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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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江孜战役(7)

顿珠说:“你先不要说,我们这是审讯罪犯,不是说话聊天。不挨打的招供是不可信的。”然后喊道,“给我打。”

立刻冲进来几个粗壮喇嘛,朝着罗布次仁一顿鞭打。罗布次仁捂着脸,惨叫声声,趴在地上呻吟了半天。

顿珠说:“起来,起来,现在你可以说啦。”

罗布次仁舔着唇边的血,坐回到木凳上,仇恨地望着顿珠噶伦,大声说:“我们心里没有鬼,天上佛祖,地下阎王,中间就是我的嘴,是不是实话他们知道。”

他说起那次会议,参加的人除了他和旺秋活佛,还有给达赖喇嘛讲授大圆满法的敦茄活佛、聂荣来的娘竺活佛、达赖喇嘛的起居堪布姜央喇嘛。根本不是什么秘密会议,就是请了几个关系密切的,让他们就打洋魔的事情给迪牧活佛出出主意。

顿珠问:“这些人都说了什么?”

罗布次仁说:“我的耳朵里有个洞,从这边进,从那边出。”

顿珠说:“你不说我说。迪牧说了,战争一结束,他就要收拾沱美活佛。沱美活佛破坏了他对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的修炼,他不能看着获得大法成就的沱美活佛洋洋自得。这话说了没有?”

罗布次仁心里嘀咕:好像说了,又好像没说。顿珠怎么知道?有叛徒?

顿珠说:“迪牧说,打洋魔到现在还没有取胜的消息,就是因为西甲喇嘛。西甲喇嘛过几天就会死。他已经给丹吉林陀陀下了死令,处死这个给他带来败运的喇嘛。还说顿珠噶伦迟早要倒霉。”

罗布次仁辩解道:“不是迪牧活佛,是敦茄活佛。敦茄活佛说,沱美和西甲跟顿珠不一样,沱美是想争教法第一,西甲是叛不改忠,而顿珠噶伦是混进羊群里的狼,时刻想吃掉迪牧活佛的肝喝掉他的血。”

顿珠说:“一个人说,大家听,听的人没有塞上耳朵,也就算是自己说了。你们几个人都说了,都要受到惩罚。”

罗布次仁说:“就算说了,那也是说你,不是说达赖喇嘛。达赖喇嘛说不得,难道你也说不得?你想和达赖喇嘛比高低,有罪的是你。”

顿珠拍着几案说:“还想抵赖。彩靴是怎么回事?快说。”

彩靴?罗布次仁想起来了,就是那双迪牧活佛送给达赖喇嘛的三层黄色团龙缎子象鼻彩靴。这是西藏最高级的靴子,应该在达赖喇嘛面前表功才对,怎么变成罪行了?罗布次仁吐了一口唾沫,做出一副无需遮掩的表情:“说就说。”

他说靴子是敦茄活佛先提出来的,他要把咒语、非人和愿望写成白绸子的符咒,缝到靴底夹层里踩踏。这是最厉害的足底差遣大法,洋魔来得再多,上帝法力再强,也能让他们举手投降。关键是靴子。靴子越新越高级,符咒就越灵验。敦茄活佛要求丹吉林请拉萨最好的靴匠给十八个供养非人的宁玛派喇嘛每人做一双黑色羊皮五色氆氇牛鼻彩靴,给他做一双黄色团龙缎子象鼻彩靴。迪牧活佛生怕敦茄活佛穿了高级彩靴达赖喇嘛不高兴,就给达赖喇嘛也做了一双。敦茄活佛是两层团龙缎子的,达赖喇嘛是三层团龙缎子的,靴掌也多加了一层。靴子做好后,送到大昭寺,供在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前,让旺秋活佛念了一天一夜的经。

顿珠问:“哪几个靴匠做的,把名字报上来。”

罗布次仁说:“这个我怎么知道?得问丹吉林的白热管家,找靴匠做靴子前前后后都是他管。”

顿珠说:“瞎狗才会相信你的话。到底你们是想诅咒上帝洋魔,还是想诅咒达赖喇嘛?”

