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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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江孜战役(4)

冲锋的十字精兵还没有进入射程,西藏人就开始还击,似乎已经迫不及待,每一杆火绳枪都迅速发出了第一声怒叫。接下来就是平静。戈蓝上校估计他们已经装填好火药,正在点燃火绳时,命令部队停下,隐蔽。但是他们没有等来第二次射击,仔细观察城堡顶端,似乎刚才还探头探脑的人影已经没有了。

戈蓝上校喊一声:“上。”

冲锋是迅速的,占领也是顺利的。没死一个人,卡奇大佐的司恩巴人就在城堡顶上插上了十字架。戈蓝上校庆幸地想,原来宗山城堡的守军并不多,一看打不过,就都早早地从山后狭路上逃跑了。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为了让城堡免遭炮击而主动放弃。他在城堡内到处走动着,看着那些因为仓皇逃跑来不及带走的枪支弹药和粮食,命令手下:“检查一下,到底有什么。”

卡奇大佐报告说,已经检查过了,西藏人大约遗弃了四百多支枪、两千多磅火药、一百多公里长的点火绳,还有六十万磅面粉,将近一百吨青稞、小麦和豌豆,三万磅干牛肉和干羊肉。

戈蓝上校说:“我说的没错吧,上帝让我们在神的居所里插上十字架。这是上帝恩赐的礼物。”

傍晚,戈蓝上校登上城堡顶端的箭楼,欣赏着天边璀璨的晚霞和江孜原野的丰饶,感觉心情好极了,胃口也大开。他大口咀嚼着刚刚煮熟的西藏人留下来的干牛肉,问一直陪同在身边的尕萨喇嘛:“是不是有点出乎意料的顺利?”

尕萨说:“是的,上帝。”

戈蓝上校惊问道:“你叫我什么?”

尕萨巴结地说:“我叫你上帝,不行吗?你对西藏,不是上校,是上帝。”

戈蓝上校傲慢地说:“我知道你是为了萨玛寺才这样叫我的,放心吧,我会帮助你的,就像你帮助我一样。说说看,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

尕萨说:“上校,不,上帝,我已经说过了。”

戈蓝上校也不纠正,任由对方胡乱叫。他把一根骨头从箭楼的了望孔里扔下去说:“占领紫金寺,它是通往日喀则的要塞;占领白居寺,它是通往拉萨的枢纽?”

尕萨说:“而且要神速,最好是现在,此刻,或者晚上。”

戈蓝上校观察着平原上的地形说:“明天早晨不行吗?”又紧问一句,“为什么这么急?”

尕萨说:“江孜的天空正在变,和我们刚来时已经不一样了。你看天边的火烧云,眨眼变幻了那么多形状,那是抽搐,是西藏在发怒。我是一个忠于你的西藏人,不想猜测天空的不祥预示着谁的命运。”

戈蓝上校说:“你这样想,是佛告诉你的,还是上帝告诉你的?”

尕萨说:“佛与上帝。”

戈蓝上校说:“我可没告诉你什么。”

尕萨摇摇头,固执地说:“你告诉了,我没有理解错。”

戈蓝上校说:“看来你是猜到我要干什么了。很聪明的喇嘛。西藏的喇嘛都像你一样聪明吗?请你再说一遍,你的萨玛寺在什么地方?”

尕萨说:“过去紫金寺不远,卧狮一样的萨玛山怀抱里,就是殊胜无比的萨玛寺。在整个西藏,它是除了拉萨大昭寺之外,朝圣者最多的地方。因为大昭寺供奉着佛陀的十二岁等身像,萨玛寺供奉着佛陀的头盖骨。”

戈蓝上校说:“所以你要求我立刻占领紫金寺,打通前往萨玛山的路?”

尕萨喇嘛没有吭声,算是认可了。

戈蓝上校又问:“佛陀的头盖骨?它很宝贵,价值连城,是吗?”

尕萨说:“是的,世界上不会再有比它更大的佛陀的圣骨了,殊胜得无法形容。在我们这些信徒的心目中,它跟佛陀本人是一样的。”

戈蓝上校又问:“这样神圣的信仰之地,居住的喇嘛一定很多吧?”

