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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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则利拉山(5)

过了很长时间,桑竹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发现小黑熊已经不在她身上爬来爬去,母熊黑墙似的身影也不在眼前。她忽地坐了起来,感觉肩膀还是疼的,但不碍事,能够动作,也没有流血。那就逃吧,愣着干什么?她正要站起,就见母熊和小黑熊在她身后十步远的地方定定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熊眼里充满了讶异而柔和的神色。桑竹冒出一身冷汗,但已经不抖了,坦然了许多,母熊和善的眼神让她略感放心。她转身面对它们坐着,寻思要是自己起身走开,它们会怎么样呢?

黄昏的时候桑竹姑娘鼓起勇气站了起来。母熊在能看见她的地方觅食徘徊。她走了,它好像没什么反应。于是她越走越快,不断回头,发现母熊没有跟上来。她轻松了许多,判断着方向往前走,觉得一会就能走出长叶松林。可是她没走出去,她迷路了,走到哪儿都是大树小树。天很快黑下来。她担心掉进深渊,只好停下,疲倦地靠在树上,又渴又饿。她很害怕,黑暗的森林,到处都是野兽。

她不知道这一夜自己是怎样度过的,有动静和没动静都让他恐惧。她背靠大树,蜷缩在树根盘起的窝洼里,警觉地观察着黑暗中的一切。好几次她似乎听到了沙拉沙拉踩响林草的脚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息,惊得她头发立起,心跳都把大树振得哗哗响。但野兽始终没有走到跟前来。天终于亮了。她不禁“啊”了一声,看到野兽就在很近的地方,她本能地要跑,又本能地坐下,内心的感觉已经不是惊怕了。

母熊和小黑熊一直没有丢弃她,整整一夜都跟她在一起。

桑竹姑娘突然意识到这一大一小两只熊其实是在保护她。她大胆地朝它们走去。小黑熊似乎想躲开,看看母熊坦然不动的样子,就原地趴下了。她蹲下,观察着母熊的反应,小心抱起了小黑熊。母熊似乎没有不高兴的样子,丢开她,朝前走去,走走又停下,看她跟了过来,就又朝前走。桑竹明白了,母熊是在引她走路。它会引她到什么地方呢?她不敢走,却又不能不走。就算母熊是地狱派来的魔鬼、引人入洞的毒蛇,也是她现在唯一的信赖。

就这样,桑竹姑娘抱着小黑熊,跟着母熊往前走,走了很长时间,当她觉得似乎已经接近魔域的边缘,越来越瘆冷可怕时,母熊停下了。她不敢往前走,呆立着,看到母熊要朝她走来,赶紧放下怀里的小黑熊。小黑熊跑向了母熊,还要往前跑,被母熊一掌扇倒在地。母子两个静静地站着,望望前面的她,又望望后面的树,眼神里是丝丝缕缕的隐忧和惧怕。桑竹突然觉得母熊停下来的原因是它自己不敢往前走了。前面是什么,总不能就这样一直站着吧?她慢腾腾朝前挪去,挪到跟母熊平行的地方,才发现前面一片白亮,再一看,一个熟悉的地方出现在眼前:则利拉山和普沟沟口之间的草地,长叶松林的尽头。

走出来了,桑竹姑娘终于走出来了。不,是母熊把她引出来了。蓦然之间她一点也不怕母熊了,走向它,再次抱起它脚下的小黑熊,亲昵地搂着摸着,然后又把手伸向母熊,摩挲它厚密的背毛。母熊歪过头来,仿佛恋恋不舍地望着桑竹姑娘。桑竹也是恋恋不舍啊。这将近两天一夜的时间,在她和母熊以及小黑熊之间,虽然不像人跟人那样悲仇喜恨地死死纠结,但那种没做什么,似乎又做了一切的感觉,那种人和野兽天然默契的和平,一下子让森林外面的战争显得丑恶而疯狂。

