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闲云野鹤,不是飘逸洒脱,而是苦苦求索。当日,释迦牟尼不顾天黑路险,为了脱离万丈红尘,寻求超越自我的真如境界,他率领五个弟子,冒着茫茫的黑夜又继续上路了。生命不死,追求不止。
释迦牟尼一行,渡过恒河湍急的奔流,攀过灵鹫山,这一天清晨,来到摩竭陀国的王舍城。
在一轮朝阳的照耀下,王舍城像一座庄严肃穆的宫殿。这里京城的民众,平时是不轻易流露出热情的,可是这一天非同平时,人群潮水似的涌到大街上,越来越多,挤得水泄不通。全城钟鼓齐鸣,咚咚与铿锵之声,在蔚蓝的天空中,在金色的朝阳里,此起彼伏,回荡不止,充满了节日的气氛。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它标志着这一古老民族的苦难时刻已经结束,令人景仰和眷念的时刻,即将开始。
这时,国王频婆娑罗正站在王宫主殿的最高处,观赏京城的风光。他的视线忽然穿过碧瓦高檐,见大街上,人头攒动,热闹异常。于是,他惊奇地转回身子,问身边的侍臣:“今天京城里发生什么事情了,民众欢天喜地,这么热闹?”
侍臣回答道:“启禀陛下,听说有一个沙门到王国京城里来了。”
“一个沙门来了,这还值得惊动全城的人?”
“不,这人不是一般的沙门,他是迦毗罗卫国净饭王的太子,名叫悉达多。这个人为了救渡众生出离生死苦海,追求人生离苦得乐的道法,舍弃家国,出家修道,发誓不得正果不见父王。今天他们师徒一行来到我国京都王舍城。民众为了表示对他们的爱戴,全都出来欢迎他们。”
“唔,怪了,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陛下,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频婆娑罗王先是感到惊诧,继而大惑不解:迦毗罗卫国怎么出了这样一位太子?于是,频婆娑罗王立即命令侍臣前去追踪释迦牟尼一行,看看他们到哪里去,竟干些什么,然后速速回来禀告。
几天后,奉王命的侍臣探听清楚,回来启禀道:
“陛下,那位出家的太子和他的弟子们在京城里住下了。”
“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陛下,他们住在郊外的树林里,过着托钵乞食的生活。”
“你亲识眼见吗?”
“是的,陛下,我亲眼见到了。那位太子穿着破旧的袈裟,早晚在街巷里乞食募缘,不择饭食好坏,不分菜肴精粗,且钵子盛满饭食就回到树林子里。吃过饭以后,他就用山涧的清流洗漱,然后端身正坐,修习禅定。”
频婆娑罗王听到禀告后,心里涌出一股无比的好奇和敬仰:“快备象辇,朕亲自去看看他。”
当天,这位国王就乘坐象辇,来到释迦牟尼参禅的地方。国王一下车,但见这位太子相貌严肃,心无私曲,湛然如一泓潭水,纹丝不动地端坐在一棵树下,气氛肃穆而和谐。国王立刻向他恭敬地参拜,然后在太子右侧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直言询问:
“尊敬的太子,你在这样风华英年的时候,生在王者之家,却毅然舍弃历代的荣华,漂流异乡,辛辛苦苦地求人受一餐之施,宿一席之地,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频婆娑罗王等着太子回答,可是太子凝然不动,双目微闭,安详禅定,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喂,太子,你怎么不说话呢?”国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亮眼盯着释迦牟尼:“我想,一个人活在世上,如果不握有权威和财富这两大至宝,那么,只能说明这个人在世上徒然走一遭儿罢了!人要是没有势力和财富,就得不到别人的尊重和敬服;至于丧失了声色的享受,那还有什么人生情趣?可你,尊贵的王子,把权势和财富舍弃了,把五欲远离了,爬山涉水,饥饱劳碌,去寻求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法。我看,你不过是徒然使自己受苦罢了!……”
释迦牟尼仍然无动于衷,好像一切文字的概念,一切语言的信号,一切感情的传递,都不能打入他安详的禅定境界。他不视,不听,不觉,入静,入空,入定,入圆了!