罗布次仁说:“你把我们当成洋魔了吗?只有洋魔和你这种不打洋魔专打自己人的藏魔才会诅咒达赖喇嘛。”

顿珠说:“这里不是你骂人的地方。罗布次仁你听着,有人检举你们把诅咒达赖喇嘛的符咒藏在了靴底夹层里。”

罗布次仁说:“哪个人检举的让他对着佛祖说。做出来的靴子不会烂掉,穿靴子的人也不会跑掉,把十八个供养非人的宁玛派喇嘛找来,把敦茄活佛找来,让他们脱了靴子拆开看,里面的符咒到底是什么。”

顿珠说:“这个主意不用你出。人跑不了,靴子也跑不了,你等着,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对罗布次仁的审讯结束了。“特别会议”又在顿珠噶伦的主导下,连续审讯了陆续抓起来的大昭寺护法神旺秋活佛、给达赖喇嘛讲授大圆满法的敦茄活佛、聂荣来的娘竺活佛、达赖喇嘛的起居堪布姜央喇嘛。他们的口供几乎跟罗布次仁一样。但是对审讯者和被审讯者来说,其实审讯都不重要,甚至毫无必要,重要的是把迪牧活佛送人的所有靴子找来,在众人面前拆开了看,到底缝到靴底夹层里的符咒是什么。

这是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在噶厦所在地的大昭寺大院,被请来验看符咒的有拉萨三大寺、四大林、上下密院的代表,有达赖喇嘛的正经师、副经师和三个侍从堪布,有在大昭寺办公的所有噶厦成员,还有特意从丹吉林请来的白热管家。

十八个供养非人的宁玛派喇嘛被押解到了现场,每人都抱着一双黑色羊皮五色氆氇牛鼻彩靴。敦茄活佛也被押了进来,拎着那双两层黄色团龙缎子象鼻彩靴。由迪牧活佛亲手送给达赖喇嘛的那双三层黄色团龙缎子象鼻彩靴,也由布达拉宫侍衣喇嘛拿来放到了地上。

顿珠噶伦和两个布达拉宫的喇嘛各人拿着一把护法剑和一把金刚斧,开始又砍又割地拆解结实的靴掌。

黑暗中的阴谋和罪恶暴露了。现在是光天化日。

每一双靴子的靴掌里面都藏有白绸子的符咒,上面写着十三世达赖喇嘛的生辰年月和法名:“火鼠年五月初五,吉尊阿旺罗桑土登嘉措晋美旺秋却勒朗巴杰哇贝桑布”,名字下面是“福寿衰败”几个藏文字。符咒的背面密密麻麻写着一些咒其暴病暴死的毒经黑咒,还有一个黑色的法轮图案。

在场的人面面相觑。没有人说话。房檐上的麻雀也不再叽叽喳喳。云彩瞬间变黑了,低低而来,细雨收敛了声音。整个西藏窒息着。

十八个供养非人的宁玛派喇嘛吓得东倒西歪,有人跪着,有人坐着,有人想跑开,却被人拉住了。他们一个个用双手捂着脸,不敢看那些从靴掌里搜出来的阴险的罪大恶极的符咒。敦茄活佛恐惧异常,脸上的肌肉颤抖着,一边揪着面皮,一边喃喃自语,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白热管家突然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诅咒洋魔异教、上帝耶稣的符咒变了样?佛祖啊,谁敢诅咒达赖喇嘛?”

顿珠噶伦阴冷地哼了一声:“幸亏被我审出来了,给我抓。”

几个布达拉宫喇嘛立刻扑过去,撕住了白热管家。

顿珠噶伦直奔大昭寺门外,厉声命令早已守候在那里的一队藏兵:“包围丹吉林,逮捕迪牧活佛。”

突然有人喊一声:“抓得好,迪牧活佛早该抓了。他才是西甲喇嘛真正的后台。”

顿珠噶伦扭头一看,原来是江孜宗本岩措,诧异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宗本岩措弯下腰去说:“大人,江孜正在打仗,你不是不知道。我是来报告战况的,是给你报告,还是给达赖喇嘛报告?”