桑竹姑娘蓦然有了一种不想离开的感觉。但感觉一离开心脑,变成深情流连的眼光,心脑就被西甲喇嘛和丹吉林陀陀占领了。还得走,必须走,尽快走。丹吉林陀陀已经丧心病狂,没有了她,西甲喇嘛就活不了啦。她曾经很长时间都为自己没有机会接近西甲喇嘛而苦恼。现在,战争开始了,机会降临了,在西甲需要她又不敢公开接触她的时候,她紧贴上去成了西甲的守护神。虽然她还没有意识到,她在守护爱情的同时,也守护着西藏和佛教,却也能想到,西甲喇嘛的重要早已跃出她的心灵和她的爱情。西甲是大家的,受到了那么多人的拥戴。她暗暗为他自豪,也更希望自己成为他的一部分,不管他愿意不愿意。

她放下小黑熊走出了松林,忍不住回身,朝它们招手。大概是因为熊类中没有招手的礼节,母熊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而小黑熊是认识那只手的,觉得被它搂住并抚摸是很舒服的。小黑熊朝她跑去。她赶紧抱起来。母熊犹豫了一下,也朝前走去。它从小黑熊的举动中理解了,她招手就是想让它过去。但是母熊似乎忘了,走出长叶松林是危险的,尽管这危险已经变成味道藏在风里送进了它的嗅觉。一个美丽姑娘的招手,让憨傻的母熊更加憨傻。

突然有人喊:“姑娘,快跑啊,它要吃掉你。”

桑竹姑娘回头望了一眼,才发现不远处是有人的。人都趴着,举枪瞄准。匆忙中她没看清都是些什么人,也没意识到他们趴着瞄准的举动是为了对付母熊。战争期间,她见过的男人常常都是趴着的、瞄准的,没什么稀奇的。

她还在招手。母熊还在靠近着她,已经很近了。如果是来吃她,早就人立而起,咆哮着扑过来了。但是那些瞄准的男人看不懂母熊柔和的步态和温存的眼光,他们开枪了。

不是一枝枪,而是许多枪,一起射向了母熊。

桑竹姑娘僵住了。她怀里的小黑熊吓得做出了一个超越能力的举动,噌地窜出来,扑向了倒下去的母熊,吱吱地叫着,然后又跑向那些开枪的男人。不知是它想逃回森林跑错了方向,还是想扑过去报仇,当它突然出现在男人们面前时,男人们吓了一跳,然后就围住了它。小熊左冲右突,不时地撞在男人腿上。有人踢了一脚,又有人踢了一脚。有人一把将它揪起来,哈哈笑着,使劲抖了抖,扬手扔向了天空。

砰的一声,小黑熊落了下来,就落在了母熊的身边,摔死了。一眨眼功夫,熊妈妈和孩子都死了。

有人快步走向桑竹姑娘:“你没事吧?”他还以为他们救了这姑娘呢。

桑竹姑娘呆愣着,流泪满面。她意识到是自己诱杀了母熊和小黑熊,便尖叫一声,一巴掌扇在来人的脸上,吼道:“你杀了你奶奶,你阿妈,你祖先你知道吗?佛祖啊,让这些人快死,今天就死。”说罢,她哭着喊着跑向长叶松林,仿佛她原本就是松林的一员,是母熊的亲戚。

然而,长叶松林没有接纳她,它后退着,让她费了最大的力气也没有跑进去。疲惫、惊怕、饥渴,加上刚刚经历的死了亲妈亲儿般的刺激,她一头栽倒在离死熊不远的地方,昏过去了。

这是一群卡奇率领的也说藏语穿藏衣的司恩巴人。他们奉容鹤中尉之命,从则利拉山顶下来,把守普沟的沟口,恰好遇到姑娘和熊。想不到母熊无意伤害姑娘,姑娘并不需要他们救援。他们把桑竹姑娘围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卡奇派人飞身上山,告诉了容鹤中尉。已经在这个吉祥之顶结束修炼的达思牧师自告奋勇地说:“我去看看。”

