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普希金多少也描写了当时席卷着欧洲和俄罗斯的社会思潮对达吉雅娜的影响,不过应该指出,从总体上看,诗人基本上是在道德的范畴中特别是在个性解放这一点上表现这种影响的,这与当时俄罗斯女性无权参与社会活动的地位是相符合的。如诗人也写到达吉雅娜最喜欢读理查生和卢梭的作品,尤其是卢梭的《新爱洛绮丝》特别吸引着达吉雅娜。普希金描写达吉雅娜在花园里阅读《新爱洛绮丝》这本“危险的书”的情节,与《红楼梦》中林黛玉在花园里读《西厢记》的情节如出一辙,有同工异曲之妙:
达吉雅娜常带着一本危险的书
独自在寂静的树林中漫步,
她在这本书里寻找,找到了
她的秘密的热情、她的渴望,
找到了丰富的心灵的果实……
她轻轻地叹息,接受了
别人的悲哀,别人的欢欣,
她不知不觉地背诵着
一封写给那可爱的主角的信……爱情推动达吉雅娜作出在当时可以说是很勇敢的行为。她决定要像书中的主人公那样公开表露那些使她激动的感情。她的这一行动猛烈地破坏了支配贵族社会的习惯和规则。
奥涅金以其鄙视现实的态度和与众不同的气质吸引了达吉雅娜,她在少女的真诚、纯洁的感情的驱使下,勇敢地写了一封信给奥涅金。从《叶甫盖尼·奥涅金》问世以来,俄罗斯的少男少女们对这封信几乎都能倒背如流。这里,我们不惜篇幅将这封信完整地引述如下,并在个别关键之处加上“点评”:
我是在给你写信——够了,
这使我还能说什么话?
现在,我知道,您已决定
用沉默的蔑视给我惩罚。
但只要您对我悲惨的命运
能存着即使一丝儿怜悯,
我相信,您就不会让我绝望。
起初,我本想保持沉静:
那么,一定的,您就看不出
我有怎样难言的隐情。
我会沉默,要是我能盼望:
在我们村里可以看到您,
哪怕一礼拜一次,时间短暂,
只要我听见您的声音,
并且能和您随意闲谈,
以后就盘算这一件事情,
茶思饭想,直到再一次会见;
可是我听说,您不好交际,
这荒僻的乡村会令您厌倦,
而我们……尽管喜欢客人,
却没有什么能让您垂青。
为什么您要来访问我们?
否则,在这冷僻的乡村,
我原不认识您,也就不会
感到内心深深的苦痛。
也许,这灵魂的初次波涛
(谁知道?)会随着时间消沉,
创伤会平复,而我将寻到
另一个合我心意的人,
成为忠实的妻子,慈爱的母亲。
另一个人!……啊,绝不,我的心
再没有别人可以拿走!
这是上天的意旨,命中注定:
我将永远是为你所有。
(从这里开始,达吉雅娜不由自主地把“您”写成了“你”,在欧洲和俄罗斯异性之间以“你”相称,就意味着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密。由此可见出写信人感情的变化,这也是普希金的匠心所在。——笔者)我过
去的一切,整个生命
都指出要和你真正相见,
我知道,是上帝把你送来
保护我,直到坟墓的边沿……
我在梦中早已看见你,
就在梦里,你已经那么可亲,
你动人的目光令我颤栗,
你的声音震动了我的灵魂……
啊,不,谁说那只是一个梦!
你才走来,我立刻感到熟悉,
全身在燃烧,头晕目眩,
我暗中说:这就是他,果然!
可不是吗?每当我帮助
穷苦人的时候,或者当心灵
激动不安、感到思念的痛苦,
只有在祈祷中寻求平静,
那一刻,那可不是你的声音?
我听着你轻轻地和我说话。
在透明的夜里,那可不是你
亲爱的影子,在屋中掠过,
在我的枕边悄悄伫立?
可不是你在温柔地絮语,
给我希望和爱情的安慰?
啊,你是谁?我的安琪儿,
我的保护人,还是骗人的魔鬼?
告诉我吧,免得我猜疑。
也许这一切不过是虚无,
是少女的心灵的梦幻!
而命运另有它的摆布……
那就随它去吧!从现在起
我把命运交在你手里,
我信托你,恳求你的保护……
我哭了,我不愿意对你隐瞒;
请想想,我是这么孤独,
在这里,没有人能够理解
我的思索,任由它枯萎,
我也将随着无言地憔悴。
我在等待:只有你的目光
能够点燃我内心的希望,
或者,唉,给我应受的谴责,
让这沉重的梦永远断丧!
