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爹捧着孩子不响,对这个一辈子没出嫁的老阿姐,他除了忍受没有别的办法。
大姑子挽起袖子给春草姆妈擦洗,一边擦一边骂,春草姆妈终于没有力气还嘴了,雨水和汗水湿透了她的头发和衣服,她靠在床上,感到耗尽了力气。她急需换掉湿衣服,只好任大姑子重手重脚地侍弄她。大姑子给她换掉湿衣服,穿上干净的,然后摔了门出去,在院子里继续开骂。
春草爹看清楚了这个性急的崽子,有些欢喜地跟春草姆妈说,是个女伢儿嘞。春草姆妈皱了皱眉头,怎么是女伢儿?她瞥了一眼,小脸通红,模样和前两个儿子没什么区别,一点儿不漂亮。春草爹说,女伢儿好啊,我们已经有两个儿子了。春草姆妈说,好什么好?都是替人家养的。春草爹讨好地说,可以给你当帮手。春草姆妈说,帮手?不要累死我就好了!
春草爹仍喜滋滋的。尽管家里又多了张吃饭的嘴,可他就想要个女儿。两儿一女,这多少惬意。以后好不要再生了。他心里盘算着给女儿取个好听点儿的名字。春月?春水还是春娟?不料每说一个都遭到春草姆妈的反对:取那么娇嫩的名字做啥啦?不好养,就叫竹子好了。春草爹不赞同:竹子硬邦邦的,不好听。最后他妥协说,要说好养不如草,就叫春草吧。
有了春阳春风自然会有春草,顺理成章的事。春草姆妈觉得也不错。就这么叫吧。她挥挥手,有气无力地对男人说,去,把院子里那两根竹子卖了,不要再用她的钱了,省得她肉痛死的!
这个她当然指的是大姑子。
春草爹说,你不要跟她计较嘛,说就让她说两句。一家人。春草姆妈说,你不去我去。挣扎着要起来。春草爹连忙说,好好,我去。春草姆妈还不解气,说,谁跟她是一家人?她是我的阎王爷,她是来收我命的!
大姑子仍插着腰站在院子里骂,骂人是她的家常便饭,或者说是她的消遣娱乐,每天总得有那么几次才过得。雨下得越发大了,哗啦哗啦的,打在天井的水池里,门上,瓦上,台阶上,柴草上,树上,猪圈上,像在给大姑子的骂声伴奏。春草姆妈简直不明白,春天怎么会下那么大的雨?难不成这小赤佬的出生还惊动老天爷了?
不过所有的声音加起来,雨声和大姑子的骂声,也不及春草一个人的哭声大。春草好像感觉到了委屈,感觉到了自己出生不受欢迎,便扯起嗓子大哭起来。谁也想不出那么瘦弱的一个婴儿会发出那么大的哭声,尖利的声音像剑一样穿透雨幕,一家伙刺到天边的乌云里去了,挑开了云层,哭破了天。等春草爹从镇上卖了竹子回来时,裂开的天边太阳钻了出来了,给乌云镶了一圈金边儿。春草还是不领情,继续哇哇哭着。她就这样大哭着,来到这世上。
春草爹掂在手里就知道,这个伢比前面两个轻多了,小猫嘎大一点,哭起来倒是蛮吓人的,天都给她哭破掉。这是他后来常说的话。
也难怪春草那么哭,在土地爷看来,这株小草冒出来得的确不是时候。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后一年,大家的日子都很不好过,春草家也不例外,紧巴巴的。多一张吃饭的嘴可不是加一双筷子那么简单的事情,这让春草姆妈觉得心烦。如果老天爷没记错的话,春草出生后她只露出过一次笑容,那就是三天后她走出门,一眼看见在她砍掉竹子的地方,已经冒出两根新笋,笋头上顶着一撮新鲜的泥土,就难得地笑了一下:这小赤佬,像是竹子脱胎的。
她刚笑了一下,就听见圈里的猪在饿得嗷嗷叫,两个儿子哼哼唧唧地要吃,大姑子又开始了尖酸刻薄的骂--她因为做了两天的饭,已经忍耐到了极点。春草姆妈只好爬起来,开始劳作。她是这个家里最没资格躺下的。好在身子骨还算结实,经得起她无休止的劳碌。
她的眉头又拧作一团了。
可以说自打结婚后,她就没有松开过那团眉头,那一团里藏了多少苦多少烦多少悲伤,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原本是个能干泼辣的女人,也曾青春洋溢活力四射,也曾喜欢哈哈大笑。想当初在娘家时还当过妇女队长呢,不但领着妇女们干活,还给妇女们撑腰,那时她才19岁。哪家媳妇受了气去找她,她都能打上门去替她们出口气。她才懒得给你讲什么大道理呢,她上去就掐,掐得男人吱哇乱叫。男人们和自己媳妇本来也不是什么不可调和的深仇大恨,让她掐两下就算认错了。反正等她走了,媳妇们总要在男人们被她掐青捏紫的地方抚慰良久的。
因为她太泼辣了,村里竟没有男人敢娶她,她就嫁到了春草爹的村里。春草爹,还有大姑子,恰是看上了她的能干,他们觉得他们孟家需要一个能干的女人。而她答应嫁过来,是听媒人说孟家没有老人,谁都知道有婆婆的日子是很难过的。却没料到他家没婆婆却有个没出嫁的老姐姐,性格怪异,脾气暴躁,比婆婆还难处。按当地的习惯,不出嫁的姑子是要跟大兄弟一起过的,而且还享受和婆婆一样的待遇。所谓婆婆的待遇,就是什么事都不做,只管横挑鼻子竖挑眼。等春草姆妈发觉上当时已经晚了。她只好忍受。当初她可以替别的受气妇女做主,如今却没人替她做主了。
好在春草爹是个性情温和的男人,人们很少听见他高声说话,而且他也没有村里其他男人的恶习,比如调戏女人,比如赌博,比如酗酒。高小毕业的他和他们还是不大一样的,没事的时候总喜欢找点儿有字的东西看看。实在没看的就看账本。但春草姆妈对他还是很不满意,觉得他太软了,窝囊废,她常这么数落他,面对他阿姐的蛮横不讲理他从不反抗。阿姐吃住和他们在一起,从不交一分钱。偶尔从她那里拿点钱她就骂个不停。春草姆妈不敢和她公开干,只好骂自己的男人。其实她没想过,像她这样性格刚硬的女人,恰好就需要丈夫这样软性的男人。两个刚硬的人到一个屋檐下过还不得折断一个?
