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领了两个新兵,在钉马掌。那天我穿了一双沾满马粪的帆布靴子,一件旧马裤,上身穿了件从棉衣上剥下来的罩衣。钉马掌时,你要用整个身子,扛住马的臀部,怀里抱着马蹄子,一会儿工夫,你就一身污浊,1身臊味。因此,我这装束是适宜的。
但是我忘记了小洋马会来。
因为小洋马,大家变得衣冠整齐,还有人,在正常的军衣之外,领口上要缀一个白的或蓝的衬领,例如我的同乡张来。但是我那时候不知是怎么了,还是邋里邋遢的。所以我劝年轻的朋友,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衣着,不要过高地估计女人的智力,一漂亮的马镫革就会迷住她,而不管这马镫革是衿在谁的肚皮上。峰钉马桩子在马号的外边。旁边是一条小河,小河一直注人布伦托海小河两岸,是茂密的芦苇丛,芦苇丛外边,生长着一棵接一棵亭亭玉立的白桦,再往远处,就是生长着各种野花的草原了。
正当我抱着一只马蹄,俯下身子,满头大汗地铲蹄子上的死肉的时候一扭头,从马肚子的底部,看见了一双穿着丁字形皮鞋的脚,还有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站在这双脚的旁边。
你好,小洋马!怎么这么些天,不见你的影子了?我用杓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水,问她。
小洋马叫我三班长,她说,嫂嫂不让她到外边来,嫌太阳把孩子晒黑了。
我抬头望了望天。中亚细亚秋天的太阳,也真毒,无遮无拦地照下来,洒满了地面。不过我明白,大洋马所以不叫她出来,并不是因为太阳,而是听了那个跑马的故事的缘故。想到这里,我有些难为情。
我那天所以发窘,主要还是因为衣着。我的身上,散发着一股臭味,这臭味主要是来自马蹄,你不知道,马蹄窝上的那片黑乎乎的死肉,有多臭,比人的汗脚还臭。据说,那些脆弱和名贵一些的花草,嗔到不好的气味,张开的花瓣会主动蜷起来。因此,我真担心,这姑娘会因为气味而离开的。
姑娘没有离开,不过她不停地用手拣着鼻子,在拣的同时,还不停地问着话。
她喋喋不休地问着,问的都是一些常识的问题。我的情绪开始缓过来了。我告诉她为什么马要钉掌,为什么要在钉掌之后,还要在攀面上,安上四颗防滑蜾钉。在我们拉话的当儿,那个小男孩,跑到河边玩去了。
这时,马蹄声得得得地响起来,接着,旋风一般,张来骑着一匹烈马,过来了。奔驰的马,在钉马桩前面,划了一个半月形,他一勒马嚼,马头深深地勾着,四蹄打直,停了下来。
当得得的马蹄声传来时,小洋马的身子,突然颤了一下,接着,我看见她面颊绯红。眼睛里放出一股兴奋的、野性的光,她的胸脯,也和着马蹄的节奏一起一伏。她整个一个人,此刻像沐浴在朝霞中一样,那么美,那么楚楚动人,我承认,我在这一刻突然爱上了她0所有的一切,什么三等功,什么提干,都统统见鬼去吧,此刻,只要她愿意,我愿意就此放下马蹄,用马儿驮着她,走到海角天涯。
但是我是迟了,或者用农民的话说,叫晚三春了,姑娘之所以站在这熏人的马桩前,迟迟不走,并非因了我,而是她在等人;还因为,此刻,姑娘已经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跃上了张来的马背。
我的头有点晕。当我钉完最后一个马蹄,展展腰,向草原深处望去时,看见在东地平线上,一匹马,马背上驮着两个人,马儿在飞驰着,马背上的两个人好像在做马术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