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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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江孜战役(2)

达思牧师回到藏身的洞穴,展开“吉凶善恶图”仔细查看,看不到上面的标识和曲曲扭扭的线路跟尊师的召唤有什么关系,看清楚的倒是返回杂昌峡谷,然后绕开江孜,从那里斜插卡诺拉山口。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带着许多人。为什么现在才看清楚?为什么到了这里才知道需要返回?不不,不是他原先没看清楚,是地图变了,地图用修炼大法诱惑他来到了江孜,又以同样的理由要诱惑他离开江孜。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他知道尊师班丹活佛现在的处境?如果是这样,他应该马上离去。但是他没有离去,他知道,更强烈的诱惑不是地图的指向,而是他的心,他心里总是装着那个誓言:“我一定回来,不回来我的金刚大法就修炼不成,修炼成了也会水一样进到肚子里再出去。”那一刻他把一块黄金摁到菩媸姑娘的手心里,又说,“达思要是食言,黄金就会失色。”菩媸姑娘哭了:“达思喇嘛你听着,你要是不回来我就把黄金吃掉。”

现在他回来了,在得知尊师班丹被流放之后,只剩下了一个目的,那就是修炼时轮堪舆金刚大法--用爱情的互相吸引完成江孜圣地的修炼程序。菩媸姑娘我来了。他走向了颇阿勒庄园,不想让颇阿勒夫人看见,就在庄园大门外的村舍间徘徊着。有人认出了他,悄悄跑去,报告给了颇阿勒夫人。

洋魔即将来临,战火就要燃烧江孜,在俄尔噶伦的撺掇下,颇阿勒夫人准备离开江孜,前往拉萨避难。她起先是不愿意的,要在这里等待儿子鹊跋归来。但俄尔噶伦说,要是等到鹊跋归来,洋魔也就到了,再走肯定来不及,你不能为了儿子损失掉颇阿勒庄园的全部财产。再说儿子来了也不能久在江孜,他也必须去拉萨避难,不如我们先去,把什么都安顿好,在拉萨等他。颇阿勒夫人觉得此话在理,便开始收拾行装。庄园里到处都在忙活,金银财宝、珍珠玛瑙以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集中装包,健壮的骡马都已经从山上赶下来,拴在庄园院子里。仆人们有的要跟去,有的要留守。颇阿勒夫人亲自指挥,连所有毛织的卡垫都要带走。还有成袋成袋的细糌粑、酥油、奶皮、红糖、茶叶、盐巴。雕画精美的家具,那些衣箱、柜子、床榻、梳妆台是带不走了,颇阿勒夫人心疼地这儿碰碰那儿摸摸。

颇阿勒夫人说:“这个印度来的云游僧,他是来投奔班丹活佛的吧?班丹活佛远远地去了。”她顾不上达思,让仆人拿了些吃的送给他。

俄尔噶伦对这时候突然出现一个印度人很警惕,走出庄园大门,走过去看了一眼,立刻认了出来,大喊一声:“抓起来。”

但抓起来又放了。作为已经卸职的前线总管,俄尔噶伦深知这个十字精兵的牧师既抓不得,又近不得,抓了怕给英国人的进攻增加口实,对西藏不利;近了又会惹来禁忌,说他跟佛教的敌人勾勾搭搭。要知道现在掌握西藏政教大权的已不是迪牧活佛了,对亲政后的达赖喇嘛他不摸底细。

一抓一放一闹腾,庄园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包括菩媸姑娘。她把自己精心打扮起来,就要去见达思,却被俄尔噶伦和颇阿勒夫人以及姐姐央真堵在了卧房里。

“你不能去,一个魔鬼,你见了就会惹来灾难。”

菩媸姑娘哪里会听他们的,指着自己的肚子大声喊:“我这里,这里,有他的孩子。孩子要去找爸爸,不对吗?”

