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春草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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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仲夏:堂伯的手(2)

春草这回真是吓坏了,这比不得在院子里,在阳光下,堂伯真要做什么没人看得见的。她把头努力歪向一边,躲开那张热乎乎臭烘烘的嘴,声音颤抖地叫了声:堂伯,我怕。

堂伯嘟嘟囔囔地说,不怕,不怕,堂伯不会欺负你的,堂伯喜欢你,爱一爱你。堂伯终于将春草按倒在了床上,自己随之压了上去。春草大气不敢出,脸涨得通红。恰在这时,睡在床上的一对宝贝被惊动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个先哭,带动了另一个,哇哇哇的那么一闹,惊醒了堂伯,他突然怔住了,春草趁机将他推开。

堂伯站那儿傻了一会儿,仿佛醒过来了。他看看两个奶伢儿,之后,摇摇晃晃的走了出去。

春草仍躺倒在床上,心咚咚咚的跳,却没有哭,连哭的意思也没有。她只是吓着了,有些委屈,又有些莫名的兴奋。她很想问问谁,出了这样的事是她不对还是堂伯不对?是不是十五岁的女伢儿不该长这样的胸脯?是不是被堂伯这样摸过就不是姑娘了?她该怎么办?要大姑妈还在就好了,她一定会告诉她的。

不过有一点她明白,她不能再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了。

春草想了一晚上--她没再像第一次那样不了了之了--最终得出了结论:是堂伯不对,堂伯想占她的便宜。她不能让他占便宜。母亲不是经常把别人家男人的手一把打掉吗?她还是个姑娘家,更不能让他占这个便宜。可堂伯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不是有堂婶吗?他连儿媳妇都有了,他比自己的爸爸都要老,他都做爷爷了!春草想不明白,实在是想不明白。

她只是想,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回家去。

第二天早上,春草找到堂婶,说,堂婶,我想回家了,我不想做了。堂婶看看她,叹口气说,你是个聪明姑娘。好吧,你回家去吧。堂婶给了她二十五元,说她还不到两个月,只能给那么多。堂婶并没有因为她的离去而感激她。

春草没话说,接过钱就走了。但走出院子,发现堂伯等在院门外呢。堂伯又塞给她五元,低声说,不要跟你姆妈讲。

不要讲什么呢?春草不太明白。不要讲他进到她屋里厢的事?还是不要讲堂婶少给五元的事?春草拿着三十元钱回家去了。春草想,如果姆妈问她为什么提前回来,她就说天气太热了,她不想做了。

春草回到家后,母亲根本没问她在堂伯家里的情况,也不问她为什么没到两个月就回来了,她只关心她拿到钱没有。春草很生气。她被堂伯欺负了,姆妈竟然毫无察觉,只知道找她要钱。难道她不是她女儿,只是个干活儿的小工?春草因为生气拒绝说话,也拒绝交出工钱。这下好,停止了两个月的争吵又重新开始了。

母亲要春草把工钱交给她,春草坚决不肯交。

母亲认为她是他们派到堂伯家去挣钱的,哪有挣了钱不交的道理?她连人都是她的,何况她身上的钱?

春草觉得自己这钱挣来得不容易,里面不止有她的汗水,还有她的委屈。最关键的是,如果她回来后母亲关心地问上两句,她很可能会主动交给她,全交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母亲丝毫不关心她在别人家的好坏,丝毫不在意她的心情,她明明是提前了五天回来的,她却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她就知道钱,她把她当成了一个挣钱的工具。

一场恶战开始了,持续了整整一天,母亲摔了好几样东西,尽管是些摔不烂的扫帚疙瘩,或者宰猪草的刀,但那声音听起来实在惊心动魄。而春草已经跑出去给父亲买了一包烟,给弟弟买了一个咸酥饼了。当她第三次要跑出去给自己买块姜渍糖时,父亲回来了。父亲一把拉住了她。

父亲把她拉进了屋子。父亲说,你先告诉我,怎么提前回来了?没出什么事吧?他们对你不满意?春草的眼睛红了,但她别过脸去,没让眼泪流下来,她绝对不会告诉父亲什么的。她没法开这个口。

春草昂起头说,啥事体也没有,天太热,我不想做了。

父亲松口气,说,如果是这样,你不好不把钞票交给姆妈的。你想想看,姆妈一直把你养大,你吃住都在家里。春草说,这两个月我一口都没吃家里的,总归会省下一些钱的吧?父亲很吃惊,没想到春草还算着这个账。

晚上在饭桌上,父亲提出了调解方案。父亲的调解方案是这样的:春草上缴给母亲二十元,自己留十元。

父亲的方案执行后双方都不满。春草拿出来是恨恨的,母亲接过去也是恨恨的。

母亲恨恨地说,我拿这个钱来难道是为自己吗?我啥个辰光自己用过钱?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这个家吃喝拉撒哪一点不要钱?

