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现在我们读的历史书,古代部分,大体上是那么回事,最少代表了一派的观点。但是近代部分,也就是19世纪、20世纪的中国史,恐怕有些问题。学习中国历史,我推荐看《剑桥中国史》,它是集中了世界的一批学者写的,代表了当时历史学发展的水平,总共有十多本。另外,现在中国年轻的史学家也起来了,他们的书也很好,比如茅海建的《天朝的崩溃》,副标题是“鸦片战争再研究”,写得非常精彩;假如要了解晚清的历史,除了这本也不妨看看我的《帝国落日》;民国部分,我推荐大家看杨奎松的书,他写了很多,很精彩;假如想了解朝鲜战争真相、中苏关系等,可以看沈志华的书。
提问2:您觉得中国的央企代表了谁的利益,对央企未来的发展有什么建议?
答:这个问题由我来答不恰当,我没有多少研究,应该由你们答复。这是第一个前提。
第二,全世界的国有企业多数是办不好的,只有少数例外,如新加坡,因为它是一个城邦国家,几百万人,利用现代企业的管理方法来管理国企,它做得不错。中国的国企问题很多,你们更了解。十五大讨论时,大家也感觉到国企问题太大,那时候我也请了一批经济学家写了一套丛书,写全世界的国企现状以及改革。
写出来只证明了一条:国企非改不可。其中有数据,全世界的国企平均占经济总量约10%,落后国家大致30%,发达国家占5%左右,美国基本没有国企。中国在20世纪90年代占了40%。这是很大的包袱。
从19世纪以来,中国因为办国企耽误了现代化的进程。中国的工业发展不起来,就是因为政府办企业,垄断。日本跟中国的现代工业基本上是同时起步的,明治维新是1868年,我们是在1864年以后,为什么后来它发展起来了,中国就不行?因为到了19世纪70年代,双方都碰到一个问题:国企是无底洞,亏得很厉害,财政补贴不起。日本采取的措施是卖掉,1880年前后日本舆论批评“国有资产流失”批得很厉害,跟我们这些年讲的一个样。中国就一条死路走到底,坚持搞国企,民间办企业也要政府批准。结果甲午战争一打差距就明显了,他们赢了,我们输了。
经济上就是这样,他们依靠私人企业,后来的三菱、三井都是19世纪80年代卖给民间的国企,那时主要是轮船制造和航运,政府不但卖给私人经营,还给补贴,将大包袱卸下来,过一段时间它就有了税收,这是日本的道路。中国到了20世纪才醒悟过来,那时清末新政才让私人发展企业,甲午以后订立《马关条约》规定,日本可以在所有通商口岸办企业,根据互惠协定,所有列强都可以享受这个优惠。清政府没办法,对民间企业也放开了,那样清末的经济慢慢发展起来。但是建国后重复了过去的错误,重新搞集体化,上了俄国人的当。后来改革开放让私有企业恢复起来,并且卖掉一部分国企,这是非常英明的。现在好像降下来了,现在究竟有多少?
有人说还有百分之二三十。
我想国企应该坚持改革。现在政府所做的选择是对的,凡是垄断领域都应该开放给私人资本。比如银行业,为什么不让私人进来?经济形势逼得没办法才在温州开始试点。我想国企最终还是要市场化道路,真正让股东大会发挥作用实行监督,对中国的国企会有很大好处。与此同时还要开放,电信领域最好也允许私人办,让外企进来参与竞争,中国的通讯就会有大发展。没有外力很难,另一方面本身也应该改革,我看到他们的建议是上市之后将股权慢慢释放出去。大势是这样的。
提问3:大家都是普通人,都过得很好,但很多人心里肯定有焦虑和危机感。仔细想想,会觉得自己周边存在很多危机,道德危机、食品危机、信仰危机,很多危机让我们感觉自己生活并不安全,甚至生命受到威胁。很多人为在社会病找药方。刚才你说社会上思潮很多是好现象,尽管并不一致。相信很多百姓在想,既然现在那么多危机,就回去嘛,如果有个政治强人出现带着大家分田地打土豪,大家都有,这样也好。另外一些人会想,要全盘西方,走西方的路。这些要提供的一个副价值是,说现在这些不好,中国传统不好,四书五经都是糟粕。这样会让大家头脑混乱。我之前接触过一些人说道家老子的讲法很好,三五千年前大家都很和谐。这个好吗?
