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愁容骑士
1983200000016

第16章 恶时辰(2)

这应当算是一个温柔的故事。这种温柔本身将减弱此刻我们心中的那种悲怆的感情。至少叙述者的我此刻感觉到一种温柔,因为故事将要走出来一位鲜亮的少女作为角色。

十年前一从整整十年前开始,每年的春节期间,我都要接到一张贺年卡,贺卡是一位女孩子写的,娟秀的笔迹里透露着掩饰不住的才华。每年的贺卡上,这一年我出过的书,发过的文章,甚至报屁股上的几行字,她都注意到了,并且在贺卡上对它们做出评价。生活中有一个人在注视我,而我却不知道她是谁,这令人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的贺卡上年年有落款,这样我知道了第一次给我写信时她在初中,后来在髙中,再后来在技校。大约是前年的春节,她又如期地给我寄来了一张贺卡,贺卡上写道广乂老师,今年你完成了你的长篇小说《六六镇》,我则在五月的日子里披上了婚纱!我已经长大了。我决定从此不再叫你老师了,至于怎样称呼你,我还没有想好。这贺卡令我激动,令我不安。那些日子,我正在办手续,我要从肤施城调到省城去了。终于在一个春节的早晨,我决定去拜访她,贺卡上有单位名和人名,这是很容易找到的。

一个鲜艳如花的少女隔着玻璃橱窗向我微笑。

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没有道理。我去探望这位和我堂弟同一年出生的少女没有道理,少女年年如期而至写给我的贺卡亦没有道理。但是我希望能找出一点道理来,哪怕不是道理,而是一点起因也好。这样,少女向我讲了她弟弟的车祸和父亲的车祸。

她没有讲车祸本身,而我也没有愚蠢到去问那些细枝末梢。女孩子只讲到父亲去世后那几天她的情绪。家中的两个男人死了,现在只剩下三个女人了(母亲,她和妹妹X三双惊恐的女人的眼睛透过窗户看着世界。她们在白天里关着门,在黑夜里则无法人睡。她们于黑暗深处的眼睛闪闪烁烁,充满了对世界的不信任感,充满了对世界的狐疑和质疑。

她说那一段日子,她大约有半个月的时间没有睡觉,她睡不着,她的大脑被各种纷繁的无序的具象填满。偶尔的机会,她会皤上一阵,但是在这假寐中,她发觉自己正在一个不知镰锄为何物的荒原上狂奔,而身后,一个邪恶的可怕的动画片中才会出现的怪物在追逐她。这时,天空中突然会有一道蛇形的闪电划过,荒原被照亮得如同白昼。这时候,她看见了她自己,她赤身裸体,站在荒原的深处,一丝不挂,那么孤独,那么凄凉,那么可怜。

她说正是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我的一部小说,我的小说中那个叫马镰刀的西部英雄形象救了她,令她免于这次危机造成的精神崩溃。捧着小说,她能够较深地入睡了,而在睡梦中,假如那怪物还会来打扰她的话,这时候只要她一声呼唤,一个佐罗式的白马王子就会突然降临,那降临的就是我小说中的马镰刀。

血迹风干,尸骸入土,父亲渐渐淡忘,车祸已成旧事。这年,当春节就要来临的时候,这位初中二年级的女学生,为我寄来了一张贺卡。

我已经离开肤施城两年了。女孩你好吗?写这句话时泪水突然涌出了我的眼角。我这时候想起戴望舒先生的两句诗,叫作守着你的梦,守着你的醒,这两句出自一首叫作《示长女》的诗里。一哦,一哦,我本来就只是一个角色,一个按大家的意志塑造出的一个角色,那么远方的女孩,你也就把我当作一个角色吧,一个精神的父亲和精神的情人那样的角色吧!我将尽力地把它扮演好,直到谢幕的那一天。

瞌睡总得眼里过。在经过了长久地徘徊之后,在终于无法回避必然面对时,且让我们向堂弟的车祸走去,现在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尽量快速地穿过它。

公元一九九四年元月一日中午十二点。晴。阳光柔和。气候寒冷。高立听到了街对面香蕉贩子的叫卖声,他迟疑了一下,继而推着自行车横穿马路而去。他当时是什么表情,我们不知道,小镇的婆姨们中间也缺少像老那那样的观察家,故而不能提供给我们不过按照情形推断,他当时的脸上应当是喜悦的、洋溢着幸福感的,因为有个女人在那里等他。不过我的案头上的《二十四件残片》告诉我们,呼唤他向前走去的,除予小舨的声音之外,也许会有另外的声音,而他的脸上除了幸福感之外,大约还会有一种惶惑的表情。

