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春草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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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春分:长途车(2)

街两边是一个挨一个的摊位,摊位中间的路窄得不能再窄了。人多得好像往缸里腌咸菜。春草紧紧跟在何水远身后,生怕找不见了。何水远回头朝春草笑笑,说,真是肩接踵、水泄不通啊!何水远一边蹦着四个字儿,一边就拉住了春草的手。何水远倒是拉得很自然,春草却遭遇地震一般,所有的嘈杂都在那一刻退远了,整个世界就剩下两只拉在一起的手。春草的心咚咚咚的跳,气紧得厉害。她像个木头人一样,听凭何水远牵着。不知怎么,她在那一刻突然想到了堂伯的大手。她为此恼恨自己: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想他呢?他不是喜欢你,他是要占你便宜呢。为了把堂伯的大手从脑海里赶出去,春草就用力地去握何水远的手,这令何水远更加兴奋了。

后来他们走到了一个卖布的摊位,各式各样的花布像花圃一样鲜艳。春草的眼睛落在花布上就移不开了。摊主招呼说,买一块吧,多好看的布呀。春草抚摩着那些花布,忽然说,今天也许是我的生日呢。何水远说,为什么说是也许?难道你还记不清自己的生日?春草说,不是我记不清,是我姆妈没记清。

何水远还是感到不解,春草却不再解释了,自顾自地说,我太喜欢花布了,我经常梦见这些花布。何水远说,你怎么会梦见花布呢?花布又不是白马王子。春草就讲起了自己和母亲一起看花布的事,讲起了十五岁的她梦想一件新衣服的事。她笑说,姆妈说那天是我的生口。其实她是随便说说的,就是想让我把钱拿出来,给自己买件衣服。何水远说,那你买了吗?春草摇摇头说,反正我也不过生口,穿不穿新衣服无所谓。主要是我看我姆妈那个样子,比我还想买,买一件到时候谁穿呀?后来那个售货员把布剪下来个辰光,我就突然跑了。

我姆妈只好付钱。其实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舍不得钱。但是我姆妈跟我父亲说,你那个女伢儿狡猾的很,故意跑的。我姆妈总往坏里想我。

春草讲着讲着兴奋起来,话匣子打开了。也许何水远的目光是钥匙?

春草讲完花布又讲母亲骂她时她去给父亲买烟的事,又讲她为什么只读了三个半月书的事,又讲她弟弟说要把大瓦房让给她的事,又讲梅子结婚她为什么没参加的事,又讲村里人如何议论她的事,讲啊讲啊,差不多凡是她能想起来的事,全都讲了,滔滔不绝,止也止不住。好像她生下来经历这一切事情,就是为了今天讲给何水远听。只要何水远爱听,她真愿意再经历多一些的事情。

但她始终没讲堂伯的事,也没讲她常常一个人跑到山坡上去喊叫的事。那些事被她埋在了最深的地方,挖出来是要痛的。

何水远认真地听着。他发现她讲的全是不愉快的事,但始终在笑。当然,他是一个好听众,不但认真听,而且带着欣赏。他的欣赏让春草觉得自己的经历是很有价值的,很值得一说的。他唯一的一次插话,就是说了句,你不像是没读过书的人。

他们就这样痴迷地听,痴迷地讲,在县城的大街小巷里走。走到电影院,何水远说要请她看电影。读书人就是不一样,阿明会请她看电影吗?春草以前只在邻村的晒坝上看过电影,所以一进到黑黑的大房子里有些紧张,不由自主握住了何水远的手。何水远立即紧紧攥住,像拉着孩子一样拉着她,让她心里有了一种安全感。

电影的名字叫《庐山恋》,讲的就是搞对象的事,春草有些不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跑到山里面去谈恋爱?不在城里的大街上逛?城里多好啊,多热闹啊。后来那对男女青年相爱了,让春草看着有些不好意思。何水远倒是很投入,用力握住春草的手,附在她耳边小声问,你喜欢吗?春草说,喜欢。你呢?何水远说,我当然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何水远问的是电影,春草回答的是人。春草的心思完全不在电影上,她一心想着电影赶快完,她真想问问他,他们这样也算是搞对象吗?他会娶她吗?但春草听何水远说了句我很喜欢很喜欢,就激动得不行,心怦怦跳着,一狠心就说:我愿意跟你过。何水远吃惊地转过头来,黑暗中他看到一双无比明亮的眼睛。这时后面有人嘘了一声。何水远没有说话,他只是把春草的手拿起来,抚摩着,然后放在自己的腿上,用力按着。春草能感觉出他很激动,她想他一定是表示他也愿意跟她过。春草就甜甜蜜蜜地坐在哪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再着急地盼电影结束了,她希望就这么一直看下去。

