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要呜咽哭出来的秀女顿时收了声,跪也不是起也不是,中宫到底是慈和的,轻叹一声:“都是千金闺阁,头回进宫,遇事心里难免慌了些,你起来吧。”
那秀女这才红着脸站了起来,苏如绘淡淡打量她几眼,却见这秀女身穿雪青底梅鹊纹绮罗裁剪的宫装,侧对着苏如绘的脸颊丰润饱满,睫毛甚长,身量娇小玲珑,特别是一根绛色丝绦勒出的腰身盈盈一握,已经显出几分风情来,她察觉到苏如绘的注视,嘴角下意识的勾了勾,但很快反应过来,用力抿住了,作出一副坦然而不屑的模样。
苏如绘收回了目光,淡淡道:“臣女在宫里这么多年,皇后娘娘的为人再清楚没有,所以臣女也以为只要皇后娘娘知道此事,必然要彻查此事,以还臣女堂姐一个公道……可怜了那宫女了!”
那秀女见她一口咬定,甚至抬出自己在宫中长大的资历,不由一怒,正要说话,触及到安夏冰冷的目光好歹缓过了神,垂下头去轻声道:“求皇后明鉴!”
周皇后淡淡的看着殿门:“淑妃和德妃并刘修仪怎么还没有到?”
“回娘娘,刘修仪方才遣了人来,说平澜阁的徐宝林昨晚误食了凉物,如今动了胎气,修仪不放心,要留在兰秋宫里亲自照拂,特派了平儿过来说明。”殿门口一名宫女闻言,立刻欠身道。
听说刘修仪不过来了,周皇后也不意外,对身旁的安冬道:“你带些合用的药材跑一趟去看看……如今虽然已经是春日,却乍暖还寒的,徐氏是有身子的人,万万不可轻忽了!”
安冬欠身应了,悄然退了出去。
“宫女究竟是被算计还是挡了灾的事等等再说,安夏你先把昨晚的事情都说完。”周皇后见殿中沉默下来,俯身对安夏道。
安夏会意,继续道:“正如秀女孟氏所言,昨晚在采选之中一直服侍苏十小姐的宫女被烫伤后,苏十小姐将那宫女交给桂华宫的管事嬷嬷带去治疗,这时候泼水的秀女陶家小姐前去向苏十小姐赔罪,苏十小姐却猝然出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陶家小姐两个耳光,这才若无其事的独自去御花园赴宴,而陶家小姐则羞愤交加,在房中悬梁,幸亏沈家小姐从外面经过,看到烛火投出影子,心下惊讶,破门而入,这才免了一场大事!”
安夏说话之时,沈子佩神态平静,而孟氏却恨恨的在苏如染和苏如绘之间看来看去。
苏如绘听了,忽道:“姑姑说的秀女陶月,可是宁国公之女?”
如今的宁国公是已经传了一代了,早先宁国公初封的陶关,论起来还是关乡侯至交,同为四破军的老人,只是陶关早年军旅之中落下病根,早早去世,将爵位传给了长子,也就是如今的宁国公陶默,陶默与其妻卫氏甚是恩爱,所有子女皆为嫡出,后院比武德侯府还要清净些,卫氏乃是凤州卫旁支,为陶默诞下二子三女,其中长女早夭,幼女应该还没到选秀年纪,这个陶月身为嫡长女,在家中自然也是受尽宠爱的,当着人面受掌掴之辱,一时间想不开,也是情有可原的事。
安夏点头道:“苏小姐说的正是。”
“敢问陶月可在这几位秀女之中?”
“苏小姐,陶家小姐虽然被沈小姐所救,可是悬梁到底伤了身子,如今正移居桂华宫单独一室静养。”安夏微微蹙眉,“奴婢多一句嘴!听说宁国公世子与苏小姐的庶出次兄在苏小姐还没进宫时就因御前比武不打不相识,也难怪苏小姐一听名字就知道陶家小姐的身份,两家既然交好,苏十小姐昨日却是过于激动了。”
安夏看似因苏如染不合身份时宜的举动而出言劝告,然而苏如绘和苏如染却都警觉起来,苏如峻与宁国公世子陶野私交甚笃,按理说陶野的妹妹不该会与苏如染为难,但事情已经发生,自然有其缘故。
苏如峻即将过继苏万泽!
这个念头,同时浮现在苏如染和苏如绘心头!
这么说,这回针对苏如染,是有人欲同时对付宫外的苏家以及宫里参选的苏家女儿了?
帝都人人都知道,武德侯府的次子乃是庶出,其母不过是个不上台面的妾侍,而且已经去世。苏万海有嫡长子与嫡三子,爵位自是轮不到苏如峻,也因此,安氏做主把苏如峻而非苏如锋过继给关乡侯苏万泽为嗣子,帝都人人都称赞她这个嫡母大度!
可如今这番话若传了出去,原本只是苏如染与陶月之间的争执,却因为安夏把陶野与苏如峻的关系提了出来,不由得人不多想:如今的宁国公固然不似陶关那样掌着兵权,威势赫赫,到底是国公,苏如峻这样的庶子,若不想受嫡母与嫡出兄弟的摆布,自身的能力是一个缘故,人脉亦是如此。而陶野与苏如峻相交时后者还是家中不受重视的庶子,并未投军,更别谈建功立业,算得上是知己之交。
现在好好的两人妹妹在采选里闹翻,心思略多的人,少不得要想一想苏如峻过继的事情里是否有什么曲折?
