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皑皑的操场上,中间清出一块空地。这是一个早晨,一群新兵正在操练。河南腔的值星排长,抑扬顿挫地喊着口令。士兵们的大头鞋整齐地踏在梆硬的零地上,响声在寂静的雪原上传得很远。
队每们疋整齐地向前走着,突然,所有人的眼睛都投向-处,仿佛被一块磁铁吸住了,整齐的脚步声出现零乱。值星排长皱了率肩头。他侧过来,发现惹事的根源--一个面孔白皙的女人头顶,个哈萨克式的笨耳狐皮帽,身穿一件大红颜色的半皮杰衣,脚踏马押声手插在皮衣旳兜里,正悠悠哉哉地向操走来。在这踝寂的、几乎与埤嗫绝的黑山要塞上,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女人简直是一个奇迹。在士兵们的感觉中纟这零下四十度的严赛,这天地色的窃雪茫茫。这笼军在要塞上空的布满着孤寂与死亡的气息,此刻都因这一团玫瑰色而变得柔和起来。
值星排长在一瞥的一刹那间,脸上也同样像士兵们那样浮出笑意,眼里火花一闪。但他立刻将笑意收起。盯着士兵们,他恶作剧般地拉起嗓声,口令道:向后转一走!令行禁止。士兵们踏着口令,向前探步,转身,停顿,跨步,队伍向相反方向走去。许多士兵没有思想准备,他们的注意力还集中到那个女人身上,所以这转身的脚步声就像汤锅里下饺子一样,劈劈叭叭的。但是所有的人都转过来了。
队伍现在给了这戴三耳皮帽的女人一个屁股。
值星排长现在觉得自己很伟大,可以主宰生杀。他继续喊着口令。在喊口令时脸上浮现出我们熟悉了的那种恶作剧的表情。
女人现在终于走到了这块空地的边缘。边缘,淸出的积雪很整齐地堆起一道有棱有角的矮墙。这里原先是冬青,而今,冬青和积雪被堆在一起。
女人在短墙前停住了。她双手依然橱在兜里,脸上带着欣赏的表情,看着这群刚刚脱下农家子弟的服装,来到要塞的新兵。她有些百无聊赖,在注视的同时,皮靴的尖头轻轻地嗑击着矮墙,发硬发脆的积雪,发出一嚓嚓的声音。她所以磕击,除了百无聊赖之外,大约还由于脚尖有点冷。
突然,女人盯着队伍中的一个屁股,笑起来。这个新兵的裤子穿反了。从起床号吹响,到全班列队来到操场,是十分钟时间,这个新兵一定是起床时手忙脚乱,时间仓促,结果将开口的地方穿在了后边。
女人笑起来,她有些怜悯这些稚气未脱的半大孩子。笑声中,女人嘴里哈出的热气化作冰花挂在三耳皮帽上。
操练中的队伍又来了几个向后转一走、向右转走、向左转走之后,现在,又直挺挺地向着女人走来。队伍一直走到女人的跟前,在大头鞋就要踏上矮墙的一刻,值星排长喊了一声立定。
值星排长双手握拳,一个小跑过来,打了个敬礼,问这女人有什么事。他管这女人叫小侯。
面对这许多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的目光,女人有些招架不住。她脸上的笑意消失,眼睛半合起来。她抬手向队饵里指了指,告诉值星排长说,给她派一个公差,掏炉灰。
就派那一个吧,前排第五个!她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下,又迅速伸进口袋,同时,迅速地转身,踏着积雪,嚓嚓嚓地向来路走去。
队伍是按大小个排列的。大个在前面。站在第五个的名字叫尤生金。他迅速出列,一阵小跑,跟在了这个叫小侯的女人的后边。
营房的尽头有几家单独的小院,尤生金跟着女人,走进一个院子。掀开双层门,屋里温暖如春。炉子就在门口,是由土坯盘的。连着炉子,是一面将房间隔开的火墙,火墙顶端,放着几双毡筒。
