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1981800000057

第57章 曲眉仙郭(8)

戈蓝上校满意地点点头说:“我同意跟你们谈判,就是想请你们不要执迷不悟。上帝从来不亏待他的信奉者,他对信奉者的一视同仁,给所有人提供了一个从野蛮进化到文明的机会。只要得到上帝的眷顾,你们和我们,就都是一样的。西藏的出路只能是皈依基督,而不是顽固地抱着佛脚不放。不皈依基督,西藏就没有未来。”

绛巨噶伦说:“我们不知道上帝,就像你们不知道佛。西藏是佛的家乡,不是上帝的天堂。我今天就给你们说说,从头说起。”他觉得既然自己被认为是能言善辩的,就得有个能言善辩的样子,便捋了捋袖子,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他从混沌说起,说到宇宙的中心须弥山,围绕着须弥山的四大部洲以及居住着人类的南瞻部洲;说到南瞻部洲的西藏曾是一片无边的水域,由于观世音菩萨的保佑,才升起了今天的陆地;说到观世音和他的配偶度母神化现了猴子和罗刹女,生儿育女有了最初的西藏人;说到至美至善的释迦牟尼圆寂前,召来观世音,最优秀的菩萨,再次派他到北方积雪的土地为万物造福。佛祖说,你的后代那些住在雪域的人们受到了魔鬼的诱惑,他们败坏于三种邪恶的毒素:自私、懒惰、忌妒;他们偷窃、杀戮、残忍,你要教化他们,向他们传授皈依真理的道路。他一直说着,说得满嘴白沫、两眼放光,丰富的知识让他感到了一个西藏人的自豪。

戈蓝上校又是摆手又是摇头,似乎真的想跟他讨论人类的起源:“不不不。上帝按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又将生气吹进他的鼻孔,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他叫亚当。生儿育女有了西藏人的不是猴子和罗刹女,是偷吃了上帝禁果的亚当和夏娃。他们被上帝赶出伊甸园后,在罪恶之中繁衍了人类,包括你们西藏人。所以人类是邪恶的,是被上帝放逐的生命。我们的圣子耶稣要拯救人类,他先拯救了我们,拯救了整个欧洲,现在该轮到你们接受拯救啦,西藏人。”

沱美活佛说:“人是邪恶的吗,先生?不是。人的本性清净、光明、喜乐、慈悲。人在最初的时候,干净得难以想象,就像冰山上的水、森林里的泉、云彩上的蓝天、峡谷里的清风。他们人人都是佛,没有污垢,没有尘蒙,赤裸裸地表现着善良和一切美好。但是后来,上帝出现了,他把罪恶带到了人间,也把无数魔鬼带到了佛的地界。你们来了,我们才知道原来魔鬼诞生在英国,贪欲和仇恨来自上帝。佛的西藏不欢迎你们,请你们回去,回到上帝那里去。”

戈蓝上校又是连连摇头:“多么愚蠢的人,真是冥顽不化。”他似乎有了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的无奈,回头说,“咖啡,咖啡。”卫兵端来了咖啡,他喝了一口说,“也让这些西藏人尝尝吧,让他们知道,上帝的饮料是多么香甜。”

一个卫兵用一个银盘把五杯咖啡端到绛巨噶伦、沱美活佛、夏琼娃代本、朗瑟代本和白登代本面前。西藏代表面面相觑:黑乎乎的什么呀,洋魔怎么喝这个?在西藏,只有污血和毒药才是黑色的。

绛巨噶伦说:“我们不喝。在我们西藏,这样的东西猪狗都不喝。”另外几个西藏代表也都说:“对,这不是人喝的。”绛巨又说:“我们就喝奶茶、甜茶、酥油茶。”他陶醉地咂咂嘴,“白花花香喷喷的酥油茶。”然后命令身后的仆从占堆,“去,提两壶酥油茶来。”

占堆翻墙过去,又翻墙回来,怀里揣着一摞镶了银子的木碗,手里提着两个盛满酥油茶的铜壶。绛巨噶伦让占堆把碗一溜儿摆在地上,都倒满了酥油茶。他按照西藏的规矩,端起一碗,双手捧给戈蓝上校。他琢磨戈蓝上校一定会像他们拒绝咖啡那样拒绝酥油茶,一旦拒绝,他就会自己一饮而尽,然后回味深长地抹抹嘴:“真甘露啊。”