尕萨说:“当年我做住持的时候有将近一千。萨玛寺作为抵债之物归属丹旺寺后,那里就成了丹旺寺喇嘛的天下,至少应该有五百人吧。”

戈蓝上校走下箭楼,命令一个廓尔喀中尉:“立刻出发,占领紫金寺。”

廓尔喀中尉茫然地问:“哪里是紫金寺?”

戈蓝上校喊来果果中尉:“你带你的人,和中尉一起去。紫金寺的重要你比我更清楚,一定要占领。”看看天色又补充道,“不管天黑还是天白。”

尕萨喇嘛要跟他们去,戈蓝上校叫住了他:“这个时候你应该留在我身边。不用着急,等我们占领了紫金寺,我陪你去拜访你的萨玛寺。”

戈蓝上校留下卡奇大佐和他的司恩巴人固守城堡,自己和尕萨喇嘛走下宗山,带领其余的十字精兵,朝着不远处的白居寺包抄而去。

有了宗山城堡的唾手可得,在白居寺没有遇到任何抵抗的情形就不足为怪了。似乎有着某种预感,戈蓝上校连手枪都没有掏出来。让他猝不及防的,反而是过于祥和的气氛。两百多僧人从寺门内鱼贯而出,提前训练好了似的,迅速而有序地分成两列站到了路边。他们一个个手捧哈达,弯腰做出恭迎贵客的样子。一个身穿黄色披风的老僧,同样托着哈达走向戈蓝上校,满脸的笑容让人觉得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上校感到蹊跷,一丝不安掠过心头。

老僧说:“我是白居寺的四世卓弥堪布,请求贵军尊重我们藏民的信仰,千万不要进到寺院里来。”

听他这么一说,献哈达、堆笑脸的举动就显得合情合理,不像有诈了。戈蓝上校接受了哈达,却没有接受请求,招呼部队说:“进去,给我搜。”

十字精兵搜遍了白居寺的所有殿堂,没有发现一支枪、一个武装喇嘛。戈蓝上校沉思不语:难道西藏人放弃了抵抗?亲政后的达赖喇嘛无力组织一场真正的战争就只好敞开门户了?一直跟自己作对的西甲喇嘛在哪来?他看着寺内大殿里斑斓的壁画、善怒不等的佛像和闪闪的机密幽暗的酥油灯,听着悠悠而来的经声鼓音,这才发现白居寺就像个葫芦,里面有很大很大的肚子,进出的颈口却很小很小。

平静得有点出奇,好像他们不是来占领的,倒是来进香的。

戈蓝上校突然打了个寒颤,心说就算已经占领白居寺,也不能在这里驻兵。他快步朝外走去。

出了白居寺,天色已经墨黑。戈蓝上校命令三百多名十字精兵屯守在白居寺外,自己带着一部分人,前往炮兵驻扎的江洛林卡。

现在,来到江孜平原的英国十字精兵分成了六股,一股占领了宗山城堡,一股去了紫金寺,一股屯守白居寺外,一股占领了颇阿勒庄园,一股占领了岗珠山,一股盘踞在江洛林卡。江洛林卡作为贵族园林具有良好的建筑、方便的生活设施和茂密的树木,加上正好处在六个驻兵之地的中间,便成了十字精兵的指挥部。戈蓝上校不愧是英国军人中的出类拔萃者,这样一种态势,就像围棋的布局,基本控制了整个江孜平原,进攻的主动权被他牢牢握在手里。但他不能立刻进攻,必须在这里休整至少一个星期。他的部队长途跋涉,连连作战,已经非常疲倦了。

来到江洛林卡后,戈蓝上校立刻给驻藏大臣否太发了一份电报:

我军已经占领江孜,望阁下来此面议,并告知藏人,限七日内来江孜正式谈判。

这也是缓兵之计。两个时辰后,戈蓝上校就接到了回电:贵大臣到江孜,必进拉萨,往议无益。况我贱躯欠安,不便远行。贵国希望通商、传教自由,上帝耶教安然来藏,此乃天长地久之法,猝急不得。与其炫士卒兵戈于外,而久无成功,何若忍一时之屈,和平演变,而事能顺手,细流汪洋,聊助山河,或行或止,贵大臣其图之。

