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计中计
靖安三十一年,三月,帝六子秦沐王大婚。
旭国祖制,皇子十六周岁便可以纳妃,但铭帝的这几位成年的皇子中,却没有一人正式大婚,就算是太子也只有一位侧妃。所以,沐王亦算是旭国第一位大婚的亲王,再加上沐王妃的身份尊贵,所以这排场自是少不了大肆铺张,据闻仅织造费就用了七万多两白银。
按祖制,皇子大婚的程序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和亲迎,也称“六礼”。纳采,即送礼、议婚,请媒人去探探口风、虚实。世人认为,大雁“夫唱妇随”,感情专一,值得学习,因此,纳采时拿一只大雁做见面礼。不过,裴雅瞳乃是连国公主,也就不能光拿只大雁去蒙事儿了,见面礼可就丰盛了许多。
问名,就是举行一个仪式,询问对方的姓名、出生日期,看看“命相”是否合适。到了纳采、问名这一天,礼部官员拟定了礼仪程序和规范,又和一大帮太监、宫女忙前忙后,布置典礼会场。
而接下来的纳吉、纳征,告期和亲迎自也不是那么简单便能应付,仅仅一位亲王大婚,可谓是将上上下下的臣子们忙得脚不沾地。
到了三月初八这天,钦天监官员神气活现地报告:吉时已到!秦沐王夏侯晔打扮得神仙人儿似的,在众人的簇拥下隆重登场,在乐曲声中翻身上马,朝常乐宫进发,准备迎娶公主回王府。
因连国太远,恰好九公主也在旭国坐客,铭帝便赐公主暂住花蕊夫人的常乐宫。大婚之时,也从这常乐宫迎娶。花蕊夫人是除皇后以外旭国后宫最为尊贵的一位主子,也算是给足了连国面子。
夏侯晔到达常乐宫时,宫人们早已将常乐宫布置得一团喜气,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夏侯晔看着那艳彩满天的流苏和红绸,心却沉了又沉。不久前,他踩着那红绸追在灵晚的凤辇之后许久,而今日,同样的场面,只不过,他来迎娶的却不是他想要的佳人。
此时此刻,不知他的灵儿在做些什么呢?
殿外,锣鼓声声,仿佛一下下都敲击在灵晚心头,她的心跟着那节奏一次比一次跳跃得快,也一次比一次疼。
她以为,自那日后,她对夏侯晔的一切不会再有任何的感觉。可是她错了,如果她能这么快放下,那只能代表她不是真的钟情于他。而现在的灵晚,最真实的感受,仍旧是心痛。是的,心痛,很心痛。
强忍着要靠近床边的冲动,她一次一次地让秋歌提醒着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可是,越不让自己去想,便越会去想,甚至会记得更牢、更清楚。她紧握着双手,那么用力,发紧的关节处甚至都泛着点点的白。
“不要哭,不能哭。”她一遍遍地告诫着自己,提醒着自己的身份。可是,殿外的动静,提醒着她,那令人伤心的事实。
直到夏侯煦突然跑进清淑宫,灵晚才发觉似乎有些事情因为太伤心而被她忽略了。她看着同样脸色发臭的夏侯煦,轻声问道:“表哥?你怎么进来的?”
闻言,夏侯煦神秘地笑了:“灵儿表妹,你不知道你门外的守卫都撤了吗?要不是这样,我哪里能进得来?之前试过不下十次,没有一次能成功。”
“什么?没有侍卫?”灵晚吃了一惊,马上示意秋歌开门看看。秋歌打开门后,发现果如夏侯煦说的那般,一个守着的人也没有,于是她拍手道:“小姐,真的撤走了,是皇上打算放过我们了吗?”
铭帝为何将所有侍卫都一并撤走呢?是别有所图还是真的良心发现?灵晚不傻,当然知道这种可能不太现实。灵晚走近了门边,以她敏锐的洞察力查看了一下四周,最终确信真的没有外人在此。
她掂量着此事的重要性,最终,灵晚微微地牵起嘴角,想通了一切,怪不得,上次见到银面人,他会说那么奇怪的话语,没想到,竟然是猜到了铭帝的动作。铭帝一定以为她想去沐王府看看,但如果侍卫太多,她要出门必定会引起那些人的注意,到时候肯定去不成。
那他想要陷害自己的目的,势必达不到。可铭帝哪知道灵晚本就知道床上的暗道,就算是侍卫守在外头,她也一样能出宫。不过,越是这样,越代表有危险,铭帝此举倒是提醒了灵晚,目前更得处处小心。
她打眼看了看夏侯煦,试探性地问道:“表哥,你怎么来我这儿了,今日,你不是应该去参加沐王的大婚吗?”