没道理可讲,他们让人把菩媸姑娘锁了起来。

任性的贵族小姐、被爱情之火烧迷了心窍的菩媸姑娘,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锁住她的自由。她把所有的毡垫铺盖从三楼窗户扔下去,然后裹着两层皮袍跳在那些铺垫上,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她跑向了当年她跟达思幽会的地方、年楚河东岸遮风挡雨的洞穴。洞穴里,冰凉坚硬的花岗岩石壁上,还有菩媸的哥哥鹊跋用十把腰刀奋力捅刺过的痕迹。如今鹊跋不在了,没有人会找到这个地方了。

菩媸姑娘说:“我再也不想和你分开。”

达思牧师说:“我也是,我要带着你,走完所有的路。”他没说是什么路,是“吉凶善恶图”标识的修炼金刚大法的路,还是生命之路。

西甲喇嘛半路上就醒了。醒来时他骑在马上,被阿达尼玛紧紧抱在怀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昏倒,没有中弹却几乎死过去,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醒来,醒来后好好的。这样的事情,只有神佛知道,他也就不去细究了。他和阿达尼玛分开单独骑了一匹马,往前走着,不时地前后左右看看身边的僧兵。

“我们把乃宁寺放下了。”西甲喇嘛感叹着说。

“是啊,放下了。不对吗,大喇嘛?”阿达尼玛不安地问。

“当然是对的,我本来就想坚守到一定时候就放下。”西甲说着,不禁一怔:“这是谁啊?桑竹姑娘?”

桑竹姑娘低头不看西甲。她的马紧挨着西甲的马。

西甲伸手拍了一下桑竹的皮袍,感觉好像还有点不真实,又俯身一巴掌拍在桑竹坐骑的屁股上。马一跳,朝前跑了几步。西甲这才明白现实就是这样:死去的桑竹姑娘又活着回来了。

“真的回来啦?”西甲顿时很激动,也顾不上周围有人没人啦,“桑竹啊,你去哪里了?不会是地狱吧?地狱里走了一遭就回来啦?你舍不得我是不是?我要是知道你会回来,就不会伤心啦。”激动让他忘了掩饰,忘了她对他曾经的羞辱、对他喇嘛身份的威胁,似乎原本那就是他的期待,是他爱情生活的一部分;好像他从来没有回避过她,从来就是这样:心里爱着,表面上也爱着。“这下好啦好啦,我心里就亮亮堂堂的啦,打洋魔又多了一份力量。桑竹姑娘看着我呢,我能没有力量?无量光佛的法力加持给我啦,白度母的经咒加持给我啦,我心里缠着柔柔的柔柔的一团哈达,我要在胜利之后献给全西藏最好的姑娘。”

桑竹姑娘看着西甲,不停地用皮袍袖子抹着眼泪。他是第一次听西甲喇嘛这样表达,感觉就像黑暗中亮起了一盏酥油灯、寒冷里吹来了温暖的风。可是已经晚了,西甲,我已经不是你的人了。她在心里叹息着,你喇嘛的身子干净得就像蓝天,我桑竹的身子肮脏得就像烂泥。烂泥里的莲花一经枯败,就也是烂泥了。

“西甲,我回来了,我回来是为了打洋魔。”

“洋魔不用你打,有我呢,桑竹,我给你打。”

“西甲,我也要打,我没死就是想打洋魔,我要报仇。”

“好啊好啊,打洋魔,你在我身边,哪儿也别去,就跟着我打洋魔。”

“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我要走了,西甲,你好好活着,你不能死,就是所有人死了你也不能死。”

“好,我听你的,不死啦,永远不死啦,和释迦牟尼一样,越活越高大,越活越年轻。”

桑竹姑娘用鞭子打了打马。马快步走去。

“桑竹,桑竹……”西甲喊着。

似乎生怕西甲追上来,桑竹姑娘打马跑起来。

西甲喇嘛没有追,心里是坦然的:往前没有洋魔,她走到哪里都是安全的。更重要的是,只要她活在西藏的土地上,她就是他的--他的心和肺。

而在前面驰马奔跑的桑竹姑娘却止不住痛声大哭。风把哭声吹到天上去了,西甲喇嘛没听见。

阿达尼玛好像隐隐听到了几声,说:“大喇嘛,你的姑娘有伤心的事啦。”

西甲望了望凌空而过的随人鹰说:“这些日子谁都是伤心的,洋魔来啦,西藏人死啦,佛菩萨的土地不干净啦。到了江孜我们好好打仗,不能再让西藏的姑娘伤心流泪啦。”

西甲喇嘛一行没走多远,就看见了白居寺和宗山城堡。这时候是中午。

江孜的晴光热阳让西甲喇嘛看得很远,平原上到处都是人影。他派身边的人分散打听,很快就知道,虽然杂昌峡的成功阻击没有达到争取时间聚集兵力的目的,但乃宁寺的堵截却使江孜在十字精兵未到之前发生了出乎意料的变化:在僧兵总管沱美活佛的督促下,僧兵两个代本团一千六百人先期到达宗山脚下。接着民兵也来了,也是两个代本团,他们是被新任民兵总管曲哲丹诺从曲水、贡嘎两地紧急招募来的。

