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李清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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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山东汉子赵明诚(1)

十七岁的李清照也在反复掂量这两个字,她的家,却已搬到了千里之外的汴梁城。

汴梁是北宋的京城,人口达一百四十多万。城市的规模和繁华的程度,称冠全球。

李格非买在皇城边御街上的宅子,取名“有竹堂”,苏门学士晁补之赋诗祝贺。当年苏东坡曾于金山寺写下名句“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李格非做了礼部员外郎,将妻子儿女从历城迁过来,人京师,住御街,接近了巍峨的皇宫。新宅新园子,幽篁伴雕窗。梅、桂、荷、菊、兰,次第吐露着芬芳。

李清照快满!八岁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谁是她的君子呢?

或者说,谁是她的汉子呢?

这个问题日益逼近了。

去年秋,李府上下忙着远迁东京的那几天,李清照坐巾车出城门,为老家的记忆再添几分秋色。

秋阳偏西她打马而回,却见长亭中立着罗希亮,穿戴与阳春三月无舁,刺绣幞头,紫色锦抱,丝鞋净袜。手中一把折扇,腰间挂了玉麒麟。这副形象,曾经多少回唤起李清照的念想。此日一别,再见也难。那罗希亮走出长亭,长揖李清照。秋阳照着,秋风吹着……李清照裣衽答礼。

罗希亮并无许多话,只一味叹息。他执意要把有黄庭坚题字的扇子送给李清照。李清照不受,他竟然跪呈。仿佛弥补某种他说不出口的过错。

七尺男儿这一跪,跪到她心里去了。

到汴京后,她还在思量那长亭外的倏然一跪。那罗希亮为她倒金山推玉柱。她把扇子挂到墙上。

老家济南的美好记忆,也奋属于罗希亮的一份……

十八岁的大姑娘,婚事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家里人看她的眼光已有明显的变化,媒婆模样的妇人又在穿梭。

“有竹堂”的尖等大事,便是她的出嫁。

嫁给谁呢?京师百万人众,有条件的青年公子数不清。

她想:将来要嫁的那个人,模样风度,须与那山东济南汉子在伯仲之间。只不能有半点轻薄相……

闺中女儿扎堆时,她又听说东京的执绮乔人成群结队,那些个纨绔的无赖招数,比之历城,不知强了多少倍。于是心下颇不爽。像她这等女子,嫁汉嫁汉,非为穿衣吃饭。她对未来的丈夫要求高。并且,不是一般的高!

李清照对轻薄很敏感了。她吃过一回亏。那只搭过柬的手在她敏感的腰部停留了片刻,同样的手也去摸过那宋秋帆……李清照对这样的手是不能容忍的。俗话说,稗男头,赍女腰。蹭一下都是轻薄,更别说伸手去摸。

京师地面广大,纨绔浪子多多,她必须提高鳘惕性。

媒婆穿梭得紧,李清照的心里,也是一阵阵的发紧。

不管怎么说吧,罕则今年迟则明年,她的命运将被决定。心性再高,可毕竟足个姑娘家,她不可能“耍几年再说。”

城里浪子多,未曾听说浪女多。浪女们大约都去做了章台妓馆的烟花女。

说起来,还是女儿薄命。做女孩儿的时光是何等的天真烂漫,自视甚高,及至要出阁广传统忧虑”就来照面了。女儿难做自己命运的主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偏偏李清照的少女时光,一直刮着自由的风。试问普天之下,谁能叫她嫁鸡随鸡?

她对母亲“放话”除非她看顺眼的男子,否则,宁肯不嫁!

母亲“传话”给父亲,父亲笑着说:咱们家的女儿,是得有点志气。

有了父亲这句话,李清照心下妥帖了几分,行动举止,越发显得有志气,连说话的表情、走路的姿势都有些变了。她原本是天足,走不来细碎步子,现在越发走得自在。汴京男人鼓吹小脚,她很不以为然。她还在左郅右舍的闺阁女孩子中间宣称:脚是用来走路的,不是给人捧着玩儿的。她最讨厌三寸金莲……

她甚至对媒婆放话说:凡是喜欢三寸金莲的另人,她通通不予考虑!

媒婆替她做总结:李清照要嫁的男人,是有才华的,有风度的,有门第的,有情趣的。不能有较薄相,不可耍霸道。

媒婆很犯难:京师虽大,公子虽多,但要符合这几项,一时恐怕不好找。

事实上,从李清照搬到汴梁的那天起,各路媒婆就围拢来了。历城有个孔二嫂,这边有郭嫂、陈嫂、汪婆婆、快嘴李四娘……要说识人的眼力、嘴皮子功夫,却都不如孔二嫂。说了几个月,没一个靠谱。

李清照想:反正条件都搁在那儿,本姑娘断断不会降格以求。

她的表情很高了。看男人格外挑剔,青眼少,白眼多。翻白眼的时候她还感到蛮有趣,觉得自己像晋朝的阮步兵。

夏末的一天,家里来了一位赵家三公子,在堂上与父亲叙话。李清照在屏风后听了一会儿,找机会瞅了他两眼,便走开了。

她想:又是三公子!先前一个罗三,现在一个赵三,多半是一路货色。

赵三也是白净面皮修长身材,戴方巾,着皂靴,腰带上系一块玉佩。晃眼费倒像罗三哩。说话是山东诸城口咅。其父赵挺之,官居礼部侍郎,位在李格非之上。这赵三眼下是太学里的学生,将来淀有大前程:两个哥哿,俱是官身……总之他条件好,公子哥儿堆中是个百里挑一的人物,是块稀罕宝,想得到这位贵婿的上流人家排着长队呢。多少大家闺秀渴望执他的手,与他白头偕老。而据争做这桩大媒的媒婆们讲,赵公子单单钟情于“有竹堂”,备下了一双青眼,要抛给李清照。

这样的亲事,李家人打着灯笼火把不好找。

母亲也对李清照说过,机会难得。

不过,父母一如既往池尊重她,让她瞧了人,再作商议。

父亲常说:苏门学士家,不可拿理学压迫人。所以李清照深敬父亲。注常有青年公子上门试提亲,父亲是不露面的。这冋则不同,看来他老人家是主张这门亲事的。

李清照自知这一层,在屏风后面睁大眼睛瞧,竖了耳朵听,她想:赵三……

赵三生得细皮嫩肉,举止彬彬有礼。莫非又是伪装?