“灵儿,你干吗还提那个人?那种无情无义的哥哥,我才不想参加他的大婚典礼呢。”夏侯煦孩子气地说着,还十分义气地拍了拍灵晚的肩。
灵晚又问:“可是,你要是不去,皇上会不会责罚你?”
“不会的,是父皇准许我回宫看你,我才能来的,要不然我哪里知道父皇把宫里的侍卫撤了啊!”夏侯煦的这些话,终于让灵晚明白原来夏侯煦会来看自己真的也是铭帝安排的。他到底想做什么?难不成又安排一次捉奸?
可是不对,她分明已被禁足,若是此时再给她套上勾引皇子的罪名,肯定不能服众。所以,他此时让夏侯煦前来,目的该是让他带个信,好让自己知道,门口的侍卫已撤走,这样,只要她一出宫,便会落入铭帝撒好的网中。
想到此处,灵晚吩咐秋歌:“到门外守着,说到底皇上也没有说可以探望我,还是不要让人瞧见的好。”秋歌会意,轻快地走到门边四下看了看,顺手关好了门,让灵晚与夏侯煦独处一室虽然并不合适,但门外无人把风,更不合适。
“灵儿表妹,你不用担心,父皇知道我来看你,没有人敢说你什么的。”夏侯煦依旧天真地说着。灵晚只是笑笑,心里想的却是:“防的就是你的父皇。”
“灵儿表妹,你在想什么?”夏侯煦挣扎着,可他闪烁不定的眼神,告诉灵晚其实他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完全没有感觉。灵晚再次抓紧了他的手,冷声道:“你的父皇是个魔鬼,他想方设法地要我死。如果你还是不信,可以去问姑母。姑母该是知道一切的,只是,她救不了我,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姑母开始帮我,那便给了你父皇将我们一起处决的理由。”
灵晚的话传入夏侯煦的耳中,仿佛晴天霹雳,也许,他可以感受到皇宫中的混乱与阴暗,也许,他也可以体会身为皇子的无奈与辛酸,可是,这一刻,令他不能接受的是灵晚对他父皇的评价。
“灵儿表妹,我父皇不是那样的。”
灵晚苦涩一笑:“我也希望他不是,可是,从侍寝到羞辱,从献舞到冷宫。表哥,我要用多少个事实证明,才能相信你的父皇真的是个慈父明君呢?”
夏侯煦终于不再说话,只因他虽然相信自己的父皇,但他内心深处更信任的却是从小一起玩儿到大的灵儿表妹。此刻,他的内心煎熬着,痛不欲生,令他纠结不已的是,为何会是这般真相。
许是看夏侯煦太伤心,灵晚终是不忍,虽然同样是十六岁的年纪,灵晚相较于夏侯煦来说却要老成许多。拍了拍夏侯煦的背,她轻言道:“表哥,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夏侯煦急忙点头,脸上还带着笑意。在他眼中,只要能为灵晚做上一点点的事情,也是值得开心的。灵晚一看他的表情,便又说不下去了。可夏侯煦哪里肯答应,非要灵晚告诉他,需要他做什么。灵晚埋头想了一阵,抬眸时,终于决定说真话。
她定定看着夏侯煦单纯的脸,轻声道:“表哥,如果可以,不要再来看我。”
只一句话便让夏侯煦收回了全部的笑意,他腾地站直了身子,激动道:“灵儿表妹,你怎么可以?你还是不相信我?”
