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不夜之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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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太阳升得老高,茶地也热腾腾地冒着暖气,嘉平的脸上就冒出了汗。他等着大哥能说上几句,大哥却嘴里嚼着生茶叶,一言不发。他的手指缝里都是黄土,正细细地用老茶叶揉出了绿汁来,一个一个手指缝地擦过去呢。一直到他把十个手指都那么细细地擦完了,他才说:“觉农先生到底是真正懂茶叶的啊。”又见大弟一脸真诚地看着他,期待着他,才说:“大哥我或许就是你说的那种拘于东南一隅,不知中国乃至世界之大局的井底之蛙。不过也不像你那样天马行空,走马观花,仿佛一切都在眼中,其实大而无当一一”嘉和停了下来,看看大弟的表情,又说:“你若不想听,我就不说了。”

“哪里哪里,大哥一向是忍无可忍才后发制人的,我就等着大哥教导我呢。大哥若是不理睬我了,那才是真正的大事不好了。”嘉平笑着说。

嘉和也淡淡地笑了,说:“就是,你倒是把我当成什么样的鼠目寸光式的人物了。我岂不晓得吴先生等人的一片苦心?战前我做了十来年的茶业生意,就晓得中国人的茶叶饭,是越吃就越吃不下去了。战争来也好,不来也好,迟早这样下去,茶业这一行是要彻底破产了的。”

“此话怎讲,何以见得?”

“曙,你听我讲来:一是茶叶生产的落后。你放开眼睛看看我们龙井山中的这片茶地就晓得了。我们中国人种茶,是贫困小农以副业的形态种植,绝无印度、锡兰的大规模的茶场经营。再者,采得青茶,粗制滥作一番,为之毛茶,就拿出去卖了,价格连成本都不保。说起来这也是没有办法之举。茶农穷苦,每年秋冬粮食不继,只得告贷于当地殷户商贩,愿以明年毛茶出抵换粮钱,价格可低于市场的三分之一;再则,当地的茶商,因为人地关系,早已控制了产地商场,茶农也没法因为一点点小批量的茶去远道跋涉,推销茶叶,常常不得不以二分之一的市价,低价出售;三者,茶厂茶商来产地购茶,往往只给茶农先付一部分钱,其余的,都要等到茶厂茶商卖了那箱茶,才给予清算。万一茶厂倒闭,茶商破产,茶农的茶款便再无着落,那才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呢。说起来你或许不知,前四五年,茶厂茶商多有破产的,连带着茶农活不下去,自杀的也时有所闻。我们家从前在绍兴平水识得一个茶农,就是因为如此活不下去了,举家自杀。你想想,茶农过着这样的日子,又怎么可能改良技术,扩大生产呢?而中国茶业的运作方式如此落后,又怎么能不在国际市场上败北呢?”

杭嘉平听到这里,插话说:“我一直听说我们忘忧茶庄的口碑好,好就好在不给茶农压价,也不给茶农打白条。”

杭嘉和真正叫作是仰天长叹一声,说:“口碑再也好不下去了,独木岂可成林?我们杭家既不嫁祸于人,自己家又是寅年吃着卯粮的了。祖上留着的一点点底子,在我杭嘉和手里,也差不多已经蚀尽。说句绝话,这杭家五进的大院,不是日本佬进来惹得我一把火烧了,如今也恐怕是要被我一进进地卖出去了。”

杭嘉平心中暗惊,想,这么多年,家里的情况,原来竟已破败至此了。

杭嘉和打开了话匣子,便也不顾嘉平听不听,只顾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了:

“刚才我只说了茶业这一行第一关的弊病,这第二关就是毛茶的加工了。毛茶加工之厂,大多为手工作坊,时开时歇,哪里有什么长远之计?所集资金,大多到沪上洋庄茶栈合贷,这就是最最残酷之高利贷剥削。因为一旦向这些洋庄茶栈告贷,除了还之以高利之外,还规定了制成的箱茶,必须由这些茶栈洋庄来代售,他们又可以拿百分之二十的佣金。故而,茶厂总少有盈利甚至亏本。一旦亏本,自然又转嫁茶农,到头来,茶农与这些小茶厂,往往落得一个同死入棺材的下场。

“再说那些洋庄茶栈。他们都是一些买办商人,与上海的华茶出口洋行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这些买办既然只是代办茶事,本身不负盈亏之责,自然就是有奶便为娘的。他们先从洋行那里贷得款来,然后再放高利贷给内地茶厂,从中就大赚一笔。再给洋行做生意代售箱茶时,又加上许多陋规名目,比如吃磅等等,不下二三十种一一”