达思牧师来到这里,仔细看了看桑竹姑娘,没有惊动,守候在她身边,直到她醒来。

“西甲,西甲。”桑竹姑娘下意识地呼唤着。

达思牧师说:“西甲?就是那个指挥战斗的西甲喇嘛?”他看她点点头,立刻意识到了撒谎的必要,“他跑啦,他带人杀死了一大一小两只熊,一见十字精兵到来,丢下就跑啦。”

桑竹姑娘想:他居然没有管我就自己跑了?虽然疑惑着,却还是相信了。西甲喇嘛一直冷对着她,始终想摆脱她,现在终于有了机会,洋魔来了,桑竹姑娘被俘了,怎么还能去骚扰他?她恨恨的,恨西甲喇嘛杀了母熊和小黑熊,恨他对她的冷酷无情。一条连熊都不如的冰凉的蛇,丹吉林陀陀怎么还不杀了他?她这样想着,起身就想离开:要杀我自己杀,不能让丹吉林陀陀杀。其实她还是想着如何保护西甲喇嘛:西甲,永远对不起我的西甲。

达思牧师拦住了她:“你不能走,告诉了容鹤中尉你才能走。”其实达思完全可以就此放了她,但是他没有,对方是姑娘,而且那么美丽,男人的本能让他有了留下她的举动,尽管他此刻并没有什么个人企图。

桑竹姑娘烦躁地吼道:“那你们就快去对这个中尉说。”

达思牧师让卡奇派一个司恩巴人上山顶去说了。那人回话说:“中尉说了,不能让这个姑娘就这样走掉,他要亲自审问她。”

容鹤中尉很快从则利拉山顶下来。但是他没有走到桑竹姑娘跟前,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就突然降临。已经死去很久的母熊居然又活过来了。它挣扎着撑起沉重的身子,哀伤地望着身边的冰凉僵硬的小黑熊,突然站了起来。浑身血淋淋的母熊比任何时候都更高更大地站了起来,张开血盆大嘴,扑向了桑竹姑娘。桑竹姑娘没有跑,也没有叫,只是瞪起眼睛往上看着。一堵黑墙、一片黑天,塌下来了。

驻藏大臣文硕带着由拉萨三大寺组成的代表团,先到了后藏日喀则。在扎什伦布寺住了几宿,等待九世班禅从拉孜芒卡温泉洗澡回来,派出大堪布旺久参加代表团,又派了马夫、给足了沿途所需的银两后,他们才又上路,直取岗巴宗。

半路上,驻藏大臣官邸的使者三次追撵而来,向文硕递送朝廷的电报。每一次,文硕都是漫不经心地看一看,然后笑着收入袖中,不向任何人说起。

十天后,文硕一行来到了西藏岗巴宗和哲孟雄接壤的赛赛拉草原。他们居住在牧民的帐房里,派人前往哲孟雄、布鲁克巴、廓尔喀三国递送有要事共商的信函。这是惯例,以往遇到大、中、小三等事情,只要西藏在边境线上发出信函,三国都会根据事情等级,派代表前来会见商议。这次共商的当然是最高级别的大事,而且又根据西藏习惯,把信函绑在拴了鸡毛的箭杆上,强调了重大和紧急。

最早到来的是廓尔喀派出的人,但是级别很低,也没带国王以及政府部门的信函,一再说他只是一个边界税务官,来这里做个见证。

拉萨三大寺以及扎寺代表都很吃惊:你要见证什么?

驻藏大臣文硕默然无语。

终于等来了布鲁克巴的人,级别虽然不低,但也说是来做个见证的。问到共同打击英国人的事,要么摇头不语,要么说:“记住了,回去一定禀报国王。”

最后出现的是哲孟雄的人,级别更低,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差役。差役说:“我是来报信的,王子明天就到,他一定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