但是绛巨噶伦没想到,戈蓝上校不仅接过去喝了,还对他身后的那些英国人说:“好喝,好喝,你们也端起来喝。”英国人纷纷端起地上的酥油茶,有滋有味地喝着。戈蓝上校说:“这么好喝的饮料,上帝知道得迟了,所以我们来晚了。看来就凭这酥油茶,我们的进军也不能停止。十字精兵一定要喝到江孜和拉萨的酥油茶。”

这句话尕萨喇嘛没有翻译,但绛巨噶伦从对方的表情中猜出是对酥油茶的赞美,不由得得意起来,对另外几个西藏代表说:“他们的咖啡我们不喝,我们的酥油茶他们抢着喝。白花花的酥油茶打败了黑乎乎的咖啡,也是佛祖打败了上帝,因为酥油茶是佛祖的恩赐,咖啡是上帝的恩赐。你们说呢?哈哈。”

立刻有仆从把酥油茶打败咖啡的佳话传到了石墙里边。石墙里边更是风传而去,很快战场上的西藏官兵都知道了。他们高兴着,终于有了一次胜利。

谈判场地上,看热闹的十字精兵越来越多,不仅卡奇大佐率领的穿着大袍子的司恩巴人围了过来,一丛丛廓尔喀士兵和印度士兵也围了过来。英国人喝了酥油茶,还想喝酒。戈蓝上校命人端来了白兰地,斟到铁杯里请西藏代表喝。

绛巨噶伦和其他西藏代表只是闻了闻,依然拒绝。

戈蓝上校说:“听说西藏有青稞酒,青稞酒有我们的白兰地好喝吗?”

绛巨噶伦哪里会想到这是英国人的麻痹战术,只觉得既然酥油茶已经自豪地打败了咖啡,青稞酒也一定能更加自豪地打败白兰地,就让仆从占堆赶快去拿青稞酒。占堆说:“大人,哪里有青稞酒?”绛巨噶伦说:“去找俄尔总管,他那里一定有。”但占堆跑向石墙,又跑了回来,惊慌失措地喊着:“大人,大人,洋魔,洋魔。”绛巨噶伦大声喝斥道:“喊什么?”话音刚落,就听砰的一声枪响。

这一枪是戈蓝上校打响的。他掏出手枪,一枪打倒了西藏方面的首席谈判代表绛巨噶伦。接着,那二十个在谈判开始前退出来复枪子弹的英国军人突然都从衣服下面掏出手枪,对准了西藏谈判代表和他们的仆从。枪声一片,前来谈判的三十多个西藏人瞬间倒在地上。

反应最快的是朗瑟代本,他跳起来就跑,并不是想逃走,而是跑向了石墙里面自己的部下。他必须命令他们装药点火,赶快过来保护谈判代表。但是他看到围拢谈判场地看热闹的十字精兵都已经投入战斗,那些司恩巴人一个个都从大袍子里面拿出了来复枪,趴到墙头上朝里射击着。西藏人自己垒起的石墙,顿时变成了十字精兵的掩体。一丛丛廓尔喀士兵和印度士兵从石墙两翼迅速包抄而去。原本五十米外坐的坐、站的站、躺的躺的英军,早就登上能看到西藏人的所有制高点,架起了机枪。朗瑟代本大吼一声,踩着司恩巴人的身体翻过墙头,朝前狂奔而去:“佛祖啊,俄尔总管,这不是谈判,是屠杀。”

戈蓝上校举枪瞄准,一枪打倒了朗瑟代本。卡奇大佐又跑过去,朝着朗瑟代本的脑袋补了一枪。

《圣史》上说,参与谈判的人都死了。绛巨噶伦、沱美活佛、夏琼娃代本、朗瑟代本和白登代本以及他们各自的仆从一共三十多个人,都死了。

戈蓝上校望着满地西藏人的尸体,看哪个还在蠕动就补一枪。当他来到沱美活佛跟前时,看到紫红色的袈裟鼓鼓地铺在地上,但从里面伸出来的不是头颅和双脚,而是一股风。他一脚踩扁,惊叫一声:“上帝啊,他人呢?”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第二枪就是打向沱美活佛的,明明看到对方胸口开了一个血洞,歪倒在地,却突然不见了人影。他恐惧地四下看看,朝部下喊道:“开枪,开枪。”

