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那个白雪皑皑的冬天走进白房子的。请来兵团的斯大林一百号在前面压路,装满新兵的卡车顺着拖拉机压出的车辙尾随其后。狂风卷着漫天大雪,发出阵阵刺耳的喧嚣声,在我们的身前身后飞飙。
珍宝岛和铁列克提的枪声炮声坦克声刚刚停息,整个国境线弥着一种死亡的气息。强大的、凶恶的北方邻居,像一座山一样压在每个中国人头上,毛泽东则称它北极熊。
而边界搜长的边境线,它是脆弱的,它仅仅靠每隔几十公里的一个边防站,和边防站那些简陋的武器和士兵的血肉之躯来承担责任。
从理论上讲,珍宝岛、铁列克提之后,中苏边界的每一个边防站都是北极熊下一个潜在的目标。而在这些目标中纟可能性最大的是白房子边防站。
道理很简单,因为它是争议地区,它所统辖的这五十平方公里不但出现在中国的版图上,而且出现在前苏联的版图上。对方任何时候都可以以在自己的版图上执行公务为由将它抹掉,从而再出现一个白房子事件。在这漫长的边界线上,一百多块争议地区,而由中方控制的只有三块,白房子即是三中之一。
不可以在每日淸晨升国旗,不可以在沿额尔齐斯河巡逻的巡逻艇上插国旗,不可以在了望台上树国旗。总之,不能在这五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出现标帜。唯一的标帜是我们这些活动着的人,是我们领章上两面小旗帜。
一群傻乎乎的新兵,坐在大卡车上,背包垫在屁股底下,背靠背,脸对脸,膝盖插着膝盖,从乌鲁木齐,从石河子,从乌苏,从克拉玛依,从布尔津,从哈巴河,一个兵站一停,一直坐到边境上。当我们在兵站里偶尔看到地图,并在地图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时,大家都惊骇极了,人人面面相觑,脸色煞白。接着,汽车顺国境线中方一侧,又前行二十公里,到达白房子。当我们走在国境线上时,是黑夜。界河对面,探照灯、信号弹、曳光弹、穿甲弹,各种光芒织成半个天空,告诫我们生活将以这样的序幕开始。
哨兵晚上注意一点,咱们是脑袋别在裤带上过日子!饭前,大家列队唱完歌曲后,副连长站在队列前,双手插腰,这样训话。那时按照林彪的战略部署,一旦中苏全面战争爆发,我们在略作抵抗以后,将放弃新疆,然后在甘肃嘉裕关一带设防,作第二次抵抗,这叫抵抗一阵,撤退两厢。
但是那时最大的可能性是抓一把就走一上叙时时这样告诫我们。
单凭你们这几十号人是无法抵抗敌人的大规模进攻的。蝗臂挡车!记得,有一次,要塞司令来到房子,这样训话,那么,你们边防站的任务是什么呢?具体说来有三条:其一,延缓敌人的进攻速度;其。杀伤敌人的有生兵力;其三,给决策部门及时通风报信。这三条,通风报信这一条最重要!退路是没有的,后边是戈壁滩,是语言不通的少数民族地区,所以你们应当有与阵地共存亡的糌神准备。当然,你们的牺牲是值得的,在你们争取的这一段时间内,后方就能有所部署,进行全国总动员了!这些都是大实话。这个道理身临其块的人都明白。但是从来没有人这样想和这样说。而现在,当由一位战略家淸晰地将白房子的情形说出来以后,全场长时间地鸦雀无声。
我来到白房子的第三天晚上,夜半三更,突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像小孩哭,或者狼哭。声音是从有线电传到班里的那个喇叭里发出的。有线电的另一头在连部。
紧急集合是不吹号的,又是因为争议地区的缘故。
我当时正在酣睡,也许正在做梦,正像电视里那个什么洗衣机的广告词里所说:妈妈,我又梦见了家乡的小路!我们都醒了,妈妈,家乡的小路,潺潺流水和袅袅坎烟倏乎消失。不许点灯,我们摸黑穿衣穿鞋,拿武器拿弹药,冲出了营房。从听见吹喇叭到在院子里站好,用了大约五到十分钟。
老修一个排,沿一号口伦袭。想抓一把就走。命令一排……二排……三排……我们迅速地分成几拨,向额尔齐斯河与界河的交汇处迂回。雪很深,有的地方夜色中闪着蓝幽幽的光,猛烈的狂风把冰层上的积雪都卷走了。
额尔齐斯河上的冰层,突然一声接一声地刨响。响声就在脚下,十分吓人。原因是天气太冷,冰冻得裂起了口子。
事后才知道这是一场演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