春草恨恨地想,就算你不是为自己,也和我没关系,你都是为了你那三个宝贝儿子。可他们为什么不自己挣?为什么要用我的钱?你不管我的死活,却要用我的钱。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很长一段时间里,春草都对此表现出不满。春草的不满表现出来的样子就是不说话,也不看母亲,进进出出目中无人,这让母亲的喉咙更响了。每一天家里都春雷滚滚,男人们只好与己无关地听着。

这样过了几个月,忽然发生了一件事,让春草和母亲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

那天母亲去镇上,晚上吃饭时主动跟春草说,镇上的百货公司新进了几种花布,真是好看。她在已经算过了,只要五块钱就可以给春草做一件新衣服了。可惜钱不够,买了油和盐,只剩两块钱了,不然她一定给春草做一件。

母亲的话,从内容到语气都让春草感到陌生和意外,她一时做不出反应。

母亲还很诚恳地说,你身上的衣服实在太旧了。村里有人议论呢,说一个大姑娘家,衣服都穿不囫囵。我心里也不好过。

的确。比起村里的女孩子,春草身上的衣服都旧得不能再旧了,大多是用母亲的旧衣服改的,还有些是拣两个哥哥的。就没一件是为她量身定做的。春草也听见过村里人的议论,她不在乎,她甚至还暗暗高兴。这样村里人都知道是母亲对她不好而不是她对母亲不好了。

但没想到母亲会主动提出给她做新衣服。春草有些动心了。尽管她没看母亲的脸,但她听出母亲的声音是真挚的。母亲还从没那么和蔼地跟她说过话。她一定是有些后悔了。或者她也发现自己那些衣服的扣子都扣不上了。她都十六岁了。

春草就说,我有钱,我自己买好了。

母亲仿佛就在等着春草的这句话似的,迫不及待地说,好的呀,我带你去吧,说不定过些天就没有了呢。一听母亲这么赞同,春草又有些后悔。但已经不好改口了。她的确想要一件新衣服。如果她有合身的衣服,不把扣子绷开,也许堂伯就不会走过来帮她晒尿布了。

母亲将头发拢拢整齐,提上攒下的几个鸡蛋站在院门口等春草。春草不那么情愿地跟了过去,她抬起头,发现在湿润的晨雾里,母亲的面容变得柔和起来,这让她不习惯。

春草就和母亲一起到了镇上。这是她们母女头一回一起去镇上。春草很不自在,把母亲远远甩在后面,噔噔噔的在前面走。到了镇上那家小百货公司后,春草看见果然如母亲所说,货架上的新布好看极了。那些图案各式各样的,有的像豆芽菜一样鲜嫩弯曲,有的像茶树一样整齐排列,有的鲜艳无比,有的素雅无声。她站在哪儿看得发呆。

母亲从后面赶来,在她身边说,我觉得那个红方格子的最好看了。

春草说,我喜欢那块蓝底小白花的。

母亲说,你这个年龄我看还是穿红的好看。

春草说,不,我不喜欢红的。母亲马上妥协说,蓝底小白花也蛮清爽。做衣服剩下的还可以做块头巾。

春草忽然意识到,她竟和母亲在心平气和地交流,这简直是从未有过的事。这一发现让春草浑身不对劲儿,她有些生自己的气。她还不想原谅母亲。她决定反悔。所以当售货员把布量好裁好时,春草忽然说,我不做新衣服了。说罢转身就出了门。

母亲简直来不及反应,脸上笑也不是气也不是,表情归不了位,眼见着春草已一脚踏出了商店门外。她不明白春草怎么能够面对这么多漂亮的花布不动心,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想做一件呢。售货员并不明白她们母女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催着她付钱。母亲看看那段已经裁下来的花布,只好拿出钱来。她毕竟拉不下那个脸。

春草没想到母亲会付钱给她把新布买回来,而且回来后也没有滚春雷,而是找人裁了样子,用两个晚上的时间给她缝好了。起初春草觉得有些不安,后来想想,自己不是给过她二十元钱吗?也就心安理得了。

这样,那件有着蓝底小白花的新衣服,那件由母亲付钱买的新衣服,最终穿在了春草身上。那是春草从小到大的第一件新衣服。母亲一句抱怨话也没说,她只是在村子里反复宣传了好些日子,全村的人都知道春草添了一件新衣服,还是她姆妈亲手缝的。

母亲把新衣服丢给她时,以新衣服主人的身份训斥说,平时不要穿,到镇上送蘑菇时再穿。春草就偏不听。那时春草的父亲搞了一个蘑菇房,春草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要起床,把刚刚冒出来的蘑菇采下来送到镇上的罐头厂去,一个月下来能挣不少钱。春草去送蘑菇的时候,还是穿的旧衣服。反而是在村里干活时才把新衣服穿上。

母亲对父亲说,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这个囡反正就是要跟我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