真正的屠杀这才开始。以石墙为掩体的司恩巴人、包抄过去的廓尔喀人和印度人、登上所有制高点的英国人,用机枪和步枪,同时朝石墙里面,那些被谈判被酥油茶的胜利蒙蔽得毫无防备的西藏军队,扫射过去。还有火炮,十字精兵的所有十磅大炮、七磅大炮、山地野炮,都在谈判代表争执人类起源的时候悄悄靠近了石墙。现在它们一起发射,所有炮弹都精准地落在了奔跑的西藏军队里。

果然就像西甲喇嘛说的,这里是曲眉仙郭的死亡之坑,不是洋魔死,就是西藏人死。他的战略战术是让洋魔全死,而当他的战略战术不存在时,就只能让西藏人走进葬场了。石墙后面的平野,直到古老的朝圣路和着名的隘口旦巴泽林夜哭泉,没有一处没有西藏人的尸体,也没有一处尸体不是密密麻麻。这场以谈判为诱饵的屠杀,让聚集在曲眉仙郭北边的藏兵和民兵死亡过半。而活着的大部分也都是受了伤的,残部后撤的时候,都是伤员抬伤员,许多伤员都来不及抬走,十字精兵就已经追到跟前了。

这里只有一个插曲让西藏人自豪,那就是一枪没打死,补了一枪还没打死的绛巨噶伦的仆从占堆。占堆突然从死人堆里爬了起来,掀开皮袍拔出了一把长刀。长刀是他翻墙去拿酥油茶时揣上的,他似乎想到了主人绛巨噶伦的危险,却没有及时提醒他。他举着锋利的长刀直扑戈蓝上校。戈蓝上校惊叫着转身跑进了卫队的人群里。占堆抢过去,横劈竖砍,砍倒了十几个英国人后,自己才被打死。

占堆的举动让戈蓝上校想到必须尽可能多地杀死西藏人,留下的活人越多,仇恨的能量就越大。他命令所有步兵迅速追击:“打死,打死,全部打死。”

十字精兵追过了石墙里面的平野,一路扫荡,射向西藏人的子弹比高原的氧气还有稠密。直追到古老的朝圣路上着名的隘口旦巴泽林夜哭泉之前,杀红了眼的十字精兵才戛然而止。隘口的水汽腾腾袅袅,一会儿浓重,一会儿稀薄。稀薄的时候能看到一些高地不平的丘陵和红色袈裟的剪影。十字精兵朝水雾里胡乱打了一阵枪,看前面没有反应,便又朝前追去。雾气立刻吞没了他们。

枪声在雾气中爆响,越来越激烈,显然是交上火了。半个时辰后,十字精兵从雾气中退了出来,爬在地上不敢往前。指挥追击的麦高丽上尉立刻派人告诉后面的戈蓝上校:“我们遇到了顽强抵抗,请求火炮支援。”很快,戈蓝上校和十门移动方便的山地野炮同时到达了这里。

戈蓝上校命令炮队架炮射击,然后问道:“死了多少人,麦高丽将军?”。

“上校,你忘了,我现在不是将军,请叫我上尉。”麦高丽说,“报告上校,刚才冲过去后,死了十六名战士。”

戈蓝上校说:“我问的是西藏人。”

麦高丽上尉说:“报告上校,太多了,不计其数。”

说着,炮声便响起来。一阵狂轰滥炸,估计把朝圣路两边的所有丘陵都炸了一遍,麦高丽上尉才又带人冲进了水雾。还是遇到了抵抗,比刚才还要顽强。麦高丽上尉带人退回来,把一个俘虏的僧兵推倒在地上。

麦高丽上尉用一口流利的藏语问道:“说,我们遇到了什么人?”

僧兵自豪地说:“你们遇到了西藏的战神西甲喇嘛。”

麦高丽又问:“西甲喇嘛一共率领多少人?”

僧兵说:“地狱里的阎王鬼怪不算,光天兵天将就有一百个代本团。”

麦高丽踢了一脚说:“你不说实话,想死了是不是?”

