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新史记·绝代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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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谜(1)

秦淮也曾关天下——说不完的柳如是◎闫红一

柳如是的人生之始,如同《红楼梦》里的晴雯,辗转着被卖了几道,家乡父母皆湮没于懵懂杂沓的记忆里,山高水长,无从回望。她官方履历的第一行,是从盛泽名妓徐佛家的“瘦马”说起。

所谓瘦马,即未成型的小马,骨架瘦小,毛色暗淡,很没有看相。但要不了多久,它就会长大,出落得丰姿绰约,一如少女的化茧成蝶,所以,那些身量尚小未可形容之际即被牙婆买去,调教之后供应大户人家为婢为妾的黄毛丫头,被称为“瘦马”。

那时柳如是黑发初覆额,明眸皓齿,被吴江故相周道登的母亲周太夫人一眼看中,像一个精致的小玩意般地带在身边,她渐渐出落成青春美少女,周道登打起了她的主意。

这情节,《红楼梦》里的鸳鸯遇到过,《水浒传》里潘金莲遇至0过,尽管后者日后声名狼藉,当时的选择亮烈清明不逊于前者,她们拒绝了那些老男人,给人生埋下危险的伏笔,假如潘金莲当时顺水推舟……哦,人生和历史一样,不容无谓的假设。

不过我们可以看看柳如是的人生,她正好拾起被她们摒弃的选择,现实生活中,更多的女子是像她这样的吧?我这么想。

中国的老男人,但凡有闲有钱,又能读几页书的,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教年轻的姨太太读书,将小美人置于膝上怀中,那种一半是情人一半是女儿的感觉实在妙不可言。看来不只西方男人才有“洛丽塔”情结,教小姨太太习诗作文,分明就是“一树梨花压海棠”的风雅版。

周道登也不例外地好这一口,因此需要一个合适的对手戏演员,年龄要小,心思要灵慧,最具备这两点的莫过于柳如是,她成了老爷子的掌上珠、心头肉。

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这遭际自然算不得幸运,即便如此却也引起群妾的妒忌,苏童的《妻妾成群》里的片段打这里衔接,终于有人,发现柳如是和小厮的私情。

柳如是的粉丝都说这是诬告,她自己亦分辩是那小厮不晓事,言下之意她未曾表错情,那小厮却已会错意。然而我看柳如是一生,是富有激情的女子,不肯受限于传统道德的束缚,再者说,她就算和那小厮有一腿,又如何?用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的眼睛看过去,当然是清俊的小厮更有魅力一点儿。

但是,老头子糟蹋小姑娘是天经地义,一个小妾旁逸斜出则罪该万死,虽然法律不许动用私刑,但是,中国不是还有一个传神的词,叫“做掉”?好在柳如是跟周太夫人到底有点感情基础,发落她的方式是,逐出家门。

其实是给她自由,但是,看《红楼梦》,我们知道,那些丫鬟们,最怕的,是这种自由,宁可出家,宁可死。想想也是,猝然站立在那茫茫天地问,你让一个女孩儿朝何处去?

崇祯四年,柳如是坠落风尘——我很不情愿敲下坠落两个字,因她一生姿态飞扬,从来不曾坠落。风尘之路于她,更像是“我选择,我喜欢”,此前的那一段遭遇,被她当成资源利用,高张的艳帜下,有“故相下堂妾”的注脚。

懂得这样炒作,是因为她深知人性——好奇心、窥视欲,以及男人那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隐秘心理:同样是睡,睡一个“故相下堂妾”,和睡一个普通女孩的感觉可大不相同,其差别,有如八成新的宝马和崭新的QQ,上流社会享用的东西,咱没有实力弄个一手的,体验一下二手的也不错啊。

这样一个身份,使她无须从底层做起,出道不久便声名大噪,拥有了大批裙下之臣。比如说,有个姓徐的公子,非常仰慕她,这天花了三十两银子,换得柳如是出场。大概闻听柳如是是美女加才女,少不得要有备而来,他现学了几旬风雅马屁,正好拿出来卖弄。