李清照对男人有些吃不准了。她又要风流俊朗,又要敦厚老实,赵家三公子符合这两艰条件么?

不管他符合不符合,李清照要求他符合……

屏风后的李清照,为自己定下婚姻的基调,她努力掌握主动权哩。谁叫她是苏门学士李格非的女儿呢?

阮步兵的白眼功夫名杨魏晋,李清照自幼图好玩儿学翻白眼,还学过“描阮长啸”。平日里的端庄淑女,憋足气模仿晋人长啸,啸声听上去却有几分清亮。啸完了,她莞尔一笑对邻居的女孩子们散布“危险言论”

将来为人妇,河东狮吼是个办法,夫妇两个相敬如宾则罢,若是受欺负,每日吼他几吼,叫他做梦也发抖!

有女友问:莫非你将来嫁人时,要做河东狮吼?

李清照笑答:本姑娘无意学悍妇,却不妨练练长啸。

且说那个礼部侍郎的三公子,白面长身的太学生,固从夏末来了一次有竹堂,天天都想来。他有两个说在明处的理由,一是欣赏竹子,二是辅导李清照的弟弟李远的功课。其实他的第三个理由才是主要理由:接近艳名才名都很大的李清照。

没过多久,他征得父亲同意,正式聘请了媒婆。

宋代男女相亲,比唐朝更开放。男女双方或于家中或干酒楼,彼此过眼。若是过不了对方的锐利眼,则婚事难成。父母包办的婚姻格局正在被“解构”。

赵家贵公子到有竹堂,怀里揣着不安。李清照的黑亮杏眼扑闪着,不给他一个准信儿。双方都在试探,在过眼。赵公子是已经富欢上了,巴不得明日鱿下聘礼。李姑娘却还要看看。

过眼须仔细。

媒婆对公子阵话说:清照姑娘要亲自照一照。

她转过身又对李清照说:赵公子是太学生中的佼佼者哩,保不定将来拜相封侯!

媒婆胖胖的,居然在李府住下了。如果没有员外郎李大人的默许,这位胖媒婆如何能住下?

李府上下都对赵公子印象好。尤其是李选,赵公子几天不来,他要问上几十遍。李清照烦他,他就去问胖媒婆……

贵公子待人很谦和,辅导李选很耐心。十二岁的李远动不动就对人说:赵公子学而不厌诲人不倦!

丫头小厮则感慨:朝廷大官的儿子,了不得的太学生,却对我等下人不拿架子,甚稀罕!

李清照想:他装得倒像。花花公子扮谦谦君子哩,这种人,京城多的是。

有一天,母亲对她说,已托人打听过了,赵家三公子在家里、学校里,确实脾性儿好。

李清照反问母亲:睥儿好就是好么?大丈夫生天地间,没个脾性儿,枉称男子汉!

母亲埋怨说:他若脾性儿不好,你又有话说了。

李清照总有话说,对上门求亲的公子横挑鼻子竖挑眼,要么抢白他,要么冷淡他。家里人尊称他赵公子,李清照却只说赵三。李进的房间里隔不了几天便会响起赵公子好听的读书声,她皱了眉头,问那粘在她左右的胖媒婆:赵三又来啦?

赵三就学的太学亦在御街上,离有竹堂很近,他是优等生,向学官“太学正”清假容易,三天两头朝李清照的家里跑,免费辅导李远,格外起劲。他又会耍子,课间踢球,将他带来的一个牛皮“气球”踢得像帖连在身上似的,腿脚,手臂,头扃,动作煞是好看,如“球舞”一般,引来李府合家围观,阵阵喝彩。偏是李清照关门闭窗,横竖不去瞧他!踢球没啥了不起,她还上树捉鸟下水摸鱼呢,她的秋丁,荡得高,莲舟划得远,巾车摇到天边。她是号称疯姑娘的,纤臂挥舞能打架,端庄不怕裙带斜,身后高高矮矮的一长串……李清照赌气哩,跟窗外的喝彩声较劲儿,却拿了铜镜揪容颜。自是唇如丹齿如玉,倘脸儿携带风流体态!历城已是名媛,京城亦属一流女子!

她有祖师爷,姓苏名子瞻。赵三有么?

不知不觉,她和赵三比匕了。而“比”是一种连接对方的愿望,此间尚厉潜意识,她不自知……

十一月的一天,夜来好大雪,天明时分放晴广院子里处处皆白。李清照本欲踏雪寻梅,推窗却见竹上雪,就像竹笼上盖一顶可笑的白帽子,竹叶挂满了冰凌。

李清照随口道:江南胜景移北国矣!

她着了大红线披风,穿了鹿皮靴,放开天足,奔出她的小院,翩翩来到后花园。后花园占地五亩多,虽不比京城那些动辄占地百亩的私家园林,却也小巧精致,用假山加以分割,临水亭台两三处,出墙竹子一笼笼。

李格非造这园子有个说法:尊师苏东坡,当年常把眉山老家的五亩园挂在嘴边哩。宅第取名有竹堂,既是纪念先师,又与汴梁城星罗棋布的豪华私家园林区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