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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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隆吐山战役(17)

西甲说:“一个喇嘛对超度的人是不区分好坏的。这是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我的上师摄政王迪牧活佛和沱美活佛都说,一切有情众生,都是我们的父母,我们为他们的痛苦而痛苦,为他们的幸福而幸福。我们要是半中腰停止超度,栽下来摔死的就不光是洋魔的灵魂,还有西藏人的灵魂。”

奴马不耐烦地说:“看来我说不过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那个不僧不俗的老人又出现了,在不远处笑嘻嘻点着头。

西甲问奴马:“这老人是哪个代本团的?”

奴马撩了一眼说:“这么老的兵,哪个代本团也不会有,说不定是来混吃混喝的。对了,西甲,我们已经好几天没吃到糌粑啦。”

西甲喇嘛皱起眉头,望望天空和远山,随口安慰道:“已经运来了,半路上呢,看见了吧,云后面,山后面,头发丝一样细的路上,走着呢。”

老人突然说:“我看见了。半路上走着的糌粑,会从天上掉下来的。”

西甲瞪着老人,突然又实话实说:“我都没看见,你能看见什么。”

达思牧师躲起来了。当然不是为了躲开十字精兵,而是为了躲开所有的嘈杂。茂密的山林深处、原始的寂静接纳了他。他在那里重温了时轮堪舆金刚大法的秘诀和法要,观修静思,一遍遍默念自己的尊师班丹活佛。当尊师迟迟不现身时,他就说:“上师之上,绝无佛名,班丹活佛,我唯一的佛,请加持我。”加持终于来了,就像利刀镌刻,深深地触及着他的心:大法修炼,不进则退。他心说往哪里进呢?又有了一行字的镌刻:你对神通之路已经了然于心。然后就消失了,千呼万唤,班丹上师再也没有出现。恍然觉得那个曾经召唤过他的亮丽尊贵的声音划过耳际,仿佛就是自己的心音:“达思你的图呢?图一直在等你,等你,等你。”他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无论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他看到的都是一条路,那路已不再朦胧,近处是格外清晰的:杆粗叶茂的老树、细如羊肠的河流、黑岩石的山顶。达思不禁奋然而起,就像吹号一样长叹一声,信步而去,走进了卡奇带领的司恩巴人猎捕野猪的圈套。

戈蓝上校说:“尊敬的牧师,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警告,逃离战场就是背叛十字精兵,每个军官和士兵都可以举枪打死你。”

被五花大绑的达思牧师用下巴指着尕萨喇嘛说:“是他告诉你我要逃跑的吧?我明明对他说,我要去探路,去向神灵请求神通之路的显现。”

戈蓝上校一愣,瞪了一眼尕萨喇嘛。

尕萨尴尬地笑笑说:“这么长时间不回来,我以为……”

戈蓝上校说:“我愿意相信你牧师,如果你能证明你没有撒谎的话。”说罢,示意牵狗一样牵着达思牧师的卡奇给他松绑。

达思牧师终于拿出“吉凶善恶图”,递给了戈蓝上校。

他一直不想拿出来,不想让自己的存在变成隆吐山争夺战的关键。但是现在,连上师班丹活佛也在催促他了,他只能这样,了然于心的不仅是神通之路,更是一种信心:代表上帝的十字精兵之所以屡攻不下,就是因为上帝想拉他一把,把他拉到绝对坚定的基督立场上,让他显能,也让他陷入被西藏人仇恨的漩涡,更让他背负罪孽以便通过上帝面前的忏悔得到解脱。他用佛家思想解释了自己的行为:这是我和上帝的缘分,上帝让我们随遇而战,随战而胜。

戈蓝上校看半天看不明白“吉凶善恶图”,正要还给达思牧师,就见达思牧师修长的手指点在了两座山峰之间。

“听我的,从这里,隆吐山的普沟,进去。”

达思牧师说这话时心里抖了一下,因为那儿画着一个连接江孜宗的坐标。他恍然看到颇阿勒庄园的原野上,菩媸姑娘的笑脸花朵一样芬芳:“达思喇嘛你一定要回来呀,你要是不回来我就把黄金吃掉。”如今他正在往回走,但身份已经大不一样:一个随军的基督教牧师,再怎么念叨“爱人如己”、“彼此相亲”,也不能回避自己对武装到牙齿的十字精兵的责任。他内心无比激烈地纠结着:一个牧师的责任难道不是让刀枪销蚀在无争无战的祥和之中?不,不是,是前进,举着刀枪、向着江孜乃至拉萨前进。