一见柳如是,他便道:久慕芳姿,幸得一见。这也不算很不伦不类,只是寒暄得不够口语化,但柳如是已经失笑了,笨蛋徐见美人莞尔,以为自己说得巧妙,遂再接再厉,恭维道:一笑倾城。柳如是不由大笑。徐某人以为效果更佳,又出奇招,赞日:再笑倾国。柳如是的耐心终于到了极限,勃然大怒,转脸去找鸨母:你收了他多少银子?让这样的货色来见我?听说钱已经被用掉,她剪了一缕头发,说拿这个赔给他算了。不过我觉得她这做法也不算上策,头发这东西向来意味深长,焉知徐某不会浮想联翩呢?

柳如是乐于打交道的,是真正的诗人才子,那会儿有点像20世纪80年代,满世界都是文人的小圈子,红男绿女,谈诗论文,她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一个男人陈子龙,早早就在她的朋友圈里出现。然而,虽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但我们常常,无法在初见时候,就将那个人从芸芸众生里辨认出来。

崇祯六年春天雨水特别多,柳如是一脚迈进她的纯情时代,和这个年龄的多数女生相似,她喜欢的,是青衫磊落的花红少年,往来过客中,最符合这一定位的莫过于和她同龄的公子宋辕文。他体健貌端家世好,才气也有几分,否则大他十岁的陈子龙怎么可能带他玩,还对他的诗文推崇备至?

最难得的,是宋公子那年少者特有的热情,比如说某日早晨他应约而来,却赶上佳人慵起,只令侍儿传语,宋郎切勿登舟,郎君真要是有意,请跳到水里等我。

这分明是半带撒娇半带打趣的话,偏这宋郎是个实心眼,大冬天的,人家一点也不惧,扑通一声就跳了下去,让柳姑娘看得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又是感动,忙让船家救起,扶到床上,用自己的身体为他取暖。

这一幕,与琼瑶小说里的情节有一拼。很年轻的时候,看那里面的痴男怨女表达爱隋,眉来眼去诗词传情是小菜一碟,有钱人动辄整上一屋子的玫瑰,没钱的只好施展苦肉计,到了90年代更是与时俱进,升级为刺字文身,我看得那叫一个羡慕啊,想这样的好事怎么就与我无关?我到哪儿去拐这么一个爱情傻瓜丰富我的人生?

多少年后的今天,回想起那份眼热只觉得丢脸,虽然到老也没能出任言情剧的女主角,但我没吃过猪肉还能没见过猪跑?旁观了很久之后,热眼变成冷眼,发现隆重的开头大多拖一个无趣的尾巴,原因在于,那人如此卖力,并非对手值得卖力,大多因为自身的多血质——我在百度上特地为不那么八卦的同志搜索了一下,多血质人群的性格特点是:活泼好动,反应灵敏,乐于交往,注意力易转移,兴趣和情绪多变,缺乏持久力,具有外倾性。换句话说,就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好的,是那种血脉贲张的刺激。

尽管这类人最擅长扮演情种,但实则与爱情无关,我总相信,爱情是那样一种缄默、羞涩而笨拙的东西,不可能被演绎得如此喜剧。

柳如是与宋公子的爱情,不幸也正中这个咒语。寒潭试真心是一个小小的高潮,之后他们恋爱了。恋爱这个词,看上去像是一切甜美的汇集,事实却非如此,爱情最为动人的两个时刻,分别是“得不到”时与“已失去”时,前者如梁祝,后者如陆游和唐婉,而心想事成的爱情是平庸的,年长者与情深者也许能从这平庸里感到某种隽永的意味,但着迷于游戏本身的少年,从绚烂跌入平淡,怕是要感到某种失语。

宋公子的母亲此时粉墨登场了。她扮演了我们所熟悉的那种黑面母亲,差别只在台词上。这天,宋母端坐于堂前,教训儿子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宋公子无力地辩解道,她从来不要儿子的钱。儿啊,宋母一声冷笑,两个臭钱算什么?她要的是你的命!

