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族像关中平原上一种叫扒地龙的野草一样,紧紧地扒在渭河南岸的老崖上。河流在动,村庄也在动河流动作的频率是三十年,所谓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即指此。每隔三十年左右,河流就不安生了,河床开始移动,它移动的办法是,将老崖一块一块地往河里崩。到一定財候,就不崩了,又开始向对岸崩去。而这个叫;村的地太、餹着河流的摆动,它也就死死地贴着老崖,一起摆动。
村庄摆动的方法,很特别。老崖往下崩了,住在老崖上的这户人家,就向村子的最里头搬去,腾出位置让老崖索性大踏步地崩,于是又一户人家面临河水了,这家于是又搬。而当河水向对岸崩的时候,滩地一块一块地显示出来。滩地在一次次的淤积中升高,终于成为老崖,于是人们又倒过来一次次地搬。总之,这个高村,总紧贴着老崖居住。
河流为什么这样毫无道理地折磨人类,这大约又是一个蝴蝶效应问題。少年时,对着这条腾烟的河流,对着它的髙高的老崖和十里荒滩,对着它的苍茫的来处和同样苍茫的去处,这个孤独的少年常常坐在老崖上,思考这些。而思考的结果同样茫然不可知。我只能看到河流的这一段,这目力所及的这一段,看到这一段的激流和险滩,漩涡分支,我看不到更远处。也许在远处的某一个地方,大山伸向河流的一条腿,或者一个不算太高太陡太显眼的滴水,或者某一条水流的突然加人,它都直接影响到我的这一段,令河流在这里绕上一个大弯,让河流像龙的尾巴一样摇摆不定,肆虐于人类。甚至,一个农妇向河流灌一下足,一条黄牛向河里撒一泡尿,都会是下游某一个拐弯某一个漩涡形成的原因。
渭河是一条古老的河流。古老这两个字,在这里等于没有说,因为除了隋炀帝开的那个大运河,林县人开的那个红旗渠以外,世界上所有的河流都是古老的,同样古老,在古老面前条条水流同样平等。因此我应当说,渭河是一条著名的河流。泾水淸淸渭水黄,在造出泾渭分明这个成语很久以前,渭水就著称于世了。而泾水,正是前面曾提及的那个出过泾河龙王的地方。
井上靖写过一第叫《渭河》的散文,记述这滔滔渭水从开始到最后注入黄河的经历。而我曾经以我的脚步,顺着渭河狭窄的上游河床走过数百乃至上千公里。那是我当兵的时候,兰新线顺着渭河河床,溯水行走,两岸是祁连山嶙峋的怪石和遮天蔽日的黄土,而我们脚下,一条奔泻的流水滔滔而东。我就是从那里一直向北方的深处走去,走入白房子的。这些事后面慢慢说,这里只说车祸。
渭水是著名的,确实著名,民族的许多悲喜剧,都曾经在这里发生。炎帝部落就是在渭水之滨兴旺起来的,而那个怪老头姜子牙,手持一杆渔竿,渔钩是直的,且离水面三尺,在那遥远的年代,他榔风而立,高声叫道舍命者上来!渭水河边,还曾经孕育过一个大都城,这就是长安。当然,长安城之外,它还孕育了渭河岸边我那微乎其微的可怜的村庄。
有了渭水,才有了渭水旁边我邳村庄,有了村庄,才有了我们这个家族,有了家族,才有了二十世纪的我的堂弟,而有了我的堂弟,1994年月1日中午12时小镇士钓那个恶时辰,才有了主角。是不是这么回事?我的这种溯根求源式的、压缩饼干式的推理,是不是大而无当?然而,不管怎么说,它们是因素,堂弟是因素,家族是因素,村庄是因素,河流是因素,而如果还要继续溯根求源,穷追到底的话,那么那个始作俑者,那些上述因素的因素,竟然是治水的大禹。
当半坡人逐水而居,黄河象出没无定的时候,偌大的八百里秦川还是一片泽国。水草繁茂,沼泽四布,湖泊涟涟,蛙声一片。正是这个多事的大禹,疏通了渭水人黄处,于是渭水的水位骤然下降,八百里秦川成为一片沃野,而那座辉煌的都城,也就在沃野中站立起来,而我的那古老的家族,也就成为渭河老崖上的一种扒地龙草。
说一句题外的话。五十年代初期,苏联专家曾经突发奇想,想在中国的西北部建立一座大型水库。他们选择了八百里秦川。这举措确实省事,仅仅将大禹当年疏通的那个地方堵住,八百里秦川又会重新成为一片泽国。但是,这个设想遇到了强有力的障碍,这个障碍就是那个千古帝王都长安(而不是我那小小的村庄),而当苏联专家在长安城转了一圈,特别是和那些妖娆的长安女子跳过几曲以后,他们改变了主意。
长安水边多丽人,这话不假。苏联专家于是大笔一挥,将库址选在了三门峡。这段典故确实是题外话,和车祸没有关系。我下面应当只拣有关系的说。
高村在关中平原,小镇在遥远的陕北,中间相隔整整一千华里。那么,我的堂弟为什么要急匆匆的,像小鬼在那里招魂似的,去赴那个恶时辰呢?这应当追究到我,或者追究到我的父亲,或者再来一次追根溯源,追究到我的爷爷。