“何为吃磅?”嘉平不由插话问道。

“这些名堂说起来你听得都要吃力死,什么吃磅,贴息,过磅费,打样,修箱打样,回扣,避重就轻,等等。你问我什么叫吃磅,简单地说,一箱茶叶六十磅,到了洋行手里,就得扣去二磅半,也没什么道理可讲,就是这么一个规定。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手法,内地茶厂只得落一个永劫不复的境地了。”

“无怪吴觉农先生提到洋行,如此深恶痛绝呢。”

“我这就要说到洋行了。你虽从不沾茶事,但生在茶人家里,想必也晓得,我们这些茶商与海外做生意,从来也不曾直接与他国消费市场交易。不通过洋庄茶楼,不通过洋行,我们中华茶叶就无法进行对外贸易。这百多年来,洋行垄断华茶贸易,也已经成了惯例,华茶的市价,就控制在这批外国商人手里。他们说东,我们不敢说西,他们说南,我们不敢说北。中国如此一个堂堂的产茶古国,茶叶生产的生杀大权,就捏在这等洋人手里。如此,华茶还能有什么出路呢!”

嘉平听得实在入迷,不由再问:“大哥,如你所说,华茶已到了这种地步,那怎样才能从这山穷水尽之中,求得一条柳暗花明之路呢?”

“这还用我来指什么路吗?吴觉农先生与你们这些人所干的事情,正是中国茶业的生路。我虽不如你眼界开阔,但从古到今的茶政倒还略通一二。以我之见,茶业一行,统则兴,不统则散。自己国家不管,别国就要来捣乱一一”

“大哥此言实在精辟!”嘉平不由拍着大腿叫绝。

“这也不是我的发明。由国家统管茶叶专利,那是从唐代就开始了的,宋代就实行了榷茶制。朱元津开国时,他的一个女婿因为走私贩茶,还被杀了头的呢!虽说管得过严也是物极必反,历代茶民造反也是常事,比如我们淳安县的方腊。不过弄到如今这步田地,国家一点主权也没有,茶事的兴旺又从何说起呢?”

“正是要从我们这一代手里做起啊,”嘉平觉得说话的契机又到了,便又动员起来说,“大哥道理比我懂得还多,不用我再多说什么。你只给我一句话一一什么时候动身离开这个虎狼之窝呢?”

嘉和站了起来,慢慢地在茶园里的小径间走着。不经修剪的茶技东拉西扯地,时不时地挡住他的脸,有时,干脆就从他的面颊上划过,他的心多少也被搅动了。短短的几天当中,已经有好几个人劝他走了。其中有嘉平,还有假冒嘉平妻子的女共产党员那楚卿,一个劝他去重庆,另一个则希望跟她一起去浙西南。

和楚卿的谈话,是昨天夜里进行的。他和杭汉、嘉平等人把藏在后院中的珠茶搬出来装车时,楚卿也来了。她瘦削,看上去单薄,但筋骨却好,干活很利索,也不多说话。嘉和暗暗有些吃惊。他了解她,要比别人想像的多得多。那家,也是杭州城里的名门望族,和前清皇家都是沾亲带故的,他想不到,那家门里还会有这样的后代。

把茶装好后,嘉和主动地叫住了楚卿。在暗夜中呆得时间长了,眼睛已经适应,彼此在天光下,能够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嘉和迟疑了片刻,才说:“那小姐,如果允许的话,您能否告诉我,您还见得到杭忆吗?我知道他还活着,可是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了。”

即便是在暗夜中,嘉和还是能感觉到楚卿的不安。那姑娘又仿佛是在为杭忆辩解:“伯父,杭忆做的事情,都是对得起您的,不辜负您的。他只是担心牵连你……”

“我知道他在干什么。”嘉和沉默了一会儿。

楚卿就脱口而出:“伯父,跟我走。”

“跟你走?”嘉和真是吃了一惊,黑夜里她的声音一下子放得很响,又连忙压低,“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抗日根据地。党让我们帮助您脱离险境,跟我上根据地吧。”姑娘热切地动员他。她的真诚感动了他。他却没有正面回答,为了掩饰汹涌而上的情感波涛,他一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一边轻声地说:“我的儿子杭忆,在我看来,一直就是个前途难卜的孩子。他从小就极度敏感,我一直把他看成那种非常容易夭折的青年。他表面看上去有些轻浮,实际上他一往情深。他像他的爷爷,也像我,你们帮我……爱护他吧……”他说不下去了,在一个年轻姑娘面前是不应该落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