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不夜之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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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哪里说得上是为难,我本来就想去找他的。只是我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听飞黄说,他好像有点,有点一一”

“你怎么也会相信人家说的话?你想一想,日本人打进来之后我们家的遭遇,要是换了别的男人,十个也活不了了。你想一想,他现在在干什么,他为什么要到孔庙门口去摆茶摊?不是因为赵先生被小掘关到孔庙里去了,他会到那里去吗?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他心里面还有别人。这样的人会是疯子吗?你说,这样的人会是疯子吗?”

两个女人突然在雨中愣住了。现在,她们各自都已洞悉了各自的内心世界的那一层最后的隐秘,然后她们各自又以最快的速度清醒过来,来不及再道一声别,就分头匆匆地尽自己的那份心去了。

到孔庙去,是要路过自己家门口的,方西岸想到女儿盼儿一个人在家中,不知今天的病有没有起色。自从那个小掘不断地差人送来盘尼西林给盼儿治疗肺病之后,不管盼儿自己怎么不愿意,她的病还是在渐渐地好转之中。李飞黄一家,对这件事情所抱的恐惧和欣慰,分量几乎可以说是一样重的。特别是李飞黄,方西冷感到非常奇怪,他完全变了,战争使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变得神经非常活跃,只要出去一趟,回来他就一会儿上天,一会儿入地,一会儿以为自己是天生我材必有用了,一会儿又以为日本人乃蛮夷,哪里领会得了中国五千年古国文明,跟他们相处,无疑是和吃人生番相处。不管李飞黄怎么样地上天入地,方西传已经彻底看清楚了,她的这个第二任丈夫的天花乱坠的学问,都遮蔽不了一个最简单的事实一一好死不如赖活。方西冷明白这些老话,她自己活到今天,也几乎成了这样一个赖活着的人。但她毕竟对这种活法深恶痛绝,她时时地都在寻找摆脱这种活法的机会。不像这个李飞黄,不但苟且偷生,还为这种苟且寻找种种原因。

在雨中,方西岸想起刚才叶子脱口对她说的关于嘉和的话。方西岸承认,叶子对嘉和的评价是正确的。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路过孔庙,看到过嘉和坐在雨中的荣骛不驯的神情。她也曾经为他的神情流下过眼泪。以往她从未想到,杭嘉和竟然亲手点火烧了他们杭家的大院,她本来以为,这样的事情,是只可能发生在嘉平身上的。她现在才知道他们毕竟是一脉相连的兄弟,他们骨子里还是有很一样的胆气,只是表现的方式很不一样罢了。然而,知道这一切毕竟已经太晚了一一她为什么要离开他?为什么对这个男人的透彻的认识,不是从她的口中说出一一她毕竟曾经是他的妻子一一而却从另一个不是他妻子的女人口中说出呢……

这么想着,她就进了自己的家门,她想看一看盼儿,顺便给嘉和带一把伞去。可是她刚关上大门,还没来得及叫一声盼儿,她的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个耳光。这一耳光打得她目瞪口呆。如果说早上杭汉挨的耳光还是有足够的思想准备的话,那么方西岸挨的这一掌实在是晴天霹雳。她抚着脸,半张着嘴,摇晃了半天,直到女儿冲出来一把把她给扶住。她定睛看去,才明白,扇了她一掌的,的确是她的丈夫李飞黄。然后,她也才开始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痛。

来不及细想什么,方西冷那贵族小姐的架子也顾不上拿了,就一头撞了上去,一下把李飞黄撞得一个仰八叉。李飞黄也不站起来,抱住那八仙桌就声泪俱下地骂道:“方西冷,你把我的儿子给赔出来,你把李越给我还回来。方西冷,你伤天害理啊,你只顾自己的女儿,你就不顾我的儿子啊一一”

方西冷头皮一阵阵发麻,儿子一一她一想到儿子有什么意外时,自己也站不住了。还是盼儿扶着她,边哭边说:“奶妈家的人带信来说,奶妈根本没回家,在路上就给日本飞机炸死了。妈,妈,你别急,弟弟没死,人家打听到了,弟弟让一个老和尚抱走了,听说后来还一起进了贫儿院,就是寄草姑妈在的那个贫儿院。妈,你别急,你别急,弟弟不会有事的一一”

“一一放屁!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不是一个爹生的,你只管站着说话不腰痛好了一一”

“李飞黄,你疯了!李越是你的儿子,难道就不是我的儿子?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还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亏你还是一个堂堂教授,你这副吃相,和裹脚的骂街泼妇还有什么区别。”

“一一是啊是啊,我这副吃相难看,你去吃回头草啊!杭嘉和日日孔庙门口坐着,你去寻他,你们两人重新做夫妻啊一一”

“一一啊呀,你还不给我闭嘴,差点把大事情都给你搅了!”