“普沟?我凭什么相信你?”戈蓝上校眯着一只眼睛说。

“你应该像相信上帝一样相信我。我保证‘吉凶善恶图’具有鬼斧神工的准确。我带你们过去,要是过不去,就让上帝来惩罚我。”达思说罢,转身就走。他似乎不屑于商量,你爱来不来,我这就走了。

隆吐山战场陀陀喇嘛的阵地前,西藏人把砍来的木头横一层竖一层地摞起来,每根木头的间隔是一米,整整齐齐,偌大一片。六层以后才把尸体抬上去。西藏人和外国人不分,都被捆扎成了蜷腿弯腰合臂拜佛的跏趺模样,也是婴儿在胎腹里的形状--人以婴儿之姿赤裸而来,也应该以婴儿之姿赤裸而去。本来木头和尸体上都是要抹酥油的,一来祝福,二来易燃。现在吃的酥油都没有,哪里还有抹的?好在树林里到处都是燃灯草,折断枝杆就会流出油津津的汁液。缺少牛粪和酥油的地方,都是用它做燃料和点香灯的。西甲喇嘛派人拔来许多燃灯草,塞进木头的间隙和裹缠起尸体,这就好比泼了汽油,把尸体烧得干干净净是不用担心了。

“开始吧,西甲喇嘛。”不僧不俗的老人又来了,说话的声音突然变得洪亮而硬朗。“请念诵‘观世音心咒’。”

西甲茫然摇头:不会啊。

老人蔑视地冷笑一声说:“那算什么丹吉林的大喇嘛。请念诵《金刚萨埵法》。”看西甲还是摇头,便更加夸张地冷笑一声说,“请念诵《普贤行愿品》。”

西甲突然不摇头了,瞪着老人说:“你是哪个地洞里钻出来的瞎老鼠,以为本喇嘛什么法力也没有?听着,我要念了,我念的经是世上最好的经。”说罢,他就念起来。也怪了,经老人一激,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好像不是他的嘴,也不是他的心,他心里没有的这时有了,嘴上不会的这时会了。是真正的经咒,是他在丹吉林听到过的最好的经咒。西甲一边念,一边在心里吃惊地叫唤:“噢呀,噢呀,我会念经啦。”

又有了那种心神没有依止、只想飘摇而去的感觉,但很快就过去了。当西甲喇嘛看到那么多陀陀都崇敬而肃穆地望着他时,就从手中的木碗里抓起一撮宝石扬洒到天上。宝石落下来了,在尸体和木头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西甲惊问道:手中的木碗是哪来的?没有人递给我呀。宝石都是小颗粒的,有绿松石、红松石、玛瑙石和玉石,战场上的西藏人把它们贡献出来,权充了祈福的五彩青稞,送给空行的男神和女神,送给坐地的男神和女神,在人力不及的中阴界里,求他们帮助亡灵度过蒙昧的四十九天,然后超然而去。

亡灵们感激地轻抚着西甲喇嘛,风徐徐来去:这么漂亮的经咒、这么真诚的祈福。尤其是英国十字精兵的亡灵,受宠若惊地舞来舞去,抱吻着西甲,把暖暖痒痒的感激留在了他光洁的额头和脸颊上。

所有的陀陀喇嘛都排成了队。围绕着被木头高高架起的尸体顺时针旋转。他们用枯裂的嘴唇齐声念诵“唵嘛呢呗咪吽”,组成一道有声有色的背景,烘托着西甲喇嘛无与伦比的经忏大法。

那不僧不俗的老人朗声喊道:“点火了,点火了。”

仿佛是提前演练好的,西甲喇嘛走过去,把手中的火把伸向木头,点燃了葬礼之火。他又一次惊问自己:手中装宝石的木碗什么时候变成火把了?谁送来的火把?