“太子……”
生性倔强的频婆娑罗王无奈地皱着眉头,还想说下去。这时,一个侍臣上前劝告说,既然这位出家的太子趾高气扬,不闻不理,那就算了。另外几个侍臣建议国王,不如干脆把他驱逐出境。频婆娑罗王不听他们瞎嚷嚷,嘱咐任何人不得前来打扰太子,不得轻慢,不可小觑。国王又逗留片刻,然后快快地率领侍臣们扫兴而归。
当天晚上,频婆娑罗王忽然收到释迦牟尼弟子送来一封信笺。这位遭致冷遇的国王把来笺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心里似懂非懂:
结跏跌坐,正念观察,以大悲心而为屋宅,智慧为鼓,以觉悟杖而击扣之。告诸烦恼,汝等当知,诸烦恼贼,从妄想生。我法身家,有善事起,非汝所可,宜速出。若不速出,当断汝命。如是告之,诸烦恼贼,寻自退散。
次于自身善起防护,不应放逸,于刹那中有少动念,应当观察,以正智钩制令正住。
以方便慧而为大将,用四念处以为守护。本觉心王第一义禅定宫阙,安住不动,犹若金刚。以智慧剑,斩烦恼贼,破生死军,摧伏魔怨。
如是静虑,一切有情,发心非难,时常不懈……
空空了了静中禅,趺坐树下对夕岚;平淡生涯深自得,世缘终浅对君谈……
这位君王用威严的目光在信笺上扫来扫去,实在捉摸不透,那位出家的太子到底在对他谈些什么。从这封信中,他先是觉得,太子很不礼貌,怪罪国王去打扰了他的禅定,视为烦恼,视为贼祸。最后又体味到,他们似乎有一点儿因缘,太子好像邀他前去谈一谈……侍臣们无不以为太子出语傲慢,目中无人,并直谏国王,干脆免了口舌,不要去理睬他。然而,频婆娑罗王却决定再去拜访释迦牟尼。众臣们一致认为,那个身披破袈裟的出家人孤傲放肆,一身乖戾之气,国君没有必要再去拜教,不如把他叫到宫里来。
频婆娑罗王手捧着信笺,沉默良久,深思熟虑地表示:“不,朕要亲自去,去跟他敞开心扉地谈一谈。看样子,他有话对朕说。”
其实,释迦牟尼是在用信笺告诫国王:人生在妄执沉迷中,犹如在浓云密雾笼罩之内,生命与生活始终在烦恼报业的圈子里滚转无止。在静虑清心中,无染无杂地静坐禅定,清涤本身,独处安然,以智慧之鼓,击退烦恼之魔……他与频婆娑罗王或许稍有薄缘,但愿能够直抒胸臆地一谈,引为妙趣。
这位国君,果真又坐着象辇,在众臣的簇拥下,又一次前来拜教。他仍然坐在那块石头上,闪动着乌黑莫测的眼睛,温和而又耐心地期待着聆听释迦牟尼的面示。
“国王陛下,”释迦牟尼用充满善意的眼光望着频婆娑罗王,开始了初会的寒暄:“不要因为众人对你的颂扬和赞美,而沾沾自喜,众人对你的赞语和尊崇,是因为你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力。”
“太子,谢谢你的忠告。”
“国王陛下,上次会晤时,你对我说些什么?”
“太子,那一天难道你什么也没听见?”
“失敬失敬,我确实什么也没听见。成就了般若三昧,心空,耳空,目空,性空,五体皆空。”
“啊,原来是这样!”
于是,频婆娑罗王把前次对太子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太子,”最后,频婆娑罗王大言不惭地口吐狂语:“我确实为你的高尚品德和虔诚的追求而深深感动。我要表明的是,如果太子愿意转念还俗,可能你不肯委屈受人的恩惠,那么,我可以供给你骁勇善战的军队,优良的战车,丰盈的武器,然后你可以率部征战,威震四海,势不可挡,去占领四邦邻国,立即就能成为一国之王。你想,这该是人生多么大的幸福和荣耀!”
释迦牟尼听了,脸上掠过一丝黯然的神情,摇头苦笑:“陛下,疆国这种财富,帝位这种权势,确实是世上最大的珍宝。我衷心地感谢你的厚意。”
此刻,正值霞光倾泻的傍晚,一缕缕天边虚飘的彩云,在晚风中闪烁滚动,升升沉沉,瞬息变幻,时腾时灭。释迦牟尼伸手指着远天的一块色彩浓重的霞团,对国王说:“陛下,你看,那块云霞就是你最贪恋的东西!”
“什么?”君王眯目远望,不得要领,“哪块云霞?……”
“是的,陛下所最贪恋、最渴求的东西,就像那块七彩鲜艳的云霞。现在请你向它注目远眺,耐着性子看下去,再看下去。等一刻它就会使你蓦然惊醒。”
“唔,它会使我蓦然惊醒?”
频婆娑罗王真有点茫茫然了。他举目望着天边那团绚丽的彩霞,在风流的吹动下,由瑰丽变成暗淡,由金蛇起舞变得破碎散乱。最后,慢悠悠地涣散化为乌有了。这位国君才了然地点点头,遐思蹁跹,神色黯然,侧耳顷听太子开示:
“而今世上做王的,已经领有三疆四海,拥有足够享受的财富、土地、金银、珠宝、美女。可他们还是不满足。贪欲永无止境,占有永不满足。”释迦牟尼一字一顿地缓缓说道,“五欲好像一个幻化的迷人的美女,迷惑你的眼睛,蒙蔽你的心灵,引诱你恣情纵欲,神魂颠倒,失智沉溺,最后致使你跳进汪洋大海。沉沦灭顶之灾而不觉。君王发命令,国人不得不去实行,而君王却以为这是至高无上的权威,至高无上的尊贵。实则国人因迫于君王的淫威,而不敢违逆。一旦君王的权势和荣耀,像天上那块霞云似的烟消雾散,那么,除了给人世上留下怨恨嗔厌,还有什么呢?这一切都是由于被五欲之念所捆缚,而执迷不悟。现在你还不知道,有一柄被一丝一发拴着的利剑,吊在你的头顶上,窥伺时机,送你残生,毁你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