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的那一次经历。这就是我与后来恶梦中出现的那个怪物邂逅的全部经过。
走进白房子那黑色的碱土围墙,看见三个巴依那戴着黄军帽的髙挑的身材,看着副连长扎着武装带正煞有介事地在菜窖顶上踱着方步,看到指导员左脸上的肌肉因为神经官能症而猛烈地抖动,我突然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孤苦无吿的孤儿见到大人后一样,眼角里涌出了一滴泪。
回到白房子,我阴沉着脸,立即向指导员汇报了这一切。我惊魂未定,一边汇报一边盯着门口,生怕那五名前苏士兵会突然闯进来。
看来,我的安全返回表明这次越境事件是个小事,如果我被抓住,或者被击毙,那就是一件大事了,那也许会引起大规模武装冲突,甚至有可能引发下一次世界大战。我们不了解白房子以外的情况,我们不知道,那些决定政策的人们是不最一直在等待这样一个契机。但是我们知道,许多重要的历史事件都是以一个小小的契机为诱因的,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战都是这样。
我的这次越境事件的严重的后果,是事件本身。由于这个事件,那个以怪物为特征的绿茵草地问题,被尖锐地提到了两个边防站的面前,令它们无法回避。
按照上级的明文规定,边界上地形地貌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都是大事,需要立即向上级汇报。而界河走向的突然变化,更是大事,因为那牵扯到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还够不够数的问题,如果隐瞒不报,一旦追究下来,摊到谁头上都受不了。
但是如果报了,那样,争执也许将从这块绿茵草地开始,珍宝岛、铁列克提的悲剧将在这里重演,额尔齐斯河和界河联手制造的这一场恶作剧,将掀开中苏边界史上黑暗的一页指导员的脸颊因为紧张而哆嗦得很厉害。听完我的话后,他沉思了很久,最后,他说,他知道了,让我停止帮工,回班里去吧,今年的羊产春羔的季节快结束了。
我问他要不要向上级汇报。他说我考虑得太多了,这权利在他。他的口吻令我吃惊,我怀疑这块绿茵草地他早就知道,只是将这件事隐瞒了下来。
指导员秃秃的前额布满了皱纹,半边脸颊在使劲地哆嗦着。他患有面部神经官能症。按照那个探家路经乌鲁木齐,曾去过他家的坎事班长说,他的三个儿女都是这样的前额和面颊。我没有机会到过指导员家,但是我不完全相信炊事班长的话。我想,遗传学也许会让他的儿女有那样的前额,但是绝不会有那样的面颊,因为面部神经官能症是后来的,是白房子的产物。
时至今日,我还和指导员保持通信。他转业到了爱人的那家工厂,担任经济警察中队的教导员。我的那篇关于白房子的小说出来以后,他的儿女们读了。他的女儿问他:父亲真的经历了白房子那苍凉而可怕的一切吗?我的亲爱的指导员回答说是的。指导员将女儿的惊叹告诉了我,我为这位不知名的女孩子的这句话,落了泪。
那么,我的亲爱的儿子,借这个机会,我来回答你,回答你那个幼稚的问题。我之所以没有战死白房子,历史教科书上之所以没有在珍宝岛、铁列克提之后,再加上一个白房子,那是因为这里有个成熟的士兵一指导员的缘故。时间是一个伟大的东西,是人类的盟友,那些当时看来非做不可的事情,现在看来未必得一定去做,当戈尔巴乔夫的秃顶上的蝴鲽斑在北京机场亮起时,它残酷地告诉每一个前白房子士兵这一点。儿子,你记住我的话,记住在以后的溲长人生中,假如遇到两难的问题时,把它交声时间。而此刻,让我们全家起立,向那个叫指导员的老兵致敬,并由衷地祝福他的三个儿女和那个三支两军得来的妻子幸福。
自从我的那次越境事那块绿茵草地便如传说中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髙悬在白-子头顶了,那个怪物便开始反复出现在我的梦境中了。我们怀着忐忐不安的心情,等待着它掉下来。不论我们中的哪一位,出于一种冠冕堂皇的目的,都可以将两个二分之一界河相夹的这块地区,向上级报告,从而引起事端。
铁列克提悲剧就是这样形成的。当边防站电话请示,问能不能去前苏军重兵守卫的争议地区巡逻时,一个参谋在电话中问道:你们巡逻的地方是中国领土吗?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参谋叫道:既然是中国领土,为什么不能去巡逻?你们现在就去!你们以后任何时候想去就去,不必请示!铁列克提边防站于是出发了,结果遭到伏击。黑压压的坦克成一字形摆开,坦克炸平了我英勇的巡逻人员赖以抵抗的沙丘,铁列克提边防站无一人生还。
奇怪的是,对面的前苏方边防站,也将我的事件隐瞒了起来,从而也隐瞒了那块绿茵草地。他们的决策者也是一个类似指导员那样聪明绝顶老谋深算的人吗?我不得而知。
当然,白房子里不是没有好事的人,屡屡提出要对这块绿茵拥有主权。这些好事的人中间包括我。我主要不是出于贪欲,不是出于好大喜功,我是由于神经承受不住了。一既然这颗石头不可避免地要掉下来;那就让它早日掉吧,我已经失去了耐性,我的神经已接近崩溃。
有一次,我还给指导员提出一个愚蠢的建议。我说,将一块大石头,扔到界河的分岔处,水流就会变成三分之二与三分之一了,这样,按照国际法,我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挺进那块绿茵了。记得,指导员听了我的话,说,国际法上有规定,不能人为地改变边界标志和界河走向,说着他笑了笑,转移到了另外的话题上去了。
直到离开白房子,脱去军装,我都再也没有去过一号口,因此也无从知道那块绿茵后来变成什么样子了。令人庆幸的是,那个可怕的怪物尽管蠢蠢欲动,但是,它始终没有走出那片绿茵,这得力于两个敌对的边防站之间的那种伟大的默契。但是遗憾的是它作为一种神秘的恐怖力量,至今还不肯放过我,至今还在我的梦中暧昧地兴风作浪。那么时至今日,当礼炮在北京机场接二连三地响起时,它是不是该走了,该放过我了。
哦,滚开吧,恶梦!滚开吧,奇怪的惊厥!亲爱的针灸大师,我现在是不是可以一劳永逸地将这个怪物请出梦境了。我现在已经意识到了戈尔巴乔夫是一位和平使者一头顶一只花蝴蝶的和平使者,而不是向我追来的那五位前苏士兵〈那五位前苏兵是在用铁钗收拾去年打下的马草,而不是在打草,因为那是春天一我现在更正我的记忆〉,我也意识到戈尔巴乔娃很可爱,她的饱满的胸脯令人真想回到以肥胖为美的杨贵妃时代,而我应当像一个绅士一样彬彬有礼才对。但是,这种感情得慢慢培养,对经历过1969年那个黑色冬天的每一个中国人来说是如此,对一个参加过中苏边界冲突的前中国边防军士兵来说,尤其如此。最后,请停止你的电击,拔出你的银针吧,大师,我已经疲倦于梦游,讨厌于梦游,我这一生,做梦的成分似乎太多了吧!针灸大师按照我的要求做了。随后,他站起来,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你胜利了,朋友,祝贺你。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