顿珠噶伦想了想说:“先给我报告,再给达赖喇嘛报告。”

一进入宗山城堡,看到盘踞在这里的竟是卡奇大佐和他的司恩巴人,容鹤中尉就在心里惊呼一声:上帝啊,这是撒旦的安排。他立刻对比了一下自己和卡奇大佐的实力,吓了一跳:如果打起来,三个司恩巴人将对付一个英国人。所以从那一刻开始,他就时时处在警觉当中,总觉得如果这座城堡里不发生十字精兵之间的互相残杀,那才是一件奇怪的事。警觉一直持续到现在,十多天过去了。

十多天里,司恩巴人依仗人多,占据着大殿和大殿之上的二层小殿以及房顶和箭楼,只把南边两个偏殿让给了容鹤中尉的人。阻击西藏人进攻的主要是卡奇大佐的司恩巴人,他们在房顶和箭楼派了人,轮换着昼夜值班。一旦发现有西藏人冲上来,就点着早已捆扎好的火药包扔下去。火药包小山一样堆积在房顶,靠了它们的威力,卡奇大佐并不担心西藏人会攻上来。因此他现在的多一半心思已经离开西藏人而集中在容鹤中尉身上。

都在一座城堡里,容鹤中尉和卡奇大佐没说过一句话。部下之间也没有任何交流。双方往死里沉默着,但沉默的只是声音而不是仇恨。仇恨锁定了时间,彼此的冷视和挑衅就像刀剑无声的比拼。所有人都意识到: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很快就会发生。

城堡的外面阳光灿烂,内部却阴森恐怖。

都在忐忑不安中等待,都知道头顶悬着灾难却无法断定什么时候降临。空气在阴险中回荡,昏暗的光线让气氛格外肃杀,谋害潜藏在飞尘里,闪闪发光的是随时都会爆发的惊骇。

卡奇大佐告诫他的人:在我们司恩巴人的意识里,你打死我们三个人,我们就要打死你三十个人。三个兄弟的血不能流在复仇之神不理不睬的地方。

容鹤中尉试图在部下心里唤起高等种族的意识,一再地说:这些雇佣军,野蛮人,不仅轮奸了属于我们英国人的西藏姑娘,还想在戈蓝上校面前代替我们成为嫡系部队,好像我们英国人才是雇佣军。大家准备好,可能要流血了,这个阴郁的城堡里,有一股强烈而恒定的死亡气息。

互相不说话,也不会走到对方的地盘上。只有一个地方是双方都要去的,那就是地下窖水。走向窖水的门在大殿和南边两个偏殿的中间,恰好处于双方的中间地带。进去窄窄的门廊后,有七个拐弯组成的通道,通道尽头便是切入地下的大水窖。取水的人必须沿石梯下去大约五十米,才能站到能够舀到窖水的平台上。虽然叫窖水,却不是通常用地窖储存的雨水,而是渗出来的地下水。大水窖严格地说就是深藏在城堡里的大水井,可见最初修建宗山城堡的目的,就是为了长久坚守在这里。

司恩巴人和英国人每天都要取水,每天都可能在狭道里、石梯上、平台中相逢。平安无事,仇恨的表现依旧是沉默。

突然,这一夜,容鹤中尉听到了歌声,是一个司恩巴歌手唱起来的。听不出那曲调是悲伤还是幸喜,只觉得压抑的歌声里,充满了内心的痛,是那种既可以不祥也可以吉庆的痛。

哦,司恩巴,司恩巴,美丽宁静的故乡,

清晨的薄雾里,走来了背水的妈妈;

哦,妈妈拉,妈妈拉,石锅里开满桃花,

远去的孩子,还有背着猎枪的爸爸。

容鹤中尉发现,去取水的两个英国士兵在绰绰有余的时间里没有回来。他又派了两个人去寻找,这两个人也没有回来。他立刻意识到,仇杀和死亡开始了。他本来以为,一旦开始,司恩巴人就会端着枪冲过来。所以他准备好了应对公开的挑战,机枪架起,子弹上膛,派出哨兵严密监视对方动静,没想到却是暗杀。他很后悔自己没有先下手为强,对手比他们更阴险地潜伏在取水线上,他们要么等着渴死,要么去送死。

司恩巴人的歌声还在响起,这优美的怀乡之歌已经是杀人的信号了。容鹤中尉从偏殿门缝里看到,大殿里正在发生变化,西藏人的辎重变成了匍匐射击的掩体,几十支来复枪和四挺机枪对准了南边两个偏殿。暗杀正在进行,公开的对抗也已经摆明,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迎战,唯一的结果大概就是死亡。既然只能这样,那就不能继续等待了。

容鹤中尉对部下说:“戈蓝上校要我们坚守二十天,这个时间太长了。如果我们守在偏殿里,不是被司恩巴人打死就是渴死;如果我们打死守门的司恩巴人,跑向城堡大门,大约四十步的距离中,我们不一定全部被打死。但一出城堡大门,就又会被西藏人打死。你们说,你们是想让司恩巴人打死,还是想让西藏人打死?”

