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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杭州花事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少年时读诗,喜欢“红雨随心翻作浪”一句,潇洒得美丽,当时孤陋,不知“红雨”典出何处,后来倒是在汤显祖的《牡丹亭惊梦》中找到一处。花神上场曰:

蘸客伤心红雨下,勾心悬梦彩云边。

原来红雨是才子佳人浓情蜜意时被兀然惊动的纷纷落花。

这样想来,落花纷纷之日,便是美丽的事物登峰造极之时,又是美轮美奂之后下降的伊始。红雨闪碎,伤春如斯,在失去的过程中,不断闪现又消失。这样明明灭灭,飘逸着永恒与瞬间的叹息,红雨便也就下得重重叠叠了。

知道好花是不常开的,开时便万分珍惜,对花的珍惜,本质是欣赏。一千年前,吴越王钱镠的妃子回家探亲去了,这贩私盐出身的武夫国王,锦书一圭于对爱妃说:“田野上的花儿都开了,你细细欣赏,迟一点回来吧。”一言既出,竟为千古佳话,樵夫牧童们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唱道“陌上花开蝴蝶飞,皇帝老子想嬉戏,春气发动真难熬……”一唱就那么唱了一千年。

二月十五日花朝节

陌上花开岂只皇帝老子嬉戏,杭州人的赏花,可谓流风悠久矣。

农历二月十五,从前一直是杭州人的花朝节。这个节日的来历,倒真的是有些不明了,大概是因为“花朝月夕”为一句俗语。而二八两月又为春与秋之中,八月半既然给了月夕,那二月半自然就得给了花朝了。

宋代有花间扑蝶的传统民间游戏,后来是没有了,但明清时二月香市倾城仕女皆往寺院,据说就是它的遗俗,可见杭人围绕花所作的生命表现种种,是很丰富的。陆游有“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之说,那条深巷即今日杭城孩儿巷,的确深长,巷口尚有碑记之,惜杏花女无存。

花朝时节,杭州马塍园丁可就忙坏乐坏了,他们竞相挑着花担子上街叫卖,那声音,跟唱歌似的,好听着呢,有个叫黄子常的人,专门作了一首《卖花声》的词曰:

人过天街晓色,担头红紫,满筠筐浮花浪蕊。画楼睡醒,正眼横秋水。听新腔,一回催起,吟红叫白,报得蜂儿知未?隔东西,余音软美。迎门争买,早斜簪云髻,助春娇粉香帘底。

要说当时的杭州,什么样的花最有名,大概要推桂与荷了。柳永为什么要写“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呢?据说金主完颜亮就是读了柳永的诗才动了立马吴山之念的。有人不怨朝廷腐败,倒怨起桂荷来,写诗说:“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哪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

有个叫罗经纶的不同意这种看法,说:“荷花艳,桂花香,只是为了妆点湖山更加美丽,可恨那些士大夫,竟因此而流连歌舞,忘了中原,那不是花的罪过啊。”

杭人还是喜欢花的,便有花神庙。这个花神庙,又叫湖山神庙,就在今日苏堤的跨虹桥西面。一七三一年,浙江总督李卫,在他所撰的《湖山神庙记》中,倒是对杭州的花市作了一番形容:

西湖自正月至十二月I无月无花,无时不盛。土性固宜果木,而余连年来又加意培植。环湖远近三十里,高下曲折,红紫相间,一望几无隙地。因为屋数楹,中设湖山正神,旁列十二月花神,而加以闰月,各就其月之花,表之冠裳,以为之识。

人家看了那泥塑的湖山正神,哑然失笑,那不是李卫自己的像吗?那十二花神,不用说,便是他的妻妾了,那可真是叫“借花造佛”了,虽俗,却也不是恶俗,给西湖花事平添一点轶事罢了。如今那花神庙也荡然了。花朝花神俱往矣,然西湖花事依旧。春天,花太多了,是乱花渐欲迷人眼。一般常人多去苏、白二提观桃花,还有个地方叫花圃,那也是个万花云集的地方,这样的赏花,真的是走马观花了,我不为也。

极早的春,路过望湖楼,见丛丛木樨花开,黄黄白白,绒绒簇簇,星星点点。“去看木樨花吧。”我说,人却答:“木樨花是谁?”

便错过了,不日便绿荫满枝。接着,是那重瓣茶花浓红坠地的时节。落花惊动人绪,使人生杜丽娘般的感慨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也有心矿神怡之时,手握唐诗一卷,去湖畔踏春,黄昏时分,寂无一人,有白玉兰大瓣徐下,无声落于脚跟,冥冥间,疑有仙人至。此时读王维《辛夷坞》,一派高逸: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想那盛唐诗人王维,独红萼,一年花期,纷纷扬扬,就此了解。人花的两两相忘,造化的玄妙,时光的神秘,万千情怀,尽在其中了。

花事的如潮,当在杭城四、五月间,花港观鱼有牡丹,太子湾有郁金香,大街小巷有蔷薇。夹道迎送,眼花缭乱。

花其实是无限清高的,你访她,她落;你不访,她也落。比如年年暮舂都看紫藤,得有心人指点,知柳浪闻莺及镜湖丁两处最佳。植物园,似而甶紫藤,梦里寻到过,今年怠慢了,站在满头绿缨络下,徒然恍然。

夏日访荷

夏日访花,自然是访-荷,有曲院风荷在。池内种红莲、白莲、重台莲、洒金莲、并蒂莲等,又有叶径一公尺多的大王莲和几厘米的碗莲。访荷也是有秘诀的,宜在清晨,因荷花天微明时放,待大亮,它倒又行复合了。从前花迷,常行舟于放鹤亭,于岸上藤椅中躺下,尝藕粉,品新茶,以作早餐,再补睡一觉,那可真是晨风徐来,荷香欲醉了。

秋日赏桂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秋日的赏桂,一般都是去满觉垅。满垅桂雨,已是一新的胜景,然人多嘴杂,熙熙攘攘,反倒无秋意了。其实沿西湖周遭公园,都有桂,许多机关大院中,桂雨如潮,一点也不比外面的差,从前杭人有句谚语叫“钱王祠里看桂花”,今虽已无,但它处并不缺桂。我因家住植物园附近,每年秋夜,必去园中桂下品茗。人少花香,桂花落于杯中茶内,落于肩,落于桌,落于椅,落于这西湖的无边黑夜。万籁俱静中,便想起那一年秋,父亲坐在病房阳台上,看女儿捡满地落桂,记得女儿听那极细的落花声,在心中自语:“明年不能再来了,明年不再有父亲了。”愁肠百结,唯落花知。明年,果然不再有父亲。走进深秋,去岳王路花鸟市场捧回菊花盆数盏,柳浪闻莺每年的菊展自然又是不可错过的了。转眼间,西湖的冬天来到了。

冬日孤山赏梅去

冬日赏花,必赏梅,孤山梅花。早借林和靖之妻的名声而扬四海。“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非西子湖,到哪里去寻这般境界。然今日赏梅又有一佳处,曰灵峰,位于玉泉山北面,品种达四十五个,余杭又有超山梅花,也是一片香雪海。花中之梅,品格最高,既栽西湖,便具人文之美,神清骨秀,幽独超逸,风韵绝伦,有雪衬之,无言可喻。杭州赏花,赏到如此品味,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