一辆白色的中型面包,自南向北,从小镇街道穿过。210国道上,今天车很少,因此这白色面包十分突出。车开得很快,今天是节日,司机有些轻狂,作为钢铁动物的车也有些轻狂。开得飞快的一个原因,是司机急着赶回去,和家里人团聚;第二个原因则是,路面上车很少,而路况的那个灰烬铺成的假象又迷惑了他。尽管小镇村口树着一个限速二十公里的牌子,但是他藐视了它,他没有减速,只是把喇叭长长地鸣响,像拉警报器一样。

高立听到汽车喇叭声的时候,已经走到了道路的中间。他搭眼一看,白色怪物正怪叫着向他扑来。他吓慌了。当他一只脚一抬,就要向前迈步时,另一脚则一滑,于是身体失去重心,栽倒了。他的自行车连同他一起栽倒。我的堂弟瞅见车的时候,车距离他大约一百米;我的堂弟栽倒以后,车距离他大约五十米。

是滑倒的吗?还是被上帝之手推倒的一还是如我的老祖母在夏天的夜晚乘凉时,为我们讲的那些鬼故事那样?

司机从五十米的地方开始刹车。但是,这种努力是徒劳的。刹车的原理是车轮和地面发生摩擦,从而减缓车速,但是这地面上全是冰。事后,交警在勘察了肇事现场以后,认为司:机的刹车没有起任何作用。

堂弟在重新站起来以后,又去扶那辆自行车。他真是鬼迷心窍,他为什么要去管那辆该死的自行车,一个生命难道没有一辆自行车重要吗?这件事也表明了我的堂弟永远是一个农民。据说,如果他当时不要去管自行车,而直接跑向路边的话,或许还可幸免。

堂弟第二次推自行车的时候,又连人带车滑倒在了道路上。这一次他也就永远没有起来。白色动物呼啸着扑来,将他扑倒,继而揽在怀里。确实是揽在怀里的。他连同他的车一无,越过保险杠,被卷人到了飞驰的汽车的底部。底部又有,个压包纟这压包又正好把他挡住,让他无法逃离,让他的尸首无法从车的后部吐出。

白色面包拖着堂弟,又走了五十米,才停下。这停下不是由于刹车,即车轮与地面摩擦的作用,而是由于我的堂弟和地面摩擦的作用。堂弟被从车底下拖出来后,他已经不再是我的堂弟,他变成了二十四件残片。一场热病到此结束,酝酿了很久、肆虐了片刻的这一场风暴,到此结束。世界上有一个人死去了,在这一年开始的第一天,在阳光與照的中午。

他像一条狗一样地死去了!哦,很好,十分好。地球因方这个人的死去,而减少了一份负荷,城市因为这个人的死去,而减少了一份拥挤;这个蹩脚作家因为这个人的死去,而使他的蹩脚小说有了一个主人公。

最悲惨的事情大约还不在这里,而在这以后。

车祸以后,世界上少了一个人,但是,世界上的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这一点,不知道人类中的一份子消失了,不知道我们中一位至亲的兄弟消失了。估计会有一个人知道的,这个人就是牛仔半裤,但是她向世界隐瞒了这一消息。关于这事,我是听我的一个家在小镇的学生说的,他则是听婆姨们说的。

婆姨们说,交警们处理筆事时,旁边曾有一个女孩围观,后来,那女孩子哇的哭了一声,跑了。

为这事我永远不能原谅牛仔半裤。

同时我也不能原谅我自己。尽管我已经为自己找到了遁词,说我那时不在肤施城,但我凭着遁词便能逃脱良知的谴责吗?在平日,我究竟关心过他多少,他在我的心中究竟占了多少的位置,我平日那些穷忙又有什么实际的意义?而尤其是一旦我想起他的故世的父亲,我的叔父,这种不安会更为强烈。

单位以为高立在我的家里。家里以为髙立在单位值班。

残片被抬进了医院的太平房里,遂之交瞽队在《肤施日报》上登了《告示》。第八天头上,我的弟弟在上班时偶尔翻阅到了这份报纸,随后到医院去认尸。我送给堂弟的那个皮包帮助他认出了这是堂弟。

那天夜里,我接到弟弟的电话,电话里的声音很古怪。弟弟说,高立遇车祸了。我说,那赶快到医院去抢救吧,到你嫂子那里去拿钱!弟弟沉郁地说,他殁了!捧着电话,我好久才明白了这殁了的意思。自此以后家里的每一次电话铃响起时,我都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