还有奴马代本、欧珠代本、楚臣代本从乃宁寺带来的藏兵、民兵和僧兵,他们已经进驻紫金寺和白居寺。

另外,被西甲喇嘛派去各自的家乡招募民兵的总管卫队成员,有一些已经回来,这些人加起来也有一个代本团。麻子队长招来的人最多。他没有按照西甲喇嘛的命令去拉萨找达赖喇嘛、沱美活佛、顿珠噶伦、噶厦政府,这些人和噶厦对他来说不是天上的太阳就是水里的龙王,哪里是他够得着的。他去了家乡浪卡子,打着达赖喇嘛和前线总管西甲喇嘛的旗号到处鼓动拉人,竟也拉来了三百多青壮藏民。

麻子队长见了西甲喇嘛不敢上前来,还是西甲走到了他跟前。他惭愧地低下头说:“总管大人,我没有去拉萨。”

西甲说:“去拉萨干什么?拉萨的民兵轮不着你去招募。”他早忘了自己给麻子队长的命令。又说,“总管卫队招来的这些人就交给你啦,你不叫麻子队长,你叫麻子代本。定本、甲本、汝本你看着任命吧,原则上是谁招来的人多,谁的官就大。”

这样一来,西甲喇嘛就在不经意中调换了总管卫队。现在的总管卫队是追随他的阿达尼玛和从乃宁寺撤下来的僧兵。西甲是喇嘛,他的卫队基本都是喇嘛,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是不是西甲不信任原来的卫队,有意调离,谁知道呢?

西甲喇嘛带着总管卫队,登上了宗山城堡。

从宗山眺望,江孜平原尽收眼底。年楚河两岸,一望无际的青稞地正在走向生长期的尾声,收获的日子已经不远了,田野在灿烂中喜庆着。半青半黄的穗头,聚攒起来,远看就变成了一片鹅黄,像是春天刚刚出生时那样。人和植物的生命总会在老去的时候显示一次返璞归真的美丽。青稞从不耷拉,就是枯黄死掉也是直立向天。虽然看不见每颗穗头上纤细的针芒,但无数针芒的铺陈,就让大地披上了一层金山羊的绒毛。

西甲喇嘛也是第一次在这个季节欣赏壮阔如此的青稞地,瞪着眼睛半天不说话。

阿达尼玛说:“大喇嘛,你说佛祖有没有偏向?把这么好的青稞地安顿在了江孜,都是颇阿勒庄园和日囊庄园的领地,在这里做一只狗也比我们那里的人吃得好。”

西甲喇嘛说:“那好吧,你就在这里变成一只狗吧,我让那只狗到你的庄园里做人去。”说着就朝山腰里一只野狗喊道,“过来,你给我过来。”

山腰里的野狗听到喊声,居然朝上走来。

阿达尼玛看着,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大喇嘛,你可不要这样,我只不过是说说。”他绝对相信西甲喇嘛真有让他变狗、让狗变他的法力。

西甲喇嘛严肃地说:“我要让所有的洋魔变成狗,再让它们滚回英国去。阿达尼玛,你给我起来,你现在是我的卫队队长,不能随便给人下跪磕头,当然除了我,还有达赖喇嘛,还有我的上师迪牧活佛和沱美活佛。对别的人,你要大鱼吃小鱼一样对待。你是大鱼,对一切不听话的小鱼你都要吃掉。这里是战场,我代表达赖喇嘛,我们要为佛教和西藏负责。去吧,威威武武地去传达我的命令,各个代本团的代本立刻来宗山城堡开会,我点三炷香,三炷香烧完还不来的,立刻免职。对了,别忘了江孜宗的宗本。”

阿达尼玛犹豫了一下,起身就走。

西甲喊道:“回来,你是总管卫队的队长,传达我的命令不能一个人去,至少要带十个人,骑上最好的马。对他们说话不要客气,不然就没人服你。你学学,怎么说。”

阿达尼玛说:“大喇嘛请大人们去城堡开会。”

西甲说:“不行,不是大喇嘛,是西甲喇嘛大人,也不是西甲喇嘛大人,是前线总管西甲喇嘛大人,简单一点就是西甲总管大人。”