否太没说告知藏人后如何,大概是没有告知吧。至于他自己,该说的都已经说到,就不去谈判了,你想来就来吧。

戈蓝上校正在对着电报发愣,琢磨否太此人为什么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突然听到一阵枪响,从远方传来,划破了寂静的江孜夜空。他赶紧出门察看,知道是从紫金寺方向传来的。枪声越来越密集。西藏人几乎放弃了所有不该放弃的阵地,却没有放弃紫金寺,似乎这个通往日喀则的要塞在对方心目中比任何地方都重要。他想着,内心的不安便强烈起来。这里太平静了,平静得有些反常。

密集的枪声持续着,显然战斗很激烈。但戈蓝上校不打算派遣任何增援部队。在他看来,战争就是用枪炮的优势获得信仰的自主权,不打而胜的占领会让他觉得到手的山河变成了轻飘飘的云雾,从而失去坚定和牢靠的感觉。再说,廓尔喀中尉和果果中尉的兵力足够了,如果连一座紫金寺都拿不下来,还能指望他们扩大战果、进取拉萨?他回到房间,告诉自己:睡觉,明天早晨一醒来,紫金寺上空就是上帝的祥云了。

宗本岩措从宗山城堡撤下来后,按约定带领部队来到了年楚河边因高产青稞而着名的大洼地。西甲喇嘛一见他先是高兴后是恼怒,高兴的是宗本岩措居然从日囊庄园和颇阿勒庄园招募了这么多人,恼怒的是这些人大都是空着手的,既没有枪,也没有食物,一到这里,便去地边搓揉青稞穗充饥,朦胧夜色遮不去他们贪馋饥饿的神情。西甲喇嘛赶紧追问,才知道宗山城堡里的枪支弹药和粮食都归了十字精兵。

他禁不住吼起来:“这么多人都来了,多得超过了脑袋里头想的。可是他们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你这个西藏的宗本大人,宁愿让洋魔抢去仓库里的武器和粮食,也不肯发给自己的部队。这是为什么?我让你发给大家,你为什么不发?”

宗本岩措说:“总管大人,我说了不能发,发给贱民,贱民就会造反,贵族会不高兴的,噶厦和达赖喇嘛都会不高兴的,责任追查到我都头上,我担待不起。”

西甲喇嘛气得抓耳挠腮说不出话来,憋了半晌才说:“现在就是要贱民造反,造洋魔的反,有什么不好?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忘了吗?只要能打枪,贵贱一个样。你不发给西藏的贱民,却发给了上帝的洋魔,让洋魔吃了我们的粮食、拿了我们的枪打我们,你是西藏的宗本还是洋魔的后勤总管?”

宗本岩措犟道:“两百年前达赖喇嘛颁布的法令,只说贱民不能拿枪,没说洋魔不能拿枪。”

西甲怒急道:“你还动不动达赖喇嘛。佛教都灭亡了,还要达赖喇嘛干什么?洋魔在你肚皮上刻洋经哩,你提两百年前的法令有什么用。”然后跑过去,冲那些搓揉青稞穗充饥的贱民喊道,“我是前线总管,听我的命令,我没有粮食发给你们,你们的粮食都在宗本大院里,在日囊庄园和颇阿勒庄园里,你们去拿去抢,谁要是阻拦你们,报告我,我枪毙了他们。”又说,“我说的是明天,以后,今天晚上你们什么也不能抢,饿死也不能抢,就在这里听我的指挥,我叫你们干什么就干什么。”

虽然西甲喇嘛规定今天晚上不能抢粮,但聚集一起的饥民们还是有了雷厉风行的举动。既然可以抢,为什么要等到明天?肚子不能等啊。两个时辰以后,宗本大院和日囊庄园的食物仓库就遭到了数千饥民的抢劫。

事情报告到西甲喇嘛这里,西甲问:“已经抢了吗?”

“已经抢了。”

西甲说:“水啊,我们西藏的水啊,它是流动的。粮食就是水,去年的流到今年,今年的流到明年,仓库里的流到嘴里,嘴里的流到肚子里,肚子里的流到哪里去了?你说流成屎啦?你看你这个不会念经的喇嘛,你就知道屎。不对,它流成西藏人的力气啦,这个力气嘛是打洋魔的。抢了就抢了,只要能把洋魔杀尽赶走,今天抢和明天抢,难道还不一样?”