部下们沉默了一会,都说要是被西藏人打死,还能说是为了上帝,为了大英帝国;要是被司恩巴人打死,那算什么呀?

容鹤中尉点点头,下达了开枪射击的命令,突然又说:“慢。”

他看到城堡的大门被打开了,几个司恩巴人跑了出去。一会儿,他们又跑回来,抬着一个女人来到大殿中央。

劫持了女人的司恩巴人都说:“快来看看啊,她比上次那个漂亮多了。”

女人被丢在地上。她挣扎着站起,愤怒地面对着司恩巴人。

许多司恩巴人愣住了,尤其是卡奇大佐,半晌无语,仿佛说:真美。

“原来是她?”终于有人从她的美丽中认出了她。他们的三个兄弟就是因为轮奸了她,才被容鹤中尉打死的。

“哼哼。”一声冷笑像牦牛打喷嚏一样,从卡奇大佐的鼻子里喷了出来。

桑竹姑娘突然四下里看了看,尖叫着拔腿就跑。她似乎惊恐万状,慌不择路,逃跑中看错了方向,没有跑向城堡大门,而是跑向了大殿和南边两个偏殿的中间,那个窄窄的门廊,通往地下窖水的取水之门。

但是她没有来得及跑进门去,就失去了自由。从取水之门里跳出一个司恩巴人,满怀抱住她哈哈大笑:“我的,我的。”

司恩巴人没想到,就在这时,对面两个偏殿里的英国人蜂拥而出,举枪朝着他们一阵猛射。

司恩巴人的还击相当迅速。终于打起来了。城堡里头,十字精兵内部,英国人和司恩巴人,为了女人的仇恨再次爆发。

容鹤中尉丢开自己的队伍,扑向桑竹姑娘,一枪打死了那个仍然抱着桑竹姑娘的司恩巴人,拉起她就跑。他要拉着她跑向距离最远的城堡大门,却被她拼命拽进了近在咫尺的窄窄的取水之门。

“这里危险,不能进去。”容鹤中尉急切地喊着。

桑竹姑娘从他的动作中知道他在说什么,使劲甩开他:“别管我,别管我。”

容鹤中尉也听懂了,大声说:“美丽的姑娘,我不能不管,你是我的,我的。”

这时有个司恩巴人举着火把从幽深的通道里跑了出来。容鹤中尉抬手一枪打倒了他,走过去摸摸,确认死了,然后抱起拼命挣扎的桑竹姑娘,冲了出去。但是他已经出不去了,司恩巴人和英国人还在交火,如果跑向城堡大门,就必须穿越子弹穿梭的整个大殿,他们不是被司恩巴人的子弹打死,就是被英国人的子弹打死。容鹤中尉蹲踞在地上,有力的大手控制着桑竹姑娘,观察着前面,又警惕着后面。他担心从取水通道里再冒出司恩巴人来。

桑竹姑娘急切地说:“你们,打不过他们。”

的确如此,英国人已经死了一堆。城堡大门仍然紧闭着,说明到现在还没有一个英国人跑出去。

桑竹姑娘指着后面说:“城堡还有一个出口,就在这里头,这里头,出口。”她坐了个爬进爬出的动作,“你跟我走,我保证你活着出去。”

容鹤中尉听懂了,犹豫着,不想丢开自己的士兵,跟这个女人走。可是所有的英国人都已经冲向城堡大门,他跟他们实际上已经失去了联系。

“走不走?你不走,就放开我。”桑竹姑娘大声说。

城堡内的枪弹还在爆响,戈蓝上校只好听从桑竹姑娘的。两个人沿着幽深的取水通道朝前摸去。

通道里有七个拐弯的地方,容鹤中尉觉得每个拐弯处都可能潜伏着司恩巴人,就把桑竹姑娘藏在身后,举着枪,轻手轻脚挪过去。还好,没有遇到司恩巴人。直到走完通道,容鹤中尉才松了一口气。

但是容鹤中尉立刻发现,危险并没有消除。通道的尽头,就在地形突然切入地下的时候,他被什么绊倒了。他爬起来摸了摸,摸到了英国士兵的肩章,继续摸,便摸到了四个被暗杀的英国士兵。他警觉地抬起头,突然感觉黑暗一阵摇晃,五步之外,哗啦一声响。他来不及看清什么,砰砰就是两枪。有人沉重地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