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
春草终于上学了。绝食达到了目的。尽管她从此落下了胃痛的毛病,但春草觉得很值。再说她从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春草是班上最大的孩子,虚岁十岁半了。她被安排坐在了教室最后一排,弟弟在第一排。其实她个子还没有弟弟高呢。她也没有书包,发下来的书本只能用一块头巾包着。不过她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她绝食的时候没想过书包的问题。好在她有根头巾,她宁可自己的头发被秋风吹得像茅草一样,也要把书本包好。她太爱那些书本了,她总是把它们弄得平平展展的,像新的一样。不像弟弟的书本,全像从盐菜缸里捞出来的。春草每天都要枕着这些书本睡觉,不然就睡不踏实。
春草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挑水烧火喂猪,把该做的事全都做了才跑去上学。放了学她还得跑回家,赶紧帮母亲烧火,宰猪草,做晚饭。晚上弟弟写作业时,她还要帮母亲做针线,弟弟睡了她才能写作业。而且春草不能上体育课。在他们村小,体育课就是玩儿的课。别人上体育课时春草就去学校后面的山坡上割草,好放学了带回去。可所有这些都不能影响春草快乐的心情。她快乐得走路都不是一步一步地走,而是跳跃着。
当然,春草不能一步步地走不仅仅是因为快乐,也是为了节省时间。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所以无论是上学还是放学,春草都在路上飞奔,成了村里的一景。村里人看见了都说,春草这个女伢儿,上了学怎么反倒疯癫癫的?
毕竟家里少了春草这个帮手。春草看出父亲和母亲都明显憔悴了。尤其是父亲,父亲承担了她原来负责做的事,天不亮就上山打柴。还有一个最大的变化,就是家里不再吃荤菜,每逃诩是青菜萝卜。弟弟看见菜就闹,母亲总是没好气地说:四个人读书,有饭吃就不错了!你以为我是财神爷,我会变钱啊?
弟弟就不高兴地白春草一眼,好像是她把家里的肉拿去换了学费。
春草不生弟弟的气,她也不生母亲的气。虽然她知道母亲是故意的,故意让全家人感觉到她上学带来的后果。但她还是假装没看见,假装没听见。反正只要能读书她就行。那个时期,是春草此生最快乐的时期。因为春草终于和村里的孩子一样享受到同样的阳光了,再也不用扒在窗户上听老师讲课了。
春草很会读书,这一点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老师在课堂上表扬了她很多回,还把她的本子拿给全班同学观摩,因为她的本子上全是红勾勾,而且干干净净的。她唯一的问题就是不敢举手发言,她一站起来就脸通红,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而且想撒尿。
半期测验的时候,春草竟然考了个全班第一,双百!算术和语文都是一百分!老师在课堂上宣布后,春草高兴得难以置信,脸涨得通红。下了课又跑到老师办公室去证实。她的班主任李老师明确无误地对她说,没错,你是第一名。两个一百分还不当第一?春草激动地站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李老师说,继续努力春草,等期末考试再得第一名,我就给你发一张奖状。春草吭哧了半天,终于说,李老师,你能不能上我家去,把这事告诉我姆妈?我怕她不相信。李老师笑了,说,我的事情很多。这样吧,我现在就给你发一张奖状。
李老师打开抽屉,拿出一卷红纸,裁下一块儿,在上面画了个框,然后用毛笔写上孟春草同学在半期考试中取得了全班第一名的好成绩,特发此证以示鼓励,然后落上了李老师自己的名字。
春草拿着那李老师手写的奖状,不再如往日那样飞跑回家了,而是慢慢地走,并且把往日的行走路线改成了一条蛇行曲线,在村中绕行。他们村坡坡坎坎很多,不成形,瘦长瘦长的像块红薯。学校在红薯尖上。春草就先从靠北的那条小路进村,走到一半横穿到南面,再顺着南边河沟往家走。十一月的天已经很冷了,入冬的风把春革的两个脸颊吹得又红又糙,也像个红薯一样。春草身上就一件夹衣,黑不溜秋的,还是大姑妈的旧衣服改的,她打小就没穿过件囫囵的衣服。但她没觉得冷。她几乎是有意在磨蹭。她磨蹭不是为了逃避做事,而是为了尽可能地多碰到人。她相信如果母亲知道了她在外面磨蹭的原因也不会生气的。她为她拿了脸呀,为她争了光呀。她的两个阿哥从来没得过第一名,阿弟就更不要说了。
她要让全村人都知道她春草才是母亲的好孩子,才是最会读书的孩子,最该读书的孩子。春草相信母亲一看到这张奖状,脸上会笑开花的。春草很少看到母亲的笑容,她不知道母亲脸上笑开花是什么样子,她只能想象。但这样的想象让她很快乐,她一个劲儿地延长着这样的想象。
春草不仅走着蛇行曲线,把回家的路尽可能地延长,而且她还有个与往日的不同之处,那就是嘴甜。春草从小到大都不是个嘴甜的孩子,她不爱喊人,话也少。但那天,春草几乎把村里人喊了个遍。王阿婆,你看我的奖状,我考试得了第一名呢。阿明姆妈,我考试得了第一名,这是李老师奖给我的。梅子阿爸,李老师说如果我下次还考第一名的话,她就到城里给我买一个真正的奖状来。
春草就这样一路作着宣传,一路分洒着她的快乐。到了傍晚,差不多全村人都知道了她的快乐,她才回到家。
一进门,母亲劈头就是一句训斥:嘎长时间你疯到哪儿去了?