笨手笨脚的尤生金,拉开遮在炉炕上的一块铁皮,顺手提起铲子,就要炉灰。这时,小侯说:你真是个新兵!你到外边去,铲些积雪回来,先捂在灰上,雪化了,你再掏灰,这样就没有灰尘了!这样尤生金来到屋外,像铲豆腐一样用铲子将四边一铲,底下一托,铲起一块雪来。进得屋子,将雪拍碎,严严实实地盖住了炉灰。炉灰见雪,发出味啦哧啦的响声。
还得渗一阵时间的。现在,你到火墙后边去,将你啩裤子穿正吧!女人说。
听这一说,尤生金羞红了脸。其实,起床后,裤子登上,系皮带的那一刻,他就发现裤子穿反了,可是,外面正在集合,不容他仔细考虑,于是边跑边将皮带抽出,倒过来穿上。现在,经女人一提醒,他真有羞得无地自容的感觉。
在火墙的后边,尤生金将裤子脱掉,倒过穿上,又将皮带重新穿在裤眼里,铃好。衬衣也按照条令上的要求,扎进裤子里。屋子里有好几面镜子,对着镜子,尤生金还偷偷地正了正他的皮帽子。在正帽子的同时,他看见刚才冻得发青的脸,现在变得红扑扑的了。
像变戏法一样,当尤生金从火墙背后转出来的时候,他现在变成了一位年轻英俊的士兵。裤子也不掉到半胯上了,显出身材很匀称。前面我们说过,队列是按大小个排列的,尤生金在第五名,所以他的个头是适中偏高一些。
法视着在她面前有些腹腆的尤生金,女人笑了。当尤生金重新蹲下来,要掏炉灰时,女人要他停下来。女人说,她并不是要他来掏炉灰,她还没有儎惰到那种地步,她是有些可怜一或者叫怜悯这个小兵,现在,你的军容风纪整齐了,你可以归队了。说完,女人背转了身子。
当尤生金糊里糊涂地离开这个屋子时,他注意到了,窗户双层玻璃中间的一盆月月红,正在猛烈地开放。双层玻璃,外面的一层挂满了厚厚的一层雪挂,里面的一层,十分洁净,那上面有汩汩的水珠流下来。这月月红在玻璃后边,显得朦胧而,美丽。
你的名字?当尤生金已经离开屋子,就要归队时,女人在后边问。
尤生金!尤生金和我是一批兵。当女人指指点点,说出前排第五个的时候,我正是那第六个。世界上许多事情都出于偶然,这件事也算一件。她所以从齐步走的队列中,选中了第五个而不是第六个,是因为第五个那天早晨紧急集合时反穿了裤子,而第六个没有。或者说所有的人都没有反穿。如果说所有的人都反穿了,只第六个没有,那我想我该成为那独特的一位了。
掏炉灰的事情显然给这位妇女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而她撵出家门询问尤生金的名字这件事,看来也是有目的的。
新兵训练三个月,结束。这批兵将分配到中苏中蒙边界各边防站去。我去的地方是白房子边防站。尤生金的名字是最后宣布的,他被留在了要塞,担任要塞司令的勤务兵。
《古兰经》里说:你们有你们的命运,我也有我的命运!是的,尤生金留在了黑山要塞,这样就有了他以后一连串的故事。我和我们,则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或踩着雪橇,或者坐着马拉爬犁子,或乘坐斯大林一百号拖着的爬犁子,或者乘坐着大卡车分散到各边防站去。我去的地方是白房子。
这以后,在我们从军的年代里,在死气沉沉的白房子岁月中,操场上出现过的这个艳丽女人的故事,曾经成为我们谈不厌的话题。说一句出格的话,我这一生的第一次梦遗,就是因为她。这件事我记得我在一次说漏嘴时曾经说过。三耳皮帽下她红扑扑的一张粉脸,微笑着,向你走来,愈走愈近。你终于在她的注视下化为一滩泥。
在士兵的口中,她有着许多的故事。这些故事大约有一部分是演义,但有一部分是真的。她是要塞司令的夫人。她叫侯雁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