不过这回因为春草的出生,令两个女人的矛盾激化了,或者说升级了。两个人大干一场,指天骂地,捶胸顿足,两心俱伤。
本来大姑子骂归骂,还是打算出钱的。大姑子有钱,大姑子的钱让春草姆妈生气,她一天到晚闲着,口袋里却总是有钞票,而且这钞票让她腰杆死硬舌头如刀。以前家里有需要时,她也会拿出一点来的。没想到这回春草姆妈不但公然顶撞了她,还说拒绝要她的钱。这让她的一肚子火没法烧起来,像湿柴火冒浓烟熏得她难受。于是她把仇恨转嫁到了春草身上,这个刚刚落地的孩子成了她的攻击对象,她每天只要一见到就会说,从没见过嘎丑个女伢儿。麻头鬼雎!她吧嗒吧嗒地抽烟,看着春草姆妈背着春草忙里忙外,吐出一口烟说,活该!
生个贱女子,陪钱的货!
春草姆妈不知是因为淋了雨还是因为营养不良,还是因为提前一个月生产,总之产后没有奶水,身子很虚弱,只能给春草熬米糊糊吃,米糊糊不顶饿,春草总是哇哇大哭,加上大姑子的詈骂,更让春草姆妈觉得个伢儿的到来让人心烦,雪上加霜。
寻死口啊你这个哭法?想收我的命啊?饿死鬼投胎的精怪!
春草就是这么在骂声中来到这个世界并小心地成长的。懂事后的春草并没觉得委屈。她以为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尤其她从骂声里还得知,姆妈生她后落下个毛病,一到阴雨天就腰酸背痛,而他们家乡的雨水又来得个多,春草挨骂的时候也就来得个多。她觉得她该挨骂。姆妈说,都是生你啊,我遭这么大个罪!这是最斯文的骂法,是有外人来才使用的,一般情况下姆妈是骂:你个死精怪,你要克死我啊!我哪辈子欠了你的啊?作死啊你!
于是春草从睁开眼的那天起就开始察言观色了,她小心翼翼,看姆妈的脸,看大姑妈的脸,看老天爷的脸--碰上阴天她得格外小心。唯有父亲的脸是她可以放松面对的。
其实春草姆妈总骂这个女儿,却是最需要这个女儿的。尤其是后来,她又生了个小儿子,这种需要就明显地显现出来了,她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庆幸自己有个女儿。女儿替她承担了一半的劳作。春草的童年是这样度过的,三岁帮姆妈烧火,四岁抱弟弟,给大姑妈捶背;五岁给大姑妈打洗脚水,洗碗刷锅;六岁捞猪草,赶鸭子,上山拣柴;七岁以后,她就成了她姆妈全方位的得力助手。春草姆妈认为,不,是村里所有的姆妈都认为,女伢儿是替别人养的,在交给别人之前应该把她用够,否则吃亏死嘞。
长到七八岁的春草依然矮小瘦弱,但一双眼睛却是无比明亮,偶尔朝人看时,那光亮总会把被看的人吓一激灵。她姆妈发现了这一点,训斥道:你那样用力瞪眼做啥啦?还怕别人把你当瞎子不成?
春草就埋下脸去。
人说抬脸的女人低头的汉,这两种都是厉害角色。春草却是个低脸的女人。所以没人在意她。连她自己也没在意她自己。
真和他们家房后那垅竹子一样,那么薄的地,那么一点雨水,就刷刷的长起来。母亲对她的不待见--说虐待似乎重了些--让她心生一个强烈的愿望:一定要做个有本事的人,长大了离开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