比太阳更红的火焰和比黑夜更黑的浓烟纠结着升空而起,转眼连上了云。燃灯草滋滋地叫,木头啪啪地响。大火转眼成了世界的唯一。隆吐山的葬礼给战争贡献了些许温暖和情意。西藏人瞩目而立,多数人都把双手合起来,用万能的六字真言,祈送亡灵平安离去。

有个女人还在哭。不僧不俗的老人似乎想安慰,女人哭得更厉害了。

西甲喇嘛走过去,学着迪牧活佛的样子,庄严地在她头上摩了一下,然后说:“所有人生来都要死,只不过有的人早,有的人晚。但不管早晚,死都是一次远行。他们远远地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往西的,西方净土的无量光佛迎接着他们;往东的,东方净土的琉璃光如来迎接着他们;一直往前的,兜率天宫的弥勒佛迎接着他们。你这样哭哭啼啼,亲人不忍离去回来怎么办?回来就又会跟洋魔打仗。活人跟活人打,亡灵跟亡灵打,难免又要死伤流血。亡灵是不能流血的,一流就没有力气升天了,只能下到地狱去见阎罗王了。”

女人听着,顿时不哭了。

老人嘿嘿一声说:“西甲喇嘛,你跟你的上师已经没有区别了。”

西甲瞅他一眼,觉得他话里有话,问道:“你是谁?哪里来的?”

老人说:“我是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我来隆吐山化解罪恶,英国人的罪恶和西藏人的罪恶。”

西甲愣了一下,想了片刻,突然大叫一声:“死了死了,我今天要死了,我见到了真神,我得罪了真神,我以为他是混吃混喝的,我要死了。”

虚空王说:“不要中断超度,念经吧。”

西甲赶紧念起了经,是他从来没有念过的灭除一切罪障的《大日经》,居然张口就会。他知道这是虚空王暗中加持助力的原因,心里不禁升起无限敬仰的暖流。恰好《大日经》里有“摩诃毗卢遮那”的句子,他便心领神会地念给虚空王听,意思是大日来临,光明遍照。虚空王微笑着点头。西甲喇嘛念得更来劲了,念着念着,就听一声炮响,英国十字精兵的进攻又开始了。

春丕寺内外一片忙乱。

先是从拉萨传来了好消息:金巴护法、眦玛护法和奈冬护法降神仪式的结果都很好,神说:“洋魔来得猛去得快,佛教必胜。”乃穷大护法降神后表示:“既然已经抵抗,就需一干到底。”拉萨三大寺、上下密院、四大林的抗魔法会大获成功,殊胜的心念和必胜的征兆传遍了整个拉萨。达赖喇嘛亲自带领密法高僧念了《武经》、放了厉咒,异教洋魔没几天好折腾的了。前线总管俄尔噶伦看了快马使者送来的降神文书,高兴得跳起来,大步走出寝室,见了喇嘛就喊:“念经了,念经了,快把多吉活佛给我叫来。”

接着,又有快马使者到来,送达了摄政王亲笔写就的催战箭书,速发义兵,狂风扫雪云云。俄尔总管看了说:“好好好,这就把洋魔从大高原扫到英吉利海上去。”他立刻派出快马使者,要求以最快速度把降神文书和催战箭书送往隆吐山。

这使者是第一次办差,问道:“隆吐山哪位大人接书?”

俄尔总管不假思索地说:“西甲喇嘛。”

多吉活佛一直陪着魏冰豪在春丕、亚东、朗热、则利拉一带察看地形,听到召唤后风尘仆仆赶来,立刻组织春丕寺全体僧众在大经堂和护法神殿念经祈祷。经声是喜庆的,拉萨大护法的神谕和达赖喇嘛的放咒鼓舞着他们,谁都觉得笃定是胜利在望了,念完这一茬经,就会传来洋魔滚蛋的消息。

只有魏冰豪心存疑虑,缠着多吉活佛问道:“我们在则利拉山顶看到的那个地方,你说是直通隆吐山的普沟,真的能从普沟走到隆吐山去?佛爷你走过没有?”

多吉活佛说:“普沟也是迷沟,进去就出不来了,没有人走过。”

魏冰豪说:“我观察山脊走向,在隆吐山和则利拉山之间,普沟笔直而去,是距离最短的一条沟。沟内树林平整而不见参差之态,溪流缓慢而不闻瀑跌之声,想必它是平坦可行的。沟口连接着则利拉山,它是春丕以南的制高点,是可以控制朗热、亚东、春丕三地的天然要塞。我要是英国人,一定会想办法占领山顶。”

多吉活佛想专意诵经,不耐烦地说:“大人,洋魔走不通普沟,到不了则利拉山顶。”

魏冰豪说:“隆吐山的地形虽然易守不易攻,但两翼沟壑纵横,英国人一旦利用沟壑进攻西藏,我们将防不胜防。”

多吉活佛说:“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去对俄尔总管说?”

