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在汴京城升任礼部员外郞,山东济南城里的李府热闹了,前去祝贺的人踏破门滥。
京官高于地方官,朝廷礼部员外郎又是京城高官,仅次于礼部侍郎。在宋朝,六部之一的礼部,除了尚书和传郎,就数员外郎官大了。
礼部掌管教育、礼仪。
济南李府这样的士大夫之家,几十年的书香门第,富而能贵,门风甚好。李清照的母亲王氏,也出自名门望族,其拉上三代,从她父亲到她的曾祖父,皆为金榜题名的进士出身。
李清照十二三岁,曾随父母远游,去过汴京、洛阳。车马往返几千里,她饱览齐地的野性风物和中原的部市盛请,幼小的心灵受到良好的滋养,
她启蒙甲五岁识字,七岁诵《诗经·国风》,十岁抚瑶琴,已能让懂音乐者动容。父母疼爱她,以她乐于接受的方式教育她自李清照长得快,十三岁已近六尺高。体格匀称,面目晈好。
少女平时待在甩门深院中,逢着节日、好天气,也会出现在门外或城外,被她的一群姐妹们簇拥着。她显然一枝独秀。高挑姑娘总是走在前头。
她也很会玩儿,啥都想试试。扑蝶摘花、踢毽球荡秋千是小儿科了,她还爬树翻墙,还学会了游泳。贵族少女,这可是不多见的。左邻右舍对她曾有非议,及至见她一天天的品貌端庄,待人温和,既不是玩起来就不着边际的野丫头,又不是弱不禁风的娇小姐,而是健康,清丽,楚楚动人。邻居们观察着李清照,改变看法了,他们评价说:李清照是名门之花,究竟与众不同。
李格非对这个女儿爱如掌上明珠。
他多年在外地做官,回济南的时候并不多,却发现女儿很依恋他,性格也“体”他。他讲述那呰汴京政坛、文坛的风云人物的时候,女儿的眼睛睁得很大,民长的睫毛扑闪着。
其实,李格非本人,也是宋代的风云人物之一……
他曾对妻子王氏说:清照敏于词,精于琴,神采娴静而举止利落,真有名暖之风。
王氏笑道:清照好学上进又贪玩,连我都有些纳闷呢。
李清照将满十六岁的那一年,写下了一首小词《如梦令》,这位母亲吃了一惊。王夫人把女儿的词作寄给汴梁的丈夫,李格非回信说,京城的名士如晁补之,对这首《如梦令》大加赞赏。王夫人一髙兴,把丈夫的信给亲友们传阅了。不料几天之内,李清照随手写下的曲子词,就在济南的许多人家和公共场合广为传唱。小词写她与伙伴们到溪亭去玩耍: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鸷。
寥寥数语,写出湖上的风光和女孩儿们的疯玩。
李清照的少女形象呼之欲出。
女伴们约她到湖上荡舟玩耍时,会说:争渡,争渡!男孩儿则开玩笑说:争睹,争睹!
李清照出现的地方,总有异性争睹……
次年,她父亲李格非在京城升了官,做了礼部员外郎。
济南的官绅们很兴奋,互相传递着消息,纷纷派遣夫人到李府走动,其中有真心祝贺的,也有人伺机巴结,以图日后。
有些个官绅人家,还打起了十七岁的李清照的主意,巴望攀上儿女亲家。
媒婆一串串的,冲着李府满脸堆笑而去,垂头丧气而归。她们对提亲的人家回复说:李家的闺女骄傲得很,怕是看不上咱们济南的公子哥儿,要到东京去觅夫家。
媒婆的话一向很有传播性。
济南城有两种人被勉眺了,一是经验丰富、成功率高的大媒婆,二是各方面条件好、自视甚高的富家子弟。
城南有“名媒婆”唤做孔二嫂的,三十岁,一张瓜子脸,两片薄嘴唇,人道不过几年,身价已是不菲。她说成一户上等人家,少则十两纹银,多则几卜两。
这孔二嫂从鲁地嫁到齐地,丈夫早亡,她畏惧邻里闲话不敢再嫁,却暗里与人相好,另置宅子弃了公婆家。和她相好的男人是个衙门里的小人物,孔二嫂借他肩膀上了高枝,施展魅力结识了一帮官绅与执绔,吃酒猜拳闹翻天,也能舞几笔文墨,来几句子日诗云,表明她俗也俗得,雅也雅得。
忽一日,有个纨绔为孔二嫂指点财路:何不用她的灵动脑瓜子、超速薄嘴唇试试媒婆的勾当。孔二嫂拍拍嘴儿叫声好,收拾行头干起来了,穿了行装黄裙子,系了稻目的粉腰带,头上插着玫瑰花,摇着细身子敲朱门走柴门,水蛇腰共红唇白牙、唾沫星子共舞。一年之内,她竟撮合了十余家,大半是富家儿女。孔二嫂三个字不腔而走,“业界”传她名头,儿童唱为歌谣:孔二嫂,不得了,张口银子知多少?而历城纨绔们背地里胡乱猜测她的成功绝招,一个个脸都笑烂了。
这孔二嫂挣钱却另有动力:尽孝。挣来的银子,一摞摞的封好,托人梢回她在鲁地莱芜的老家去。