比如说,安氏固然叫庶子继承小叔爵位,得了个大度的贤名,但跟着却叫堂侄女离间起宁国公世子与庶子之间的感情,关乡侯苏万泽虽然有爵位,却是个成天四海为家的浪子,如此苏如峻将来就算继了此爵,也没什么实权人脉,不过一个空名——至于侯爵的那些俸禄,以苏家的门楣,就算庶子又怎么放在眼里?
总之,安氏得了大大的贤名,依旧把庶子掐在手心——当真是个嘴甜心毒的主母!而作为安氏唯一的女儿,苏如绘又能好到哪里去?
永信宫果然要么不出手,一出手,便叫人难以应付。
苏如绘面色不动,嘴角却勾起一个讥诮的笑容:“安夏姑姑一片苦心怎么会是多嘴?不过也容我说句实话,我们苏家世居青州绵延千年,族中规矩林林总总也有那么几百条,不敢比圣人家训,却也不容族中出现败坏家风之人!堂姐比我年长,性情亦沉稳过我,能够把她气得动手的人与事……”她转头看向皇后,正色道,“臣女昨日听得堂姐所受之委屈,并未立刻向娘娘呈明,一是怕败了几位娘娘和众秀女的兴致,二却是堂姐说起时只轻描淡写,并不许臣女张扬,所以臣女一直到进入未央宫的时候还举棋难定,若非这孟氏相逼,方才也不会说到,如今臣女,却不得不也求一求娘娘,为我苏氏女子,主持公道!还臣女堂姐一个清白!”
“你!”孟氏究竟年幼,似苏如绘这般自说自话还正气凛然的场面见得不多,才堪堪消退下去的脸色顿时又红晕满面!
周皇后心里叹了口气,知道这回苏家姐妹是很难受到重罚了——苏如染嘴角浮起了然的笑容,两人口供已经对完,接下来再问,苏如染自然会把陶月如何过分的罪状一一诉来,左右当时场面混乱,苏如染一口咬定了陶月靠近自己时不是赔罪而是威胁或者辱骂,才让她控制不住怒火愤然出手……这种事情任谁也难说清楚。
“淑妃到现在都不来,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周皇后心里恨恨的想,“不过本宫犯不着为了她硬要对付这苏氏!”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沈子佩终于开口了:“苏家小姐这话说的可是不对。”
“对与不对,长乐殿上,自有皇后娘娘明鉴,沈家小姐此言,难道不觉得逾越了吗?”苏如绘淡然一笑。
沈子佩口角含笑,神态自若的对周皇后欠了欠身,从容道:“请皇后娘娘恕罪!”
“无妨,你们都是年岁相近的孩子,本宫叫你们都过来,主要也是想弄清楚事情的经过,说起来你也是此事相关之人,可是有什么安夏遗漏的话要补充?”周皇后巴不得看他们斗起来,当即笑容满面的道。
苏如绘也不意外,只听沈子佩道:“苏家小姐口口声声要皇后娘娘做主还苏家女儿一个公道,可如今这儿苏家女儿只有两位,而且主要是苏十小姐,至于苏小姐昨晚宴散后就回了仁寿宫,今日皇后娘娘叫你来,也是因为娘娘心慈体贴,考虑到苏十小姐在宫中有你这个堂妹,担心你听到什么消息忧急,这才索性叫了你一起来听事情经过,也是叫苏十小姐安心的说过原委。”
这番话沈子佩娓娓说来,苏如绘都替周皇后觉得贴心,凤座上周氏嘴角勾了勾,这小沈氏的口才,果然不俗,尤其今日苏如绘为替堂姐辩护,词锋犀利,小沈氏却是以柔克刚,连消带打的就把苏如绘方才含悲带愤的话语效果给去掉了。
苏如绘眉心微微一蹙,她早知道小沈氏不好惹,所以此刻听到这番话,也不意外,定了定心神,淡淡道:“皇后娘娘的苦心,我自然也是明白的,不过沈小姐的意思,仿佛是说,我与堂姐,不是苏家女儿?”
“苏小姐此言差矣,我的意思,是苏十小姐与苏小姐固然都是苏家女儿,可苏家的女儿却不只两位,苏小姐刚才那么说,倒让人觉得整个苏家女儿都受了委屈似的,堂堂青州苏,本朝的名门望族,却不知道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欺负了那许多人去?”沈子佩掩口轻笑,“这话若是传了出去,苏家颜面也不大好看,苏小姐你说是不是?”
苏如绘悠悠一笑:“原来西凉沈家的女儿,却是有贵有贱的么?可惜在苏家,固然有嫡庶主支旁支之区分,但任何一个姓苏的人,都是我等同族骨血,因此辱我苏氏一人,合族同耻,这么说起来,究竟沈家宽厚些。”
沈子佩依旧微笑:“昔年前朝无道,狄、戎兵逼中原,汉家衣冠沦丧,太祖曾言,凡大雍子民皆为手足同胞,一人辱则辱举国,一人仇而仇天下,因此从者如云,帝业乃始,苏家家训,可是由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