说“要命”显然是言过其实,但打女人堆里熬出来的老妇人肯定比她儿子更了解柳如是,她利眼一扫,便知道这个小女人打的什么主意,真要是收了钱倒好办了,银钱两讫,互不纠缠,就怕她想要放长线钓大鱼,妄图四两拨千斤,真要把傻小子唬住了,娶回这个狐狸精来,不但要了儿子的命,连老娘这条老命也一并搭了进去。

威严的不容情的父母,有时是一座横梗于相爱者之间的大山,但对于原本就浮游不定的人,则是顺手捞过的最佳借口,宋公子于是行迹渐疏,柳如是有所察觉,她的第一反应和天下女人一样,是哀怨,作《伤歌》日:俦匹不可任,良晤常游移。……谁能见幽隐,之子何来迟?

眼看着这份感情停滞不前,半道上又跳出一件大事,不知道柳如是那一叶逍遥扁舟怎么就碍了郡守大人的眼,竟限期将她驱逐。对于柳如是,这是一个难关,亦可视为突破瓶颈的一个机会,若宋公子英雄救美,就此娶了她,郡守大人的命令自然沦为一句空话。

多日来的期待推向了紧要关头,她约他前来商量,案上置古琴一张,倭刀一口,她问宋辕文,你看我现在该怎么办?辕文嗫嚅半日,应道,不妨暂且避避风头。柳如是大怒,道,别人这么说倒也罢了,你怎么可以也这么说?我和你自此绝矣!说罢,手起刀落,七弦俱断,宋公子骇愕而出。

他就这么失去了她。

当他“已失去”,人}生中的那点贱脾气开始呈现,宋公子摇身变成痴情郎君,写下一首首怀念的诗,甚至柳如是嫁给钱谦益之后,已经混得人模狗样的宋公子还致信钱前辈,大表不甘之意,有人说他是人品差,照我看,只是笨。

柳如是从来不做回应,真得叫一声好,为她这决不拖泥带水的性格,不含混,不暖昧,不因任何渺茫的微光,将自己置身于哀苦期待的境地,非此即彼,敢爱敢恨,在盛产淑女的国土上,鲜见这样的扬眉女子。

但心里不是不痛的,尤其当夏日已远,秋季渐深,树叶跌落在阶前,悄没声息,却猝然惊心。细微的身世之伤浮起,经不住任何的震荡,若逢上黄昏又兼细雨,则立即漫溢得不可收拾。

还好有朋友探访,其中就有陈子龙。曾几何时,他是她恋人的朋友兄长,不自觉地与她保持一点点距离。现在,她与那大男孩情已逝,他则还原成了一个倜傥多才,且对她深具好感的男子。

那些日子,他一次次地与朋友前来,看她的诗,听她细述平生,陶潜有诗: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才女浮玉说这几句话里有种无可奈何的悲伤气氛,好像是在说,我想把我生命中的一切都一点儿一点儿告诉你,可是,岁月如梭,机会转瞬即逝,我要怎样才可以让你知道?很久之后,柳如是午夜梦回,想起斯时隋形,也许会有相似的感觉,但那个时候,她是快乐的,在他鼓励的笑眼中,畅饮手中之酒,她的恣肆,源自于知道自己正在被宠溺。

于是重新开始一场恋爱,但同上一回一样,这恋爱有着先天的致命伤,她是落拓不羁的风尘女子,他是家世清白的才俊小生,不错,陈子龙的母亲早已去世,继母唐氏没有宋母那样的权威,然而他更有厉害的妻子张孺人,她的才干,比《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更胜一筹。

她有文化,通诗礼史传,书算女红之属,也无不娴熟,另外她人品高尚,继母唐氏乃是填房,在封建社会地位要打个折扣,张孺人一嫁过来,陈子龙的祖母就以唐氏多病好静为借口,把家交给张孺人来管理。但张孺人不像凤姐倒像探春,始终善待这位弱势婆婆,四个小姑子次第及笄,都是张孺人在张罗,好生地置办了嫁妆,把她们嫁了出去。

