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说,这两盘油渣挽救了这个家庭。开始有笑声在这个凄凉的季节响起,在堂屋和院落中响起。奶奶用这些油渣和我挖来的野菜,熬成汤喝,奶奶将这些油渣碾成粉末,炒成炒面吃,奶奶用这些油渣烙成小饼儿,让我们当零食吃。我屙下的屎中开始有了臭味了。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过去,我屙下的屎,狗不要说吃,连嗔一嗅都不会的,现在,旆开始吃了,而且是抢着吃。而且在平时我没有屎的时候,狗们老在我的身前身后巡摸,我从它们的眼中看出了它们对的敬意,以及对我的重要性的认识(前面我说过,我继承了我母亲的童养媳的目光,所以可以毫不费力地对一切都洞察入里我的屎中的臭味也使我的同年等岁的孩子们嫉妒。这嫉妒的一半原因是由于狗的追逐引起的。接着,屎中的臭味又引起了高村的所有的人对这个家庭肃然起敬,他们想起了这个破落的家庭曾经有过一段殷实的岁月,于是说瘦死的蘄驼比马大,船破还有三千六百个钉子呢!当然,这句当时的话,后来我们为它付出了代价。几年以后,社教运动中,村上的人又想起了我的屎中的臭味,尽管那时我已离开高村,但是大家没有放过我的叔父。他们先是怀疑我的叔父有贪污行为,后来各方面的调査都证明他淸白得像一张白纸一样,于是大家把目光转向这个家庭遥远的过去,试图将它定为漏网富农。当这个计划又落空以后,渭河下游传来消息,我的大伯在社教中被定为四不清干部,并且下台,这样,大家的心境才终于平衡,我的屎所弥溲的臭味终于消散。
但是爷爷在吃了这粗油渣以后,却没有我幸运。他拉不下屎来了。在大年馑中,当所有人的生活都已经失序之后,独有爷爷依然故我。他仍旧在老槐树下守着他的茶摊,眼巴巴地看着官道上每一个过往的客官,并且视他们为自己的一座小型的尿素加工厂。渭河里永恒地流淌着或清或黄的水,取之不竭,烧水的柴禾,是三叔用老镢头,从祖坟里挖出来的柏木疙瘩。至于茶叶一那叫茶叶吗?那是些古楝的叶子,因此,从商业的角度讲,爷爷的成本甚至不算成本。当然,收集这些发黄的尿水,仅仅只是爷爷的茶摊的副产品。他从这茶摊上,主要的还是想听到客官的几句奉承,几句尊敬。这种虚幻的没有实际意义的虚荣心令人好笑,他让人相信这确实是-个从鸿门宴上走失的昨日的士兵。
自从吃了三叔的油渣之后,爷爷就不再拉屎了。这样持续了一个礼拜之后,爷爷终于在他的茶摊前坐不住了。古历二三月份时的太阳正暖,爷爷开始蹲在东墙根,解开丈二长的布腰带,抹下大裆裤,露出尖尖的屁股,拉屎。他开始还故作轻松,一边拉屎一边嘴里念着口歌:九九八十一,老汉顺墙立,虽然不冷冷,可害肚子饥!可是,在口歌念了无数遍之后,在经过一阵一阵的运动肠胃之后,一星屎也没有拉下来。几个时辰已经过去了,他开始慌了,开始大声地呻吟起来。他的嘴唇拘得乌青,黄裱纸一样的脸上,黄豆大的汗珠往下淌。惊惶失措的奶奶,这时候唤来了在茶摊边玩耍的我。我挽起袖子用手伸进爷爷的肛门里,像传说中的豺狗掏人心肝一样,开始为爷爷掏那些凝固在肠子里的粪便。
粪便已经干得掉渣了,一节一节的。纯粹的黑色,一点臭味也没有,比起我的屎差远了。它基本上还是原汁原味的油渣、花籽皮、棉花絮之类。我使劲地掏了一阵,突然,爷爷放了一个长长的响亮的屁,像歌声,接着,一滩稀屎喷洒下来,像下雨一样,星星点点,喷了我一头一脸。爷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提起裤子,扎上腰带,又坐到他的茶摊上去了。奶奶牵着我的手,领我到河边去洗脸,边走边嘟嚷着:老不死的,害人害到啥时候!从此,一直到夏收前,我的童年生活里,便增添了一件新内容:为爷爷掏粪便!不过从第二次开始以后,我就学乖了,掏上一阵后,当屁像警报器一样响起时,我便赶紧躲开。因此,爷爷每次虽然仍有倾盆大雨落下,但一次也没有淋过我。
在大年馑行将结束、新麦在望之际,爷爷还给这个家庭,犯过一个极大的错误。
那时候集市上的羊只,不知为什么突然贵得不可思议,一只普通的公羊,要卖四五百元,而一只带羔的母羊,开价会达到一千。茶摊上每天都在传递着这样的消息,这令爷爷动心,而我那时候已经会割羊草了,爷爷同时也是为我打卦。终于有一天,小镇上逢集,爷爷从茶摊上一猫腰起来,也去赶集。小镇正是三叔背回油渣的那个小镇,距高村十五里。没想到,爷爷还没有到晌午端,就牵着一只带羔的母羊回来了四百五!拣了个便宜!他说。接着,就命令我去割羊草。下午,当我割了一笼羊草,回到家里时,发现全家正在堂屋里,开会声讨爷爷。原来,集市上的羊价,今日大跌,像这种带羔的母羊,一只只能卖二十块钱了。