戈蓝上校让尕萨喇嘛翻译给他听,完了过来说:“不要跟他废话,西藏人不会告诉你什么。就算有一百个代本团,我也要全部干掉它。”说罢,他把自己的手枪塞到尕萨喇嘛怀里,“你,杀了他。”

尕萨喇嘛双手捧着手枪说:“我?杀了他?我是喇嘛。”

戈蓝上校说:“你的心早已不是一个慈悲的喇嘛了,不信你用你的手试试你的心,当你的手朝同胞开枪时,你的心会不会碎裂。如果会碎裂,你就要小心佛;如果不会碎裂,你就要小心人。”

尕萨喇嘛回味着戈蓝上校的话,突然问:“哪个人?”

戈蓝上校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我们英国人。”

尕萨喇嘛咬咬牙,真的想试试了,看自己的心会不会已经是军人而不是僧人了。他用手枪顶着僧兵的头,闭上了眼睛,突然觉得为什么不能亲眼看看呢,自己又不是没有见过杀人毙人。他睁开眼睛,盯着僧兵的头,手指渐渐收拢着。

那僧兵看是一个喇嘛要杀他,厉声道:“你把袈裟脱了去。”

尕萨喇嘛眼睛一狞说:“我就穿着袈裟又怎么样,难道不敢开枪?”话出枪响,僧兵的脑浆喷出来,糊了尕萨喇嘛一脸。尕萨用袈裟袖子擦着脸,后退几步,使劲拍了拍胸脯,笑望着戈蓝上校说:“没有碎裂,我不必小心佛。至于人嘛,我会提防。”

戈蓝上校眼光郁然地望着尕萨喇嘛,收回自己的枪,派人传令,让所有的大炮都到这里来。

几十门大炮和山地野炮的同时轰击,让隘口一片沉厚的迷蒙。水汽加上硝烟,天地之间没有了空间,升上去的是烟雾,落下来的是泥土。轰炸持续了一个小时。十字精兵又开始进攻了,这次他们没有遇到抵抗,隘口的丘陵后面,西甲喇嘛的僧兵一个不留地撤了,留下来的,都是炮弹制造出的尸体。

旦巴泽林夜哭泉用依然喷涌不止的泉水迎接了十字精兵。战火之下居然还有如此清澈的泉水,虽然是匆匆经过,许多英国人都不忍放弃地趴到地上,喝起来或洗起来。但戈蓝上校没有尝试,他也没让麦高丽上尉尝试,他虽然不相信尕萨喇嘛的话,什么泉水是仇恨和怨闷的眼泪,含有咒语般的剧毒,谁沾上水谁就会腐烂死掉,但还是略有忌惮,毕竟是神秘的西藏,什么诡异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击毙的沱美活佛不就从鼓起的袈裟里逃脱了吗?

尕萨喇嘛看着英国人又喝又洗,也没有阻拦,因为旦巴泽林是夜里哭泣,夜里的泉水才有剧毒。现在是白天,艳阳高照。他只是一再警告戈蓝上校:别到天黑前十字精兵还没有过完。

戈蓝上校说:“你没发现廓尔喀人和司恩巴人在后面吗?万一他们天黑前走不出隘口,就会照你的主意成为泉水有没有剧毒的验证。”

尕萨喇嘛说:“原来上校你已经想到了。”

隘口大约两公里。泉眼密集地分布着,随处可见。十字精兵的通过持续到黑夜降临。当殿后的司恩巴人走出夜哭泉后,戈蓝上校问卡奇大佐:“你们碰没碰那些泉水?”卡奇大佐说:“怎么能不碰呢?它们尽往身上滋。”戈蓝上校点点头:“看看你们身上,有没有腐烂的地方?”卡奇大佐看了看自己,也看了看部下,奇怪地说:“没有啊。”

戈蓝上校瞪了尕萨喇嘛一眼说:“西藏人,你想用编造的故事吓唬我们。”看尕萨喇嘛要辩解,挥挥手说,“告诉我,前面是什么?”

尕萨喇嘛说:“康马宗的雪浪寺和杂昌峡。”

戈蓝上校又问:“你有什么建议吗?”

尕萨喇嘛说:“杂昌峡是通往江孜的必经之路,必须在通过杂昌峡的同时占领并毁掉雪浪寺,因为那是以旦巴泽林为最高护法神的寺庙。”

又是旦巴泽林。戈蓝上校吐了一口痰,就把旦巴泽林从脑子里吐出去了。他回身观赏着月光下的隘口,长叹一声说:“好悲惨的山野,曲眉仙廓,世界上不会再有这么好听的地狱名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