灵晚落泪了,她哀哀地看着夏侯煦难过地说:“表哥,我不是不相信你,我只是不想让你受到伤害。你是我的亲人啊,我不能连累你。”
“我不怕连累,我只怕看不到你。”夏侯煦吼着吼着,竟然也落下泪来。
灵晚再也忍不住,扑进夏侯煦怀里,拼命地摇着头:“可是表哥,我怕,在这里多待一天,我便要担心哪天会不会就是我的死期。我不怕死,可是我却不甘心被人害死,更不愿意因为自己没用而连累了你们大家。表哥,你听我一回好不好,我不要你们受伤害,不要。”
夏侯煦推开灵晚,拼命地摇着她,痛苦地说:“难道我不来看你,就不会受伤害了?难道我不来看你,就不会有危险了?灵儿表妹,你是当我真的傻吗?我不傻,我只是不想懂,不想懂。”
灵晚不敢置信地看着夏侯煦的脸,不确定地问:“表哥,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你一直懂的不是吗?我知道你和母妃都不看好我,认为我成不了大器。可是,灵儿表妹,我要那个大器做什么?还是你们觉得只有能坐上太子之位,最后荣登皇位的人,才是成大器的?”
“是我傻还是你们看不清真相,当皇帝有意思吗?当皇帝会快乐吗?既然连快乐都没有了,还当个劳什子的皇帝?所以我从来不争,从来不抢,宁愿别人都笑话我是个傻子。可是,灵儿表妹,我受不了你也这么看我,我是不成器,可是,我只是想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这有什么不对?”
“如果你觉得那才是你要的,我也会去争的,我也会去抢的,用尽办法,不择手段地抢回你要的。这样,是不是你和母妃才会觉得我长大了?”
这一番话,说得灵晚哑口无言,灵晚几乎以为站在她面前的不是真的夏侯煦。她傻傻地看着夏侯煦,突然间,大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夏侯煦莫名其妙地看着灵晚,摸了摸鼻头,又开始不自信地以为自己说错了。
灵晚却在这时候跳起来,一掌拍在了他胸口,大声夸着他:“表哥,是我太小看你。我终于知道,在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言罢,她又在心底补了一句:因为傻子都死光了。
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夏侯煦终于开心了。从来他就是那种人,会因为灵晚的一句话而笑,也会因为灵晚的一句话而哭,更会因为灵晚的一句话而发怒。
他嘿嘿地笑着,再度向灵晚保证:“灵儿表妹,不要再说不让我见你的话喔,也不要担心会连累我,因为我会保护好自己。因为只有我活着,才有能力保护你。”
闻言,灵晚大方地笑了起来,明快的笑颜霎时又眩晕了夏侯煦的眼。
沐王府内,夏侯晔牵着那系着花团的红绸,一步步牵引着雅瞳的脚步,直到两人终于站定在铭帝与皇后的跟前。铭帝的脸上是欣喜的笑意,而皇后却是因为激动而眼眶通红。
钦天监官员用长长的语调,高声喊道:“一拜天地!”
夏侯晔与雅瞳转身,叩首,抬头的那一刻,雅瞳的眼,斜斜地飘向了另一侧的夏侯晔。她微微地笑了,感觉幸福而满足。
“二拜高堂!”
再度转身,二人同时叩首,铭帝与皇后欣然伸手,扶起二人。
“夫妻对拜!”
侍女扶着雅瞳慢慢地转身面对着夏侯晔,两人同时低头,在空中悄然地相碰,她头上的喜帕,因他的碰触而翩然滑落,瞬间露出雅瞳国色天香的美丽容颜。在场的官员们无人不啧啧称赞雅瞳的美艳,唯有夏侯晔的眼中只是平淡。
雅瞳的心登时像被灌了铅,她强颜欢笑,假意因羞涩而低下了头。侍女飞快地拾起了落在地上的喜帕,拍掉上面的灰尘后,重新盖在雅瞳的头上,也遮住了她眼底越来越深的怨气。
入了洞房,夏侯晔很快找了借口出来。清醒时分,他实在无法平静地和雅瞳独处,穿梭于宾客之间,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甚至用不着人家劝酒,他已一杯下肚,引得那些宾客大赞其海量。看着夏侯晔的反常表现,皇后又如何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今日是何等大好日子,他怎么就不能自制一点儿?
皇后垮下了脸,转脸看向铭帝,发现铭帝脸色也不佳,顿时想到铭帝在出宫时向自己提到的事情,于是假意关心地问:“皇上,您不是说今日要治那小妖精的吗?到底是怎么个治法啊?”