大家质问爷爷,这羊到底是从哪里买来的。至此,爷爷才坦白说,是他走在半路上,买的,买了羊后,也就没有去集市的必要了。大家又问,钱是从哪里来的。爷爷回答说,钱先赊着的,他原来计划,等下了羊羔,卖了钱再还,全家听了,全都傻了眼。
这四百五十元的买羊款,像一座山一样,压了这个家庭好几年。后来,还是我的父亲每月寄回一点钱来,才将这笔债务还淸。那只母羊,它后来终于产下了两只羊羔,不过,羊羔这时候的价钱,是每只五角,连个大公鸡的价钱都不如,卖它已经没有了意义。于是,爷爷将一只羊羔,作为陪嫁,送给了出嫁的姑姑;另一只,给了一家拥有公羊的人一母羊产完羔以后,还要重新配种,这一只羊羔权当是配种费。
全家人大约只有我,从这只羊身上得到了好处。我有尿床的毛病。尿起床来,长江大河,汹涌澎湃。记得小时候,奶奶每天早晨起来,第一句话就是:昨晚上又发大水了,我差点被冲到渭河里去!我还记得,有时,我尿湿一片褥子以后,奶奶会把我挪到干处,然后自己睡到这一片湿处,用身体将它暖干,等我又将干处尿湿时,这一片已经干了,于是奶奶叹息着,又和我调换一下位置。这一段回忆令我此刻顿感温馨。
却说爷爷从他的茶摊上,又得到一个单方,不过这个单方这次是针对我的。单方说,小孩尿炕是因为胃寒肾虚,而羊尿脖是热性的,以此推理,吃羊尿脬可以治尿床这个毛病。自得到这个单方以后,爷爷成天盼着母羊开始产羔,产羔以后,又天天盼着劁羊的从官道上路过。终于有一天,一个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自行车上高挑着一绺红布絮絮的劁匠,自官道上走过。
爷爷于是请神似地将他请到家里,开始劁羊。我圮得那一天的阳光很灿烂,母羊被拴在院子里的桃树上,两只羊羔分别被劁匠在交裆里夹了一下,用刀子挑了一下,随后白绒绒的屁股便变得血糊糊的了。那次我吃了四个羊蛋。从此我尿床的毛病,真的好了。这事似乎有些奇怪。
这些古老的乡间故事,像故乡的官道上扬起的一股股塘土,它们在那遥远的年代里闪现着。岁月筛去了其间的心酸和卑微,留下了许多诗意的东西,这给回忆者一种虚幻的温馨感。附带说一句,大年馑过去以后,我第二次回到了城里,我将贫穷、饥饿和恐怖的幻影拋在了高村,我从这年馑中,唯一带回城里的礼物是舔碗的毛病。这舔碗的毛病是我的奶奶遗传给我的,她并且要求全家的每一个人都这样做。而在城里,当我每一次吃完饭后,捧起磁碗用舌头巴叽巴叽地舔时,我的父亲便会恼怒,遗憾的是我这时候整个的头埋进了碗里,因此童养媳式的目光失去了用途。终于有一次,父亲再也不能容忍,当我的头又埋进碗里,舌头巴哒巴哒地响起时,父亲给了我的屁股一脚。乂亲让我知道了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没有道理,道理是因人而异因地而异的。
大年馑真正地让高村,成了我的籍贯所在地。正像一首诗说的那样:我是一只高髙飞翔的风筝,牵着我的线的是亲爱的故乡。从此以后,不论我居家哪里,行踪何方,我都给心灵的心角,安放下一块故乡的牌位,我因此而心安。我在疲惫时躲在里面叹息,我在痛苦时躲在里面哭泣。那里收留下我痛苦的眼泪和疲惫的叹息。我热爱那个贫穷的,闭塞的,地图上不会标出的,渭河畔上的小村子,我热爱村子的每一个人,那地方的天阴天晴,水旱水涝,时时都牵动着我的心。
当然,最让我牵肠挂肚的,还是和我血缘最近的那一大家子。爷爷和奶奶都巳经过世,他们劳累了一生,如今正躺在村东的一处地势较高的苜蓿丛里。我的父亲也已过世,他从遥远的陕北拉回来骨灰,埋在我的爷爷奶奶的脚底,叔父则埋在我的父亲的西边。东边还有一块位置,那是给尚且健在的大伯留下的。我的那些堂兄堂弟堂姐堂妹们,则出嫁的出嫁,成家的成家,分割为许多家庭,成为这个高姓大家族中的一个小家族。自然,这个家族中还有一个人!他死于车祸,他没有归队,他的骨灰如今在陕北的一个冷清的殡仪馆里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