再待时机?

而且,在省委不久前下达的四条意见里,有这么几句话:“部分群众不明真相,持不同意见是没有责任的,各级党委应耐心细致做好思想教育工作,不允许追究他们的责汪”。若真能照此办理,就由“明真相”的自己一人来承担全部后果,这也是件幸事。他想先回全南等着,自己一走,“调委会”也就自然散了。他提出来后,大家未说什么,只是一致表示要给他饯行。到了饯行那天,“调委会”的主要成员全来了,唯有钟海源没来,这是朱毅的意见。他担心在这样的场合,她情绪可能会失控……

其实,那天,大家的情绪都失控了--叫着,喊着,抱着,哭着。流泪的不是泪,酒杯里不是酒。满桌子叮叮咣咣,满屋子沉郁悲壮。如果不是为了李九莲,不是为了李九莲所追求的真理,“调委会”前前后后一百来个工作人员,几个月前还是陌路上人,怎么会风风雨雨之中聚在一起?大家的命运又怎么会捆在一起?可在眼下,甩扑克、打麻将不难,飞短长、播事非不难,逐私欲,昧良心也不难,唯有追求真理、张扬良知如此之难。眼下,难也只能是难在一起了,要蹈火,众人一起蹈,要跳海,众人一起跳!

结果,“调委会”未散,朱毅人也未走。

为大家的热忱与精诚感怀不已的他,过了几天,便在家里摆了两桌酒菜,以答谢大家。他又没有叫钟海源来。可钟海源并没有蒙在鼓里,她心灵的被挫伤,也许误会了,还有忠诚的被亵读,朱毅是可以想象的。

她当他的面,依然如同被扣工资后的一声不吭,在“调委会”里,她昨天干了什么事,今天依然照样干着。只是在她复杂、深沉的目光里,终于压抑不住,流出了几丝幽怨……

仅仅几个月之后,朱毅便明白自己犯了一个与初衷完全相反的错误。

四年之后,朱毅更是痛心疾首,自己犯了一个终身也无法弥补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