春草不计较母亲这样说话,母亲不了解情况呀。她一句也不辩解,只是走上前,把奖状双手递给母亲。母亲看了一眼,真的只有一眼(在春草的想象里,母亲会把手擦得干干净净,拿起奖状仔仔细细地看个不停),依然一点笑容也没有。不要说笑开花,就连个花骨朵儿都没出现。母亲仍旧紧蹙着眉头,唯一有变化的是声音小了些。
母亲说,考第一名就能当饭吃啦?
春草很吃惊。春草的吃惊来自于母亲的话和她想象之间的巨大差距。春草转念一想,母亲不高兴是不是因为阿弟考得不好啊?阿弟是倒数第一。春草就跟母亲说,姆妈,以后我会帮助阿弟的,我一定好好带阿弟做功课。
母亲还是蹙着眉头,说,快去切猪草吧,猪叫得厉害。我忙得一泡尿憋到现在,你们倒好,一个个都不回来帮我做。养你们有什么用?我一天忙到晚,累死累活的,还不是为了你们!你们这些没心没肺的,一点儿也不体谅我……母亲又开始了她的长篇唠叨。春草放下她的第一名,去厨房切猪草。不过她一点儿也不生气,即使母亲脸上没有笑开花,即使母亲一句好话也没说,也不能影响她快乐的心情。她还没告诉父亲呢,父亲肯定是百分之百高兴的,她会教训阿弟说,你看看你阿姐,考得多少好啊!她还没告诉两个阿哥呢,他们肯定会表现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这样事春草怎么想都是快乐的。
小院在母亲的唠叨中黑了下来,家人都回来了。
父亲悄无声息地走进厨房来。父亲一定是从村里人口中知道了春草考第一名的事,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咸菜酥饼递给她,小声说,快吃了吧。春草忙在身上擦擦手,接过酥饼吃。这样的酥饼她只在过年时吃到过。她知道这是父亲对她的奖励。
父亲疼爱地看着她说,乖囡,我就知道你会读书。好好读。
春草三口两口就吃掉了咸酥饼,又用舌头舔掉手心上的渣子,用力地朝父亲点点头。
那时候春草想,读完了小学我也要像阿哥那样到镇上去读中学,然后我就回到村小做个老师。像李老师那样,每天夹着书本在村子里走,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上干干净净的,讲话细声细气的,而且总是挂着笑容。孩子们成天像蜜蜂一样围着她转。春草相信自己一定会成为一个和和气气的笑眯眯的老师。那是春草所知道的人生最高境界。而且春草还知道,做老师是有工资的,那时候母亲就不敢随便骂她了。
春草把她的第一名奖状用稀饭黏在自己的床头上,继续做着读书当老师的梦。
梦里的日子很快,转眼就是冬月了。
这天春草放学回来,觉得有些不对劲儿。父亲蹲在院子里修粪桶,看见她一点笑容也没有。他和母亲生气了吗?可院子里静悄悄的,母亲是不可能静悄悄地生气的。母亲生气骂人时,她走到梅子家就能听见。
春草忐忑不安地走进屋里,吃惊地发现母亲竟躺在床上!春草从来没见过母亲躺在床上的样子。每天她起来的时候母亲已经起来了,她睡的时候母亲还没有睡。在春草眼里,母亲总是站着的,就像他们家那头牛。春草从来没想过母亲也会躺下来。现在母亲竞直直地躺在床上,而且悄无声息,她一下感到十分惊恐。
春草叫了一声姆妈,随即就看见了母亲脸上的伤,还有被单上的血迹。姆妈你怎么了?姆妈你做什么了?春草冲到母亲床前,喊声里带了哭腔,只有这个时候春草才知道,她还是在乎母亲的。
母亲别过脸去,不说话。父亲在她身后说,你姆妈摔伤了,她上山去给茶树施肥,一脚踏滑了,滚到崖底下,腿摔断了,还有胳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那片茶园不高啊,那个坡也不陡啊!春草在心里喊,我也上去过,怎么就把姆妈的腿摔断了呢?姆妈怎么就会踩滑呢?春草死死看着母亲,想看出个究竟。母亲还是别着脸不看她。
父亲好像知道她心思似的,解释说,昨天下了雨,地滑,你姆妈也是太累了,脚杆发软……咳!