在我的想象中,张孺人有点像眼下那种职业经理人,西装套裙,妆容完美,精明干练,不苟言笑,她五个弟弟全怕她,拿这个姐姐当兄长一样敬重。

这种“白骨精”(白领、骨干加精英)式女J陛,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老公在外面玩玩可以,把狐狸精娶回家绝对不行。

从一开始,陈柳二人都意识到这个问题,若是一意孤行,经济道德上皆有压力,唯一的指望是陈子龙不久之后将赴京赶考,一旦榜上有名,或者可以略息张氏之怒,压张氏之势,《新结婚时代》里说,男人越能干,女人就越听话,说这话的人嘴脸不堪面目可憎,但不幸有时就是实情,更不幸的是,哪怕不俗如陈柳,也要将这条庸俗的真理加以利用。大师陈寅【各的皇皇巨著《柳如是别传》里论及这一节,也说始知相传世俗小说中,才子佳人状元相公之鄙恶结构,固极可厌可笑,但亦能反映当日社会之一部分真相也。

崇祯六年深秋,陈子龙与柳如是泪别长亭,柳如是有诗《送别》相赠:

念子久无际,兼时离思侵。不自识愁量,何期得澹心?

陈子龙作《录别》回应:

……所思日遥远,形影互相悲……同心多异路,永为皓首期。

在中国那部最著名的才子佳人戏里,也曾有一对男女这样缠绵着分手: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不同的是,崔莺莺等到了她的花好月圆,柳如是等到的却是陈子龙失意而归,她不指望什么凤冠霞帔,只是,黯然归来的他,如何向家人尤其是张孺人启齿,说他还要娶一个妓女回家?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因此推迟了走到一起的时间,崇祯七年春天,陈子龙从京城归来,柳如是却奇怪地开始了她的嘉定之旅。

崇祯七年的春天到秋天,柳如是都是在嘉定城度过,原因有两个,一是她的偶像,宋朝风尘女杰梁红玉曾在此地擂鼓抗金,其慷慨风姿是一个风尘女子所能达到的极致,对于柳如是来说,那比红拂的一品诰命更值得向往。第二个原因则是,当地有一帮相当不错的老诗人,被称为练川三老,最年轻的程孟阳也有七十岁了,应该说,柳如是抱着学习探讨的态度来的,倒也不嫌弃这帮老人迂腐年迈。但是,她的到来,还是不小心牵动了那位程老诗人的绮念,老人苦涩的单相思甚至延续到了崇祯九年,后面还会提到。

从嘉定归来之后,柳如是与陈子龙又有一段胶着期,崇祯八年的春天他们才开始同居,我猜测柳如是一直期待更好的结果,过来人当知道,男女之间一旦同居,满腔热情找到了一个落脚点,对共同生活的好奇心也得到满足,多半没有心劲朝婚姻进发,以柳如是江湖经验之老到,心思之缜密,不会想不到这一点。

但是,崇祯八年春天,她终于和他同居了,从朋友那儿借来的寓所,这几乎注定了他们的关系将以临时状态终了,是什么原因,使心高气傲的柳如是,接受了这么一个尴尬的外室的身份?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女人总想要将最为美丽绚烂的时刻,呈现给她的爱人,辛辛苦苦图算计,孤单单地守护着美貌又有什么用?岁月会来吞噬它,再精明的女人,也渴望着一次只动心不动脑筋的绽放。

关于他们在一起的光景,没有太多资料,我只知道,他们在一起仅仅度过了一个春天,有许多人把这个春天想象得金风玉露天上人间,是真的吗?我总有些怀疑。

对陈子龙其人我不是很了解,只听说他是一个爱国志士,后来牺牲于反清复明的战斗中。像这样的人,纵然外表平和,内里当是激烈的,而且有一点点的精神洁癖,不那么适合近距离相处,尤其是和柳如是这样的女子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