答:对这个问题,我有几个基本观点。
第一,不要夸大负面。比如说到当前的危机,首先要看到,我们现在的社会比改革开放前有大的进步。如果这点不承认,就没有讨论基础。因为成就来源于我们接受了现代文明的一部分,主要是市场经济,我们接受了,改变了中国。我想这是应该首先肯定的,里面有些东西是正常的,社会是在先进与落后的矛盾斗争中前进的。比如说到道德危机,可以反过来问,现在的道德状况比改革开放前是进步了还是落后了?改革开放前因为社会控制很严格,没有流动人口,所以犯罪率可能比较低,但它也无力做善事。改革开放后,其实整体上由于个人的自由增加了,多数人的尊严增加了,也就是道德水平提高了。道德无非是正义公平的体现。小悦悦事件有很多人显得冷漠,但更多人伸出手来救援,这说明了什么?现在到处存在的救助活动,即使在政府没有完全放开的时候,动人的事件有多少?比较普通的,像邓飞的免费午餐,做得很成功,还有李连杰的壹基金。从这一面讲,是不是道德水平大提高?我想两方面都有,一方面道德水平是提高的,另一方面还存在问题。
回到一点,道德水平是怎么提高的?几千年宗法专制都强调德治,所谓以孝治天下,强调领导就是德的代表,官府有教化功能,政府不但要管理社会秩序,还要教化子民。现代社会应该怎样处理道德问题?正义与公平的水平即文明的程度,牵涉到公共道德部分的应该吸收到法令当中,成为法律的一部分。以法治国,公共道德当中大家都要遵守的一些规则,比如不能在公共场所抽烟,随地吐痰等,其实我们也是有法令的;香港严格执行,广州形同虚设,少数违反也没人管。其他问题也是文明发展过程中必须解决的问题,不是比以前退步,而是发展到今天必须解决。比如有毒食品,以前有吗?可能市场经济不发达,可能没有。现在有这些,任何国家在它的社会转型、产业发展过程中都出现过。现在需要的是舆论监督,政府负起责任加以纠正,不要因此就讲现在做的错了,或者比以前更落后。不是这样,是在前进中遇到的新问题,要坚持不断改革,不断监督,这些矛盾慢慢就解决了。所以还是应按照一般国家的办法,以法治国,舆论监督。
提问4:结合以往历史的分析,您认为中国目前要迈向现代社会可能采取的路径是什么?
答:采取哪种方式一言难尽,但我想一个基本的东西,确实应该是改革、开放、稳定。过去我们在经济上融入世界,参加WTO,就是全盘西化了,因为加入WTO就得按照WTO规则改造经济。政治上,现在老讲中国政改滞后,就得提高自由度,推行民主。自由民主哪里来?中国传统当中有民本思想,有人就此说中国一贯有民主思想,也没有必要。现在的中国人要跟全世界公民一样,应该享有自由平等,应该受到法律和政府的保护,也就是有法治、宪政和民主。
这里关键就在于,不要再折腾,不要再搞什么革命,下定决心不断改革,不要再想推翻政府,打土豪分田地,或者打倒资本家分资金。要坚持走改革的道路。要是还像过去一样沉迷于革命,有些人老是鼓动,社会没有希望了,整个社会没有改革共识了。我说错了,百姓是要改革的,执政党要不要?为了它的利益也要改革。
社会矛盾很尖锐,要化解才不会影响它的执政地位,从它自身的利益出发就要改革。再加上客观上有民众的压力,以及舆论的压力。
只要市场经济一发展,公民的权利意识必然觉醒,个人的自由的财产不能随意侵犯,再加上上帝送给中国人一个很有利的武器,互联网,微博,成为一个强大的监督工具。互联网根本禁锢不了的,这样的情况下,就变为一个强大的舆论监督工具。
所谓保持稳定,是法治基础上的稳定。这样中国会慢慢进步的。
提问5:能不能讲解一下,你说胡锡进应该去哈佛进修,免得再闹笑话,这是什么意思?