铭帝本也记挂着这件事,听皇后一提,便也忍不住问常青:“宫里可有动静?”
“回皇上,没有。”常青回复着,更是拿眼小心地观察着铭帝的动静。
铭帝暗蹙着眉冷哼一声道:“她倒是学乖了。”
皇后一听,更是来了好奇,又问道:“皇上,那小妖精没中计?”
铭帝点点头,邪恶道:“就算她不出宫,朕也一样能再给她扣几个罪名。一个风青止朕动不了,一个风灵晚我还治不了她?”铭帝的话阴狠中带着些恨,听得常青与皇后都莫名地打了一个冷战。
甚至连皇后都有些不明白铭帝的心思,为何独独就是要治一个风灵晚?他分明不是更应该关心太子之位的事吗?皇后忧心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夏侯晔,心里暗暗发誓,就算是拼了她这条命,也要助她的儿子成就大业。
所以,无论是谁在前方阻拦她儿子的道路,她都会一并铲除。她的目标是太子,而不是这个风灵晚,相反,若是那个风灵晚能因为与夏侯晔的感情而助他一臂之力,她是求之不得的。
可偏偏皇上不知是中了什么魔障,非要除掉这个风灵晚,若是这样,夏侯晔便再没有机会拉拢风氏家族这个强有力的后台了。可她又不能违逆皇上的心意,所以,表面上不得不表现出与皇上同心同气的立场。
现在,又见到皇上的决心那么强烈,她终于明白,也许,真的应该放弃风氏一族这枚重要的棋子了。
回到昭和殿后,铭帝一手撑额闭目沉思着,许久都不曾说话。常青在一旁随身侍候着,只是垂首站立,小心地不弄出任何声响。
直到铭帝蓦地睁开眼,阴冷地笑着,常青大气也不敢出,只是等着铭帝接下来的交代。不出他所料,铭帝确实想到了一些让他觉得高兴的事情,他坐正身子,状似悠闲地问道:“常青啊,让她求雨,这雨倒是求到了没有哇啊?”
“回皇上,据说这雨前几天还真是下了一场。不过,只是些零星小雨,并未解决掉大旱的问题。”常青猫着腰身,一五一十地说着。铭帝却仿佛并不是真正关心这个答案,只是那么浅浅地阴冷地笑着。
“既然这雨都下了,便也着人让她出关吧,也别再求了。”铭帝突然这么说了一句,倒是让常青愣到了。他本以为,铭帝会借故要求剑昭仪再禁足一阵子,却没想到,铭帝就这么决定放了她。
不确定地,常青再次试着发问:“皇上的意思是,要放了剑昭仪?”
“是,不但要放了,还要风风光光地晋升她的品级。常青啊,你说她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朕应当给她封个什么好呢?”铭帝歪着头,做为难状,仿佛十分难以下决定。
常青也是个明白人,知道铭帝这么说,是要自己替他说出那未说完的话。常青的脑子飞快地分析着:这皇上那么讨厌风灵晚却偏偏要放了她,还要给她晋级,绝不是因为真的觉得她有功需赏,该是别有目的,所以,这品级的问题绝对非同小可。若是给低了,想必皇上那儿不会满意;若是给高了,宫妃那儿更不会满意。
所以,若是没搞清皇上的心思,这话他可不敢乱说,思绪百转千回,最终常青眉头一松,一福身道:“皇上,剑昭仪曾位居贵妃之位,但剑昭仪犯错是实,所以恢复原位奴才觉得也不妥。但此次剑昭仪求雨有功,奴才以为,四妃之一的贤妃之位,尚且空缺,不如便让剑昭仪晋封贤妃如何?”
听了常青一番话,铭帝眉眼一松,开心大笑起来,赞许的眼神递于常青道:“拟旨吧!还是你亲自去传旨,以表朕的诚意。”
“是,皇上。”常青一躬身子,领命而去。
灵晚盯着常青,似笑非笑地问:“常公公,您不会是走错地方了吧?本宫这清淑宫可是好久没来个像样的公公了,这下不来则已,一来就来了个最大的管事公公。你说,本宫是该喜还是该忧啊?”
常青嘿嘿一笑:“娘娘,当然是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