魏冰豪说:“他跟你一样,相信只要依靠祈祷、降神、放咒,就能打败英国人。”

多吉活佛说:“那就去找西甲,他是不会念经的喇嘛。”

魏冰豪不吭声了。其实他现在考虑的还不光是隆吐山和普沟,而是整个战争的形势。显然英国人不会轻易撤退,再打下去,隆吐山就很难支撑。一是西藏方面兵力严重不足,虽然号称奴马、果果、朗瑟三个代本团,但三个代本团目前的兵力加起来只有一千多人,还都是拖带家小的,打起仗来瞻前顾后,行动迟缓。当然守卫隆吐山到目前为止主要还是靠陀陀喇嘛,但陀陀喇嘛的人数毕竟有限,增加到一定程度就不会再增加了。一次战役损失一大片,几次战役下来就会打光。二是后勤补给严重跟不上,到现在不见运送粮草弹药的一马一牛,再这样下去,西藏军队就会不攻自溃。三是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指挥系统,俄尔总管和他统领的几个代本都不是军事家,没有指挥打仗的经验。最能干的是西甲喇嘛,却还面对着摄政王的追杀。而他们的对手英国人,是从英吉利海峡一直打到东方,打过了半个地球的老牌帝国的军人,从装备、兵力、指挥到补给,都远远超过了西藏人。

魏冰豪心事重重地来到前线总管俄尔噶伦跟前,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和部署:“控制了则利拉山顶就等于控制了整个亚东谷地,必须派一个代本团在此守卫。再派一个代本团占领朗热丘陵,堵住英国人进攻亚东和春丕的路。另派一个代本团驻扎乃堆拉,这里也是英国人走向春丕山野的必经之地。一旦打起来,朗热、乃堆拉甚至亚东,都可能是战斗最激烈的地方。还应该有一个代本团藏在则利拉到隆吐山的纳塘、念那、勒布的山林里,打劫洋魔的补给,切断他们的退路。”

俄尔总管盯着魏冰豪看了半晌说:“为什么要在隆吐山以北部署兵力?先生的意思是把隆吐山让给洋魔?”

“不不,大人,我是说隆吐山万一失守。”

“隆吐山会失守吗?再说你这是纸上谈兵,我哪里来的四个代本团这儿摆一个那儿摆一个?”

“大人,参战的民兵和僧兵呢?运送给养的驮队呢?赶紧催催吧。”

“要是民兵和僧兵都来,隆吐山是摆不下的。”

“大人,英国人是不可能主动撤退的,只有消灭他们才能让西藏免遭祸害。什么地方能消灭他们?不是隆吐山而是则利拉。则利拉山下是个大洼地,只要用兵得当,英国人将会有来无回。”

俄尔总管摇摇头说:“决不能让洋魔进入则利拉。洋魔来了,我们这些人到哪里去?隆吐山是西藏的门槛,必须守住,我已经告诉西甲喇嘛了。”

魏冰豪长叹一声,转身就走,又突然回来说:“大人,最后一个请求,给我五十个藏兵。我要让他们在则利拉山顶造起箭垛。”

俄尔总管不高兴地说:“总管卫队的人不便给你。你去隆吐山找西甲喇嘛,让他给你派。”

炮没响几声,十字精兵的步兵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进攻。西甲和所有陀陀喇嘛都没有停止念经。他们环绕火葬现场,缓慢移动着。经声的浪潮已经很高了,似乎是为了盖过枪炮的骚扰。俗人们匆匆离开这里,进入自己的战斗岗位。火势蹿到了最高点,云被烧成了晚霞。惊鸟飞过,失禁地拉下几脬稀屎,打落了几个气球一样浮泛在半空里的亡灵。

尕萨喇嘛和一个廓尔喀大佐带着一队雇佣军,直奔过来,践踏着一地还没有来得及抛进火阵的死人,旁若无人地出现在火葬现场。专心念经的陀陀喇嘛们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他们跟陀陀喇嘛擦肩而过,飞快走向西藏人的阵地。尕萨喇嘛走在最前面,他的酱紫袈裟猎猎地就像一面旗帜。在踏上西藏人阵地的一瞬间,他透心透骨地发出一声灵魂颤栗的感叹:“西藏,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