阿达尼玛说:“不是大喇嘛,是西甲喇嘛大人,也不是西甲喇嘛大人,是前线总管西甲喇嘛大人,简单一点就是西甲总管大人,请大人们……”

西甲说:“不是请,是命令,也不是大人们,是你们。再说一遍。”

阿达尼玛说:“不是大喇嘛,是西甲喇嘛大人,也不是西甲喇嘛大人,是前线总管西甲喇嘛大人,简单一点就是西甲总管大人,请大人们,不是请,是命令,也不是大人们,是你们,去城堡开会。”

西甲眨巴着眼睛说:“这是我教你的吗?你这么一说连我也听不懂了。你还是个代本呢,连话都说不清楚。”

阿达尼玛说:“西甲总管大人,实话说我这个代本是冒名顶替的。原来的代本阿达尼玛为一个女人被人家打死啦。我就花一百两藏银买来了任命代本的文书,反正我也叫阿达尼玛。文书上有噶厦的印章,谁敢不服,加上我可以供应吃喝,那些藏兵就跟着我啦。但我除了守卫我家庄园的土地,别的什么也不会。”

西甲对“冒名顶替”不感兴趣,似乎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说:“不要说你不会,你会,你会杀洋魔。你给他们这么说,西甲总管大人命令你们去城堡开会,不得延误,只等三炷香的时间,过时免职。”等阿达尼玛重复了一遍,又说,“要大声,严厉,就像老鹰对老鼠说话那样。”

阿达尼玛说:“这个我知道,凶巴巴地嘎嘎叫。”

如同西甲喇嘛预料的那样,来到江孜前线的军官里果然有人对他很怠慢。三炷香烧完之前赶到的除了驻守紫金寺的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驻守白居寺的楚臣代本、了解西甲喇嘛的麻子代本,再就是被沱美活佛严厉叮嘱必须服从西甲喇嘛的两个僧兵代本群觉和夏鲁。另外两个人数最多的民兵代本团的代本四柱香之后才一起来到,好像他们是商量好了故意要给西甲喇嘛一个下马威的。西甲喇嘛很生气,本来他是不大会生气的,但是现在他必须生气,如果不生气,怎么说明他有高高的地位、凌凌的威严呢。他说:“你们二位最后到,但我现在要你们最先报上名字来。”

两个民兵代本团的代本都是有着大庄园的世袭贵族,眼里哪里有名不见经传的西甲喇嘛,爱理不理地报了,一个叫索南,一个叫希绕。

西甲说:“紫金寺离宗山城堡最远,麻烦索南代本和希绕代本骑马跑一趟,跑去三炷香,跑来三炷香,一共六炷香。六炷香以前回来,我就把前线总管的位置让给你们,六炷香烧完了还不见你们的影子,那我就还是前线总管。大家听着,西藏的佛爷们听着,宗山城堡的鬼神们听着,我西甲喇嘛说话是算数的。”

索南代本和希绕代本寻思:不就是跑一趟吗,试试看。说不定,运气好的话,这前线总管……运气不好也没关系,代本还是代本。他们答应了。

西甲喇嘛亲自点燃了大殿里佛像前的坭木藏香。

“要是六炷香以前回来,到底是你当还是我当?”

“你是副总管,我是正总管。”

两个代本开着玩笑去了,回来时烧没了八炷香。

西甲对满头大汗的两个民兵代本说:“看样子从紫金寺跑到宗山城堡,至少也得四炷香。可是有人,三炷香烧不完就能到达。”他过去把坐在地上的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拉起来,“就是他们两个,做到了本来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你们知道为什么?因为他们跟着我一起死一起活,他们心里有我。我就像他们心里的佛,听了我的命令,他们的胳膊变成了翅膀。我现在需要胳膊变成翅膀的部下,只有这样的部下,才能把上帝的鸟儿一翅膀扇到年楚河里去。”

索南代本和希绕代本互相看看,不知道西甲喇嘛是什么意思。

西甲又说:“我说了,六炷香烧完了你们不回来,我就还是前线总管。现在我问你们,承认不承认我是前线总管?”

索南代本和希绕代本都说:“承认,承认,怎么能不承认。”

西甲说:“既然承认那我就要行使我的权力。我西甲总管大人说没说‘三炷香烧完不来的立刻免职’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