孔二嫂在历城两南的一条小街上有宅子,距李府不远。她想挪到柳絮泉的上等街区,还得做成几宗大媒,挣来一堆黄金白银。出入朱门何等风光,把东家女嫁给西家睇,好事也做了,银子也赚了,阴德也积了,名头更响了……
孔二嫂干媒婆这一行很起劲呢,俗话说得好,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一般媒婆做大媒,说不动时,要来她家请她出山。
这一天,有个小媒婆给孔二嫂带来了一个人物,历城罗通判的三儿子,人称罗公子,三少爷。阔少们中间他有个诨名叫罗三招,为人豁达而又精明,仿佛事事有三招。场面上一般尊称他罗公子。他父亲罗通判,有开封府的背景,善于花鸟画,能写蔡京体诩曾在端王赵佶的府上走动,又为蔡大人捧过砚墨。
宋代的通判作为地方大员,兼有督察太守的职责,太守也忌他三分。
罗公子白净面皮,修长身材,二十几岁的人了,考了一名举人,谋了一份闲差,便于历城地面上盘梪,坐等门荫,挑个肥缺。他年纪轻轻有此盘算,对外只说要准备上汴京参加三年一度的礼部考试。其实他不想考进士。黄金榜上题名,却从县尉、主簿干起,放到穷乡僻壤磨勘三年,复回京师待官,前景渺茫,委实不划算。他父亲在历城是个人物,放到京城去就很不起眼了。这罗公子也善书,练的是菹子功,三岁近墨池,捏笔二十年,写得一手漂亮的苏体字、黄体字,临《寒食帖》、《松风阁》几乎能够乱真。拿到字画市场上去,能蒙过内行。他生性好耍子,动脑子,吹拉弹唱,踢球关扑,指点别人财路官路;又是个垂涎美色的主。他也迟迟不定亲,公然宣称耍几年再说。即使是在公子哥儿的队伍屮,讲这种话也是有些惊世骇俗的。不过,以他罗希亮的显赫门第,还怕讨不来好娘子?一般的官宦人家小姐,凭媒婆说半天,他瞅一眼就要走人。历城上流社会几度传他的“罗一眼”千金小姐们很有些怕他:八字合了,门第配了,还得婀娜风流人他的罗一眼……她们郁闷、忿恨,倒想瞧瞧,他罗通判的三公子能娶个啥样美娘。
孔二嫂闻说罗公子登门,暗忖此人来头菸大,八成配得上李清照,于是,她的脸蛋笑成一朵花了。
时为阳春三月,罗公子戴个刺绣幞头,穿一身锦衣,腰间悬一只玉麒麟,手中握一把名家题字的折扇:面上是个书生,脚步却像汉子。
站在自家院门外的孔二嫂,迎上前含笑施礼说:久闻罗公子大名,今日有幸一睹风采。
罗公子笑道:你孔二嫂也是名不虚传啊。
他环视宅院,又说:你这院子,和你这人一样整齐。
孔二嫂乐了:当不起当不起,公子高门大院的,倒夸我这陋巷里的小宅子。再说公子风流俊朗,济南城里数一数二,我一个没人要的黄脸婆,哪敢配公子的整齐二字?
这时候小媒婆插嘴了,她个头小,左边飞一眼,右边望一望,满脸堆笑说:依我看呐,孔二嫂和三公子,都当得整齐二字!
三个人过院子人厅堂,仆娘奉上炭火小壶茶。厅堂正中挂着名家字画,墙边的漆器上放着两只鸳鸯香炉,香烟袅袅。
品过三口茶,言归正传。小媒婆强调说,她已经为罗公子和李家小姐合过八字了,十分般配。其实这话她不用说。如果男女八字不合,罗公子今日也不会登门。她说这话意在别处,强调她的功劳。
孔二嫂何不知晓?她喝着茶,只拿眼去瞧罗公子。
罗公子会意,探手人袖,拿出五两纹银来。这见面礼相当不菲了,小媒婆老眼发亮,大媒婆只瞟去一眼,合乎礼数地起座,敛柱称谢。
银子是递给孔二嫂的,孔二嫂分出二两给了小媒婆。这叫“头媒钱”,日后做成大媒,牵过头绳的媒人银子要增加。
小媒婆千恩万谢地走了,三寸小脚出了院门。按行规,孔二嫂这等人僻:媒人步骤细节要保密的。看家本领不能外泄。
罗公子低头品茶。
孔二嫂问:公子吃出茶味儿了?
罗公子咂舌道:东莱香茶。
孔二嫂赞道:公子好茶嘴!
茶嘴酒舌关扑手,是中原、山东俱流行的市井赞词。
下午的春阳照着院子里的春花。仆娘悄无声息地走过院子。她是个兼做粗活与细活的“包年生活伎”,契约一年一签。
罗公子打开折扇又合上,说:家父已发话,这门亲事若成,定有重金酬谢。
孔二嫂下座再称谢,一拳一掌置于右腹部,粉拳紧贴葱指儿,同时双膝斜着一屈,连同面部的灵动眼风,一气呵成,大方而媚气。
罗公子仰面一笑,很爽快的样子。
炉香袅袅上画梁……
孔二瞍说:公子的折扇,奴家看些个。
她不看则已,一看惊呼:哎哟哟,黄山谷的真迹!值得三十两银子!
罗公子点头微笑。
孔二嫂盯着折扇,想出了一招:扇为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