午夜,在紫金寺的战斗打响之后,西甲喇嘛立刻带领人马走出了大洼地。

除了守卫紫金寺的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率领的部队,聚集在原野里的所有人,都在这个风向不明的黑夜里,参加了一场异想天开的战斗。

西甲喇嘛把人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由楚臣代本和麻子代本率领,包围白居寺;一部分由两个新来的僧兵代本群觉和夏鲁率领,包围岗珠山;一部分由他和宗本岩措率领,包围十字精兵的指挥部江洛林卡。

行动是迅速的,平原上到处都是路,互相不妨碍,加上地形熟悉,很快就接近了敌人的营地。西甲喇嘛的命令是不能说话,不能咳嗽,不能有脚步声。但大部分都是没有受过训练的僧兵和民兵,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原野里到处回荡着因为控制咳嗽而发出的更响亮的咳嗽,脚步的沙沙声就像大雨降临。说话也是管不住的,甚至还有了在不该幽默的时候由幽默引起的笑声。好在紫金寺的枪声一直在持续,被枪声激发的狗叫也没有间断,很大程度上掩盖着西藏人的行踪。西甲喇嘛其实已经想到了。

包围很快形成。所有三个包围圈都是一个半圆,西甲喇嘛有意给对手留下了突围口,而突围口又都是朝着颇阿勒庄园的。

几乎在同时,包围白居寺、岗珠山、江洛林卡的西藏人打响了战斗。有火绳枪的子弹,有飞蝗石鞭的石头,有猎弓的响箭,还有震耳欲聋的集体吼声,所有的攻击都没有具体目标,却又猝不及防,威力十足。但最有效的还是刀砍,剑杀,棒打,石砸。西藏人熟悉西藏的夜色,眼睛就像动物一样不在乎黑暗的阻隔。十字精兵的营区里,很多哨兵就在举枪不知道瞄准什么时,从背后遭到了袭击。营区里转眼就是你我不分了。近身搏斗正是西藏人的擅长,加上包围圈的威慑和黑夜的胁迫,十字精兵有了意想不到的惨重损失,有被西藏人打死打伤的,也有被自己人打死打伤的。开始时十字精兵不敢胡乱开枪,因为他们在五步之外分不清朝自己跑来的黑影是同伴还是敌人,往往还没做出判断,刀剑棍棒就已经到了跟前。后来就是见人靠近就开枪,结果打死的又往往是自己人。

所有被围攻的十字精兵包括他们的指挥官戈蓝上校,本能的选择不是就地抗击,而是突围而去。最惨重的损失便在突围时发生了。惶急之中,他们来不及把大炮带走,所有的大炮,甚至几十门山地野炮,都丢弃给了西藏人。

幸亏只是三面包围,大部分十字精兵从不同的方向都朝着颇阿勒庄园亡命而去。

到了颇阿勒庄园,戈蓝上校才发现,被围打的部队都突围到了这里。

戈蓝上校问道:“怎么都到这里来了?”

所有的回答都是:上校,只能突围到这里来。

戈蓝上校心里一抖:为什么所有包围圈的缺口都是朝向颇阿勒庄园的?西甲喇嘛想干什么?屯守白居寺、占领岗珠山、盘踞在江洛林卡的十字精兵都到了这里,加上原来就占领颇阿勒庄园的人马,分布在江孜平原上的六股十字精兵,有四股被包围在了这里。戈蓝上校登上颇阿勒庄园的最高处,紧张地观察着。

西藏人更大的包围圈已经形成,这次不再是半圆,四面八方都围得水泄不通。还是老战法:火绳枪的子弹、飞蝗石鞭的石头、猎弓的响箭,劈头盖脑打来。不时有小股西藏人冲过来,一阵猛打猛砍,又迅速撤回去。

颇阿勒庄园是一座房子套房子的叠加式建筑,上上大小一百多间粗木大石的房屋,近五千平方米。周围密布着一片片低矮简陋的贫民的村舍,差不多都是土木结构,麦草盖顶。房顶房前,大都堆积着可以用作燃料和牲畜饲料的干黄的青稞秸,墙上糊着干牛粪,房檐下的燃料仓里,堆积着干羊粪。似乎西藏人年经日久的住宅和生活习俗,都为接下来发生的战争事件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