方西岸一下子跳了起来,要去寻雨伞。李飞黄一看妻子连架也顾不上吵了,知道肯定是有大事,这才从地上站了起来,说:“什么大事情?我刚才听说了李越的事情,心里头发急,到处寻你不到,想想你可能又是在你的上帝那里,杭州城里的教堂寻了一个遍,也没寻到你,这才发了那么大的火。回来的路上,经过青年会,看见日本佬里三层外三层的,不晓得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我又担心你会不会也犯到那里面去了。你自己犯进去,还要连带我们。盼儿刚好一点,李越又找不到了,日本人要我办学校,我连个教师都凑不齐,真正是干愁万愁愁到了一起。好不容易你回了家,现在又要生出什么新花样来?”

方西岸因为急着要去找嘉和,也就顾不得刚才的那一巴掌,三言两语地把杭汉的事情说了一遍,拎起雨伞要走,还说:“我不跟你多华佩,还是救人要紧。等我回来,你要离婚你要杀人放火,都随你的便好了。”

李飞黄倒是一个会算计的人,这时候哪里还会再跟方西岸胡搅蛮缠,拦住了西冷就说:“有你那么笨的人吗?要找人,也不是我杭嘉和这种疯子。你还不去找杭嘉乔!他好歹是日本人的大红人啊!不管怎么说,和杭汉一个姓,他出面讲几句好话,不是都在了吗?”

“你有没有吃错药,”方西岸就嚷了起来,“是哪一个弄死了绿爱,杭汉又是绿爱的什么人?你走开,我不管告诉嘉和有没有用,我得立刻就会通知他。”

“你想干什么,你还嫌我们家里的麻烦事情不够多啊?这个小掘,一天到晚盯住盼儿,叫我日日提心吊胆。我在为谁提心吊胆?为他们杭家人啊。盼儿是谁的种,要我那么操心干什么?今日里你还要给我生出这些是非来。”

这么说着,李飞黄一把就把西冷推进了卧室,反手一把大锁就把西冷锁在了里面,自己在客堂间里,一头困兽似地转了几圈,指着盼儿说:“你也不准出去!你要迈出这大门一步,别看你不是我生的,别看你现在生着病,我照样敢打断你的腿。我倒不相信,这个日本佬小掘敢把我怎么样!”这么狂吼乱叫了一阵,他就一把开了大门,又不知哪里钻营去了。

李飞黄这头刚走,盼儿就扑在卧室门口说:“妈,你别着急,我这就给你找钥匙。”

方西岸就在屋里哭着说:“李飞黄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时那几把钥匙,藏得和命根子似的,就怕我会发现他的什么宝贝。他今日是怎么啦?怎么下贱到这种地步!盼儿,妈是肚肠都悔青了,怎么会搭着这样的人过日子……”

盼儿见她妈又要哭,连忙止住她说:“妈,现在也不是哭的时候啊!你既出不来,就让我去跑一趟吧。”

方西冷又惦记着女儿的身体,说:“这么一个倒春寒,你往外面跑,我实在是不放心啊。你这身体刚刚见一点好,最不能够受风寒的,万一回来又病倒了怎么办?再说你刚才也看见了,李飞黄如今哪里还有一点人味儿?要是他回来见不着你,以后你的日子还怎么过?”

盼儿听母亲说着这样的辛酸话,倒也没有掉泪,只是说:“妈,你放心,我记着多穿一点衣裳就是了。再说,我这次既去找了我亲爹,我也就不回这个家了,我回我的杭家大院了。”

方西岸一听这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悲从中来,隔着门板要寻一条缝隙看看自己的女儿,却又看不到。心里想想,那么多年没把这个女儿真正放在心上,如今女儿真是要回他亲爹那里去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李家,真是不能呆下去了,连她方西冷自己也想走了,为什么又要强留着女儿呢?这么想着,呜咽着说:“我是早就想着会有那么一天了,只是你的身体那么不好,我心里舍你不下。可是李飞黄在这里,如今越儿又没了下落,他还不把你当个出气筒使唤。你就先走一步吧,等妈把教会的事安排好了,带着你到美国去,我们就算是逃出这个虎狼窝了。上帝护信你,快去吧,再晚,你杭汉哥就麻烦了。”

这么说着,方西冷就耳听着盼儿的脚步声远了,她还来得及叫一声:“别忘了雨伞!”

回答她的,是大门重重的眼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