春草问,阿明他阿爸来看过没有?阿明的父亲是他们大队的赤脚医生。母亲还是不说话,不理春草,好像是春草把她摔了似的。父亲在身后说,来看过了。阿草,你姆妈……春草回头看父亲,她真希望父亲说,你姆妈她问题不大。但父亲愁眉紧锁。春草忽地站起来,紧张地看着父亲。父亲自顾自地说,你姆妈她这次摔得很重,刚才阿明爸爸说,你姆妈必须卧床休息一个月,不然就会残废掉。现在家里面嘎多事情,恐怕你……春草没等父亲把话说完,就站了起来,嘴里喃喃地说,不,不,还有半个月就要期末考试了,阿爸,我会考第一的,我真当会考第一的。李老师说我考了第一,要奖励我一张真正的大奖状,还有红花,李老师还说……父亲说,我知道的。可是,你看你姆妈……春草一下满脸恐惧,一步步地朝后退着。父亲惊愕地说,春草你怎么了?春草还是一步步地朝后退,天气十分寒冷,春草的心在一瞬间变得比天气还要冷。她退到门边时,突然一转身,撒腿就跑。
父亲在身后叫,春草你上哪里去?
春草不理父亲,只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好像只要快跑,就能跑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跑出让她害怕的现实。她跑出院子,跑出村子,跑过池塘,跑过牌坊,直接跑到学校后面的山坡上。她跑得比平日里上学放学还要快,比风还要快,她能听见风在她耳边气喘吁吁的说,别跑了,我都跑不动了。春草还是跑,她感觉不到累,她差不多是在飞。好像这样飞,就能飞出噩运似的。她一直飞到山顶,在那个打柴时她常常歇息的山顶,她猛地停下来。
春草在山顶停了片刻,呼哧呼哧地喘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山下的村庄喊起来:不--!不--!我不--!我要上学!我要上学!我要上学呀!不--!不--!我不!为什么?为什么呀?我想读书!你们听见没有?我想读书呀!我--要--上--学!
回应春草的,只有她满脸的泪水。
已经是黄昏了,村子里炊烟四起,像一层薄薄的流动的纱罩在村庄上空。薄雾裹着淡淡的炊烟,那是春草十分熟悉的气息。这个时候的村子像一条在大海里飘浮的船,高高的牌坊就像船帆。它要往哪里航行?肯定不是春草想要去的方向。船上没有人听见春草的喊叫,也没有人看见春草脸上的泪。只有林子里鸟儿知道。尽管它们都认识春草,还是被春草的喊叫吓坏了,它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它们觉得还是让春草一个人呆在这里比较好,就扑哧扑哧飞走了。
春草不知道自己喊了多久,喊到后来她发现自己满脸都是泪水。泪水滑出眼眶后变得冰凉冰凉。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哭?
春草擦干眼泪就回家了。
春草的读书生涯从此结束。一共是一百零六天。春草记得很清楚,也就是说,三个半月。她把她的第一名奖状小心翼翼地从墙上取下来,和她那些书本一起收好,藏在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地方,以纪念她短暂的读书生涯。
这段时间虽短,却在春草的一生中占有十分重要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