爷爷站在渭河边,手搭凉棚,眯起眼睛,向这条腾烟的水流望去。他将渭河叫作御河。许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这个御字的意思。《现代汉语词典》告诉我们御的一解,是帝王的意思,那么说,是爷爷在逞能,他是因与帝王同住一条河边而骄傲。
爷爷是要下的。我的老爷没有儿子。爷爷原来的家在新丰镇的鸿门。因此我一直疑心,他是楚汉相争时,从鸿门宴上走脱的士兵,后来三转两转,鬼使神差,走到高村,成为我老爷麾下的顶门人。爷爷走人我们家的时候,我们家的家底大约还很殷实,因为奶奶在世时经常说,爷爷使劲地抽大烟,才将家底荡光的她这话半是贬意半是褒意,贬意是说爷爷是败家子,褒意是说幸亏爷爷是败家子,我们家的成份在土改时才能光荣地被定为贫农。
《县志》告诉我们,高村是一个古老的村庄。但是它古老到什么程度,我们不知道。髙村是一姓,猜想,最初大约有一户人家?后来生生不息,枝枝蔓蔓,一直发展到现在的几千大口。几千大口,应当算是一个家族,五百年前,一个锅里搅勺把,不是!后来枝枝蔓蔓,家族又分为许多小的家族,有些亲些,有些疏些,有些远些,有些近些。而当我的爷爷,这个鸿门宴上走脱的吊儿郎当的士兵,进入高村,进入一户人家,并成为这户人家殷实的家产的合法继承人之后,自然引起宗族中那些近支的嫉恨。他们从感情上不能接受这个不速乏客的出现,并眼睛红勾勾地窥视着那些财产。这种情形,在我的老爷在世的时候,已露出一些苗头,而我的老爷在有一天撒手西去以后,这事便酝酿成一场风暴。
这时候站立起了一个厉害角色,他就是我的大伯。在我那贫瘠的乡间,在髙村几十里方圆,大伯一直作为一个传奇人物,而至今被人传诵着。据说当渭河发水的时候,他半跪在这边的老崖上,平端起枪,瞄准对面河滩上的一只野羊。打它的左眼!他说。话音未落,枪声响了,那只黄羊倒在河滩上。传说李先念过渭河的那一刻,他正抱着一挺轻机枪,隐蔽在渭河南岸的芦苇丛里,听说有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他在那里守着,国民党地方武装望风而逃,渡船安然抵达南岸。我家门口有一棵歪脖子老槐树,我小的时候还见过这棵树。
据说有一年,国民党武装来抓他,他钻进灶洞里,然后从烟囱里跑了。国民党武装于是抓住了我的大妈,将大妈吊在这棵歪脖子树上,活活打死。而我的大伯,则钻到几十里外的一个地主小老婆的被窝里去了。这地主小老婆后来成为我的新的大妈。我的家乡解放那一年,大伯是县手枪队队长,县长的贴身保镖,有一天,他突然烦了,把手枪一扔,回家种地去了。
他回的是地主小老婆的那个家。土改时,连同地主的土地,连同小老婆,一起分给了他。
我的大伯如今还在,只是早已没有了当年的威势,虚弱不堪了。他像一只饱经沧桑的鹞鹰,依然威赫赫地坐在他的太师椅上,小脚的我的新大妈侍奉左右。但是他的身上巳经火气全无了。当儿孙绕膝,以他的身子做一个窝,在上面嬉戏的时候,他摇摇头对我说老了,老猫不逼鼠了!许多次,我有一个愿望,想以我的大伯为原型,写一写我们家族,写一写我自己的红髙粱故事,只是,愿望还停留在愿望阶段。当家族势力开始向我们家进攻(家族势力是我小学时写忆苦思甜作文时,当市长的父亲精心为我选择的一个词儿),浓重的乌云已经凝聚在这个距渭河一百米的小院的上空时,大伯一拍胸膛说,让我的爷爷带领全家,离开这里,高村这一片天空,由他支撑着。
大伯那时候还没有后来那么大的威势,他仅是个会打快枪的年轻猎人而已。但是这确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于是爷爷一咬牙,迅速地为伯父娶下一房媳妇,而后率领全家,亡命黄龙山。
大伯后来的横空出世,正是环境的产物,正是当时险恶的环境,将他逼成了一个吃钢咬铁的强人的。这话是我母亲说的。母亲说,当爷爷后来从黄龙山重返髙村,手执皮鞭,抽打跪在他脚下的这个不肖子孙时,伯父哭着说留下我一个孤零零的人在这里,我不强出头怎么办?我不杀人,人就要杀我!这话令爷爷终于深沉地叹息了一声,皮鞭不再举起。
大伯的故事,先搁下不说。现在再说这个家族,拖儿带女,向黄龙山的挺进。黄龙山位置在陕北高原与关中平原的接壤处,那么说,它离那个小镇近了,离郑个恶时辰近了。然而,天下之大,大到无边,那么,我的爷爷为什么要选择黄龙山呢?这又是一个偶然。爷爷的选择,与黄河花园口那一场大水有关,而那一场大水,则与日本人人侵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