电影结束后,何水远仍没有直接回答她那个问题:他是否愿意和她一起过。春草也不好意思再问了。那么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怎么好意思问那样的话呢?她都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什么胆子会那么大,也许是电影的缘故,也许是黑灯的缘故。何水远肯定听清楚了,不然他不会那么激动地握自己的手,他那样握手,大概算是回答了,读书人不喜欢直截了当。

在一家米粉店吃米粉时春惭淌何水远:我们啥个辰光再见面?何水远没有回答,春草又问了一遍,何水远说,我想我们暂时不要见面了。春草吃了一惊,为什么?何水远说,我要专心复习考试,等高考完了我再去找你。

何水远这话一说出来,现实又摆在了春草的面前。他是个高中生,还可能是大学生,而她是个不识字的女人,她和他差距太大了。那你要是考上大学了呢?春草问。何水远说,考不上的。春草说,我说万一考上了呢?还会来找我吗?何水远想了想说,那我也会来找你的。

春草的情绪忽地低落了。她想,他根本没有娶她的意思,等他考上大学,哪里还会来找她?他会找电影里那样的女孩子。她闷闷不乐地低头一根根地挑着米粉,挑一根放下,又挑一根,好像在数数。何水远说,怎么啦,生气啦?春草心想,我有什么权利生气呢?人家又没答应过我什么。但心里的确是生气了,她想,不见就不见,好比今天是场梦。她的大半碗米粉都剩下了,何水远倒是不嫌弃,搛到自己碗里吃了个精光。分手时,春草感到心里很难过很难过,是那种从没有体会过的难过,跟母亲不让她读书、梅子不让她做伴娘是大不一样的。特别是一想到他们可能再也见不着了,心里像掏空了一样难过。跟何水远在一起,她觉得满心都是欢喜和希望,还有快乐和幸福。这样的快乐和幸福,从小到大只有何水远给过她。此刻她对何水远的亲近和信任,已胜过了世上任何人。她自己都奇怪,这才大半天埃可是一想到何水远叫她暂时不要见面了,她心里又生气。他怎么能这样呢,刚给她希望,又把它拿走。她还没把它揣热乎呢。何水远见她情绪不高,把她的手拿起来看,没话找话地说,我看看你手指上有几个涡,一涡穷,二涡富,三涡四涡开当铺。哈,你有三个呢。春草勉强笑笑,说,我才不开当铺呢。何水远说,哎,你这个指头上怎么有那么长个疤?春草说,镜子打烂了伤的。春草不好意思说她没镜子,是人家大衣柜的镜子打碎了,她拣回来一块当镜子,结果不小心把自己的手给划了。

没想到何水远跑去买车票时,给她买了一面镜子,圆圆的,很亮,粉红色的塑料壳,背面还有图片,是样板戏里的铁梅,铁梅的大辫子又粗又亮。何水远说,送给你。算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吧。你每天照镜子的时候就会想起我。春草心里的气又被柔情所取代,她很想说,你这个人才是我的生日礼物。但没说出口。拿着镜子,春草的难过里就含了希望,还有几丝甜蜜。她想,以后我就把今天这个日子当成我的生日。我不生他的气,不管以后怎么样我也不生他的气。所以当何水远问她要她家地址时,她马上就告诉了他,说得非常详细,几近哆嗦。何水远说,有什么情况,我会写信告诉你的。春草点点头,她忘了她不认字这件事了。

长途汽车开了。春草转过头去望着窗外,一眼就看见了满树新绿的叶子。她想,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春天的树真是好看。

车开之后春草忽然想,自己竞忘了去看弟弟!弟弟就在县城上高中,她原打算去看看他的。弟弟是这个家里最理解她的人。她为此有些愧疚不安。不过她想,如果她真和何水远成了朋友,以后就会经常到县城来的,何水远说他家就在县城。那看弟弟的机会多着呢。天,春草兴奋的想,自己竟然在汽车上认识了一个男人,还和他拉了手,逛了街,母亲知道了还不得惊得扑通一声朝后倒地,再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大骂一通?

让她去骂吧,反正自己要嫁得远远的,听不见了。

春草在长途车上把脸羞得通红,独自对着窗外的景色微笑起来。

这是她生平头一次独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