答:是这么回事。茅于轼得了个国际经济学奖,他就说茅应该顾及国内大局,好像茅就是不顾大局。其实他对政府、社会、个人三者的关系不清楚。政府客观上一定是受批评的,任何时候都是挨骂的,因为不可能做得100%好。它的责任是为公民服务,要保障公民的自由和安全,在实行职能过程中,公民一定要严格监督,不断批评,可能有些话过头,但基本的东西你要听进去,这是常识。
同时公民为了表达意见,维护自身利益,它有权在公共领域中成立组织,所以要有社团,单个人是没有力量的。这都是常识。但胡锡进就说,你茅于轼一个人批评政府,影响了团结。所以我说得补充一下常识。是个开玩笑的微博。
提问6:踢球要临门一脚。但世界上民主有高质量和低质量的。欧美的民主运行不错,但我们看到,无论非洲还是印度,民主制度运行都不太好。现在看回去,欧美遇到经济危机,奥巴马什么都干不了。他们说美国也面临政治体制改革。我想有两种民主,一种是理想状态,但现实中会受到各种因素的干扰,比如利比亚、伊拉克等,垮了也没有实现很高质量的民主,我看他们现在也很麻烦。我的问题是,我们这么一个大国,特别复杂,搞民主面临的问题很多。因为没有权威轴心的话很难,它们的民族意识特别强大。
我的看法,在中国这个大国,我们现在这种状况,怎么过渡到高质量的民主体制。我个人觉得这个非常难。
答:刚才你提的,有很多人都这样看。
问题在哪里?一个前提是,民主没有优劣之分,第二,国家的优、劣,或因为一个国家的发展程度不同,体现在制度,就是运行规则。
现在所有的非洲或其他比我们更落后的国家,说到底,是还没有体会、认识到要采用现代社会的规则来管理国家。比如前几年乌干达反对帝国主义,将所有外国农场没收,造成整个经济垮台。好些国家到现在仍然乱哄哄,就是还没有走上正轨,没有采用现代社会管理制度。有很多牵制因素,包括文化传统,往往要付出代价,才能够真正转化为现代社会。一个国家转化困难,多半因为受传统包袱所累。其中最突出的是印度。好多人都说搞什么西方民主,你看印度比我们落后得多。这个说法恰恰忽视了一条,印度搞得糟糕,其中一条是在国大党长期统治下,学苏联搞社会主义。包括缅甸、非洲一些国家的落后,都是因为搞所谓的社会主义。印度的官员贪污很厉害,因为搞垄断经济,比中国晚了十多年才改革开放。
人民党取代了国大党才开始改革,才慢慢赶上来。印度的问题,不是因为它实行了民主,而是它没有真正按照现代社会的规则来改造它的国家。种姓制度当然是个历史包袱,但要看到,历史的陈迹要消灭需要相当长时间,它已经取得很大成就。现在这个印度总统就是贱民阶层。在知识阶层当中,种姓制度的影响越来越小了。现在它的问题不是要回到过去,而是坚持按照现代规则继续改造。
回到中国问题。中国要逐步改,这样就要有足够智慧的政治家,大局在胸,有逐步的全面的计划。在我看来,先要自由,自由度要大大提高。第一个要保障言论自由,先自由,后民主。民主方面,已经有的规则就要遵守,汪洋说乌坎没有超越现有的法律,但它真正做了。再加上温家宝说的,能管好一个村就能管好一个县。
其实各地已经有了大量的乡镇民主实验,采取各种方式,从乡镇民主做起,然后到县一级民主;我想这一点危险都没有。在大量实验的基础上,逐步实现中国的民主。这是可以做得到的。就是说,不在于中国特殊,一实行民主自由马上国家分崩离析,而是怕你没有一个全面计划。
再看西方的金融危机问题。西方不是十全十美,但我们看得到它的问题在哪。第一是过分的高福利,希腊病,第二,金融危机是国家对于怎么管理企业和市场,经验仍然不足,这里是不断总结经验前进的问题。包括中国,一方面学习西方经验,但不要走人家已经证明是错误的道路。不是说中国可以不要民主,那是全人类的文明,是抗拒不了的,但要很冷静地根据中国的情况逐步推行。
提问7:中国已经到了改革的深水区,进入攻坚克难的阶段,这个难在哪儿?第二,你说要实现民主自由的环境,我们应该向哪个学习?有没有可以参照的做得好的国家?
答:改革的困难在教育官员转变观念。中国的官员,从中央到地方,多数是人民共和国建立后的中国教育培养出来的,专政社会主义模式培养出来的观念根深蒂固,动不动就说是敌对势力。广东很明显,从太石村事件到乌坎事件,要是动辄按照敌对势力作祟的观点去处理,乌坎事件不可能顺利解决。官员应从专政思维下解放出来,把政府变为真正为保障公民的自由、安全而存在的一个机构。这个观念要树立起来,真正为人民服务,建立一个公开的服务型的政府。这方面一千万官员要有严格的思想转变和改造。同时制度上要相应改变,不变的话也没有希望。
至于哪个做榜样,领导层想以新加坡为榜样,很多人去新加坡训练学习,但是新加坡也是控制型的政府,没有真正实行民主。其实最好的榜样是香港,香港长时间是没有政党的,但是它有自由,一直到九零年代以后才逐步发展出一些政党,但目前来讲它还是行政主导的社会。作为过渡型的政府,我想中国第一步要达到香港的水平,下一步再讲其他,可能是比较现实的道路,而且不会乱。因为香港有言论自由,有法治,官员也比较清廉,将那一套学过来,慢慢再讲其他。
提问8:我前段时间到江西,看到陈寅恪先生的墓,他的墓上有十个字“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你如何评价中国学术界的思想自由?现状怎样?第二个问题,价值观方面,现在西方国家会对我们国家的人权等提很多意见,你觉得美国为主的西方国家为什么要把他们的价值观推给我们?
答:中国的学术现状,我很难作出全面概括,好像原《人民日报》的记者马立诚写过一本《中国当代思潮》,就是讲这个,相当好,可以找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