写完了。我不敢重读一遍……
羞耻、恐惧令我难以支持……
但我只有信赖你的正直,
我对你卤莽地呈献了自己……
达吉雅娜的信充溢着情窦初开的少女的纯洁和真挚,它和普希金的爱情诗一样,也是一块“试金石”,可以检验每一个灵魂的纯洁度:少年面对着它会怦然心跳;少女会在它里面听见自己的心声;中年人读了它会回忆起自己的初恋;就是老年人也会禁不住浮想联翩,而更加热爱和珍惜生命。谁在它面前无动于衷,那他多半是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要么就是一个轻浮的玩世不恭的人,甚至是一个灵魂肮脏的人。
达吉雅娜的真诚和纯洁检验了奥涅金的性格和灵魂,一向冷漠的奥涅金一时间也感动起来。可是,达吉雅娜终究是不幸的,她爱上的是一个精神生活比她要空虚得多的人,是一个不能够理解她的纯洁和真诚的人,是一个无法在社会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无法承受真正爱情的人,是一个自视很高、但在那个时代注定了不可能有任何作为的人。达吉雅娜终究也只能像当时其他的少女一样,被带到那“嫁人的市场”上,嫁给了一个“肥胖的将军”。她所追求的自由的纯洁的爱情生活终究也没能实现。在这个意义上,达吉雅娜也是一个悲剧性人物。
达吉雅娜后来成为了一位将军夫人,她的雍容华贵的气质和落落大方的风度,使她在充满虚伪龌龊的上流社会中像一株“出水芙蓉”一样亭亭玉立。特别是她对待奥涅金的追求的态度更显示出她精神世界的纯洁和高尚:
我爱你(何必要装假呢?)
可是,既然我已嫁给别人,
我就要一辈子对他忠诚。
她襟怀坦白,光明磊落,不愿过二重的精神生活,这种对自己的行为的负责态度集中地体现出她的精神美,而这种精神美是深深地植根于人民的土壤之中的。别林斯基说:“在这个道德沦丧的世界中,还存在着一些稀有的、可喜的特殊人物,……这就是普希金笔下的达吉雅娜。达吉雅娜是一朵碰巧茁生于嶙峋的岩缝中的鲜花。”达吉雅娜这一优美动人的女性形象的创造,对后来许多俄罗斯作家提供了有益的启示,产生重大的影响,俄罗斯文学中有许多动人的女性形象在不同程度上都可以说是“脱胎”于达吉雅娜。
诗体长篇小说中另外两个人物——连斯基和奥丽嘉也是诗人着意刻画的人物。
连斯基年轻而又热情,有着崇高的理想,但他好像是生活在现实之外。他从浪漫主义的角度去理解一切事物,这就决定了他的冲动性格。在连斯基身上,诗人着重表现了他对生活的热情的、浪漫主义的态度,这与奥涅金的怀疑的、现实主义态度形成鲜明对照。(顺便说说,在根据《叶甫盖尼·奥涅金》改编的同名歌剧中,青年诗人“连斯基的咏叹调”是歌剧中最为动人的一曲,连斯基的激情打动了无数听众。)
在奥丽嘉身上,普希金则着重展示出直率动人的外貌与贫乏的内心世界的反差,从而凸现了达吉雅娜表里如一的性格。连斯基死后,她很痛苦,可不久她嫁给了一个军官,从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变成了一个平常的太太,成了她母亲的“翻版”。
作为一部特殊的“诗体长篇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在艺术上总的特色就是诗与散文的有机结合。
在普希金以前的俄罗斯文学中,虽也出现过有一定的人物和情节的长诗,但其中基本上没有性格的创造,更不必说到典型性格的自觉的塑造。普希金第一个在俄罗斯文学中把诗的抒情性和散文的叙事性有机地结合起来,从而创造出他自己所称之的“自由的形式”的“诗体长篇小说”,其中既有浓郁的抒情性,又有对性格的精细的刻画。这是一种全新的独创性的艺术形式,是普希金在艺术形式上对俄罗斯文学的重大贡献。
具体说来,《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最显著的艺术特色便是它的抒情性,或者换一种说法,就是作品中始终贯穿着诗人自己的形象,贯穿着“作者的声音”。作品中出现大量的“抒情插笔”,较大型的“插笔”有27处之多,只有两三句的“插笔”竟有50多处。这些“抒情插笔”,有时是作者对人物的贬褒,有时是对事件和场面的评论,有时是对往事的追忆;有的严肃庄重、富于哲理,有的尖锐激烈、锋芒毕露,有的诙谐幽默、妙趣横生,有的画龙点睛、入木三分;有些“插笔”,与人物和情节的发展息息相关、丝丝入扣,有些“插笔”,看似与人物或事件无关,其实并未离题万里。正是这些大量的多角度多层次的“抒情插笔”,扩大了作品的容量,深化了作品的内涵,加强了作品的感染力。
但《叶甫盖尼·奥涅金》毕竟又是一部长篇小说,作为大型的叙事作品,它在再现社会生活的广度和深度上、典型性格的塑造上、环境和场景的描写上都达到了当时俄罗斯文学的最高水平,也不逊色于欧洲现实主义奠基者司汤达、巴尔扎克、狄更斯等人的作品。别林斯基说它是一部“百科全书”的原因正在于此。在诗体长篇小说中,普希金围绕人物性格的塑造这一主线,巧妙地穿插着上流社会的场景和乡村的风俗画面,这些初看起来仿佛是诗人信手拈来的无意之笔,却包含着真正的艺术家的着意安排和匠心。如作品中描写地主庄园中农奴少女边采果子边唱歌的片断,就包含着真正的讽刺力量和幽默效果:
……只有一群使女
在花园,在山坡的丛林间,
一面采野果,一面合唱:(这歌唱是遵照主人的命令,
她们唱着,主人才能放心,
因为这样,就没有狡猾的嘴
能够得空偷吃他的野果:
请看乡村的智谋也很出色!)
我们看到,普希金以诗歌特有的抒情效果赋予作品以一般散文作品难以达到的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