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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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隆吐山战役(7)

于是决定:森巴军从山上朝山下正面逼临,朗瑟代本团为左翼,果果代本团尽快从岗巴宗开过来为右翼。三方面同时靠近洋魔。“但不要开枪,一定不要开枪。这关系到西藏的未来,关系到在座诸位的身家性命和许多人的死活。违抗者,就是摄政王的敌人、佛的敌人,我会让他立刻下地狱。”俄尔总管用冷飕飕的语气强调着。

参加军事会议的还有春丕寺的住持多吉活佛。他有点受宠若惊,坐立不安地东张西望着,突然问:“拉萨来的大喇嘛呢?我听隆吐山来的人说……”在他看来,这样重要的会议没有西甲喇嘛参加是不可思议的,因为正是西甲喇嘛成全了春丕寺三十个陀陀喇嘛狰狞而死、转世护法的心愿,也正是西甲请来了刀枪不入的森巴军,而且他本人也是刀枪不入的。

俄尔噶伦知道他指的是西甲,轻蔑地说:“他算什么大喇嘛,不过是丹吉林一个负责为神灵和佛像敬献供品的下等僧。”

多吉活佛更加敬佩了:“哎呀,摄政王随便派了一个下等僧就这么厉害,要是来个中等僧、上等僧就更不得了啦。”

俄尔说:“谁说他是摄政王派来的?哼哼,他是背叛丹吉林后逃跑的,摄政王指使丹吉林的陀陀喇嘛,不杀他是不罢休的。我已经派人去请示摄政王:到底是就地惩处还是押送拉萨?在摄政王的命令没到之前,我们要先把西甲喇嘛控制起来。”

奴马代本说:“我已经把他控制起来了。”

朗瑟代本关心的不是西甲喇嘛的死活,而是森巴军为什么会刀枪不入?他是驻扎拉萨的,自然跟奴马代本相熟,问道:“你说给达赖喇嘛表演舞蹈重要,还是站在五步远的地方保卫达赖喇嘛重要?抬着达赖喇嘛的轿子翻山、背着达赖喇嘛过河是不是更重要?你们打炮给达赖喇嘛看,我们打枪给达赖喇嘛看,你们是‘瞄山打水’,我们是瞄啥打啥,到底谁更出色?你说达赖喇嘛一年发一次奖旗多,还是一年发两次奖旗多?至于达赖喇嘛挂过的哈达嘛,我的部下人人都有,有人还不止一条。”他这是说,比起森巴军,朗瑟代本团更靠近达赖喇嘛,也得到过达赖喇嘛更多的恩典。

奴马听明白了,红着脸站起来,指着朗瑟说:“刀枪不入,连我们都是刀枪不入,你们更是刀枪不入。”

朗瑟说:“我想的就是这个事。”

果果沮丧地说:“你们都是刀枪不入,要命的就是我们了。”

奴马说:“到时候我们快快冲,你们慢慢走,等我们打死了洋魔,你们再过来。”

朗瑟高兴了:“我也是这个意思。总管大人,朝廷的旨命什么时候到?我们的人已经在隆吐山不耐烦啦。”

奴马说:“什么时候行动,那是要打卦问神的。”

每个代本团都有随军护法。但在俄尔噶伦看来,他们都是小护法,作为指挥整个前线部队的总管,他想依靠一个大护法。他对多吉活佛说:“你现在知道为什么让你来参加会议了吧?就是想请你做我的护法。”

“啊,我?啊,我?”多吉活佛一脸惊讶,作为一座边远寺院的住持,他从未得到过如此重要的邀请。他想谦虚地说自己可能没有资格胜任,就见俄尔总管挥挥手说:“开始吧,我现在就要决断。”

多吉活佛不是专门的降神护法,但因为修炼高深,预知未来的能力在整个后藏也算小有名气。他问神有些特别,不用卦具,也没有法器,只在护法神殿伟岸的降魔金刚手泥像面前拍着巴掌踱步念经就可以了。这会儿,他念一段拍一下巴掌,突然巴掌拍得激烈起来,激烈到最后,就见神像脚下的四臂人尸右眼流出了几滴红泪,同时多吉活佛右手食指的指甲蹭蹭蹭变长了。他停止念经,用簸箕样的指甲接了几滴红泪,弹向降魔金刚手的人骨璎珞,顿时璎珞发出一阵声音,像婴儿的哭叫,叫了三下就不叫了。多吉活佛展脸一笑说:“神明的金刚手要我们在三天以后的早晨和吉祥的阳光一起推进到隆吐山,包围洋魔,就能把洋魔赶到日纳山那边去。”

俄尔问:“日纳山?为什么是日纳山?”

多吉活佛说:“日纳山是西藏的,欧珠甲本带人守着,守不住就退到隆吐山了。隆吐山不是最前线,箭垛就是证明。”

俄尔说:“原来隆吐山前面还有日纳山,噶厦没有几个人知道。为什么守不住?难道这个欧珠甲本不明白自己守土有责吗?难道他不是佛教徒,没有向边关的战神虔诚祈祷吗?”他越说越气,吼道,“快去快去,把这个欧珠甲本给我叫来。”

军事会议就此结束,大家都等着三天以后推进隆吐山的早晨。

三天中,前线总管俄尔亲自审问了欧珠甲本和他的老婆。

俄尔说:“摄政王给我的命令是堵住洋魔,但不要开枪。我给前线部队的命令也是这个。你既没有做到堵住洋魔,又没有做到不要开枪,还丢失了日纳山,你是不是西藏人?”

欧珠甲本吓得低头弯腰,“噢呀噢呀”地应承着,好像俄尔总管的指责全都在理。

他老婆果姆赶紧替他说:“大人,你的命令来迟啦。”

俄尔说:“还有来迟的命令?我可是第一次听说。”

果姆说:“大人,待人要像父母爱护子女,他也会像子女一样爱护你;对敌要像铲除毒根一样不留情,这是上天法王的规定。”她巧妙地指责着俄尔的无理,习惯性地几乎唱起来。

俄尔恼怒地说:“你们谁是甲本?我问甲本话呢。”

欧珠甲本鼓起勇气说:“大人,用刀子砍水是砍不断的,白天连接着夜晚,星星后面还有星星。我的上司是岗巴宗的霞玛汝本,霞玛汝本支援我们到了日纳山,日纳山的箭垛叫洋魔烧掉啦。战神不保佑我们,我们就撤到了隆吐山。大人,被阿妈丢弃的孩子是最可怜的,羊羔寻找母羊的时候是这样叫的:咩、咩、咩--,声音抖得就像风中的经旗,连狼听了也会哭。守卫隆吐山的是阿奈甲本,阿奈甲本去了米沟,米沟打起来啦。霞玛汝本去米沟找阿奈甲本,一去就没有回来。大人,进入黑夜的乌鸦是看不见的,就好比最后通牒。我们用血写了最后通牒,署上我的名字啦:西藏欧珠甲本。洋魔看了同意谈判,可是不顶事情,洋魔的枪啪嗒嗒嗒响起来。大人,你要是听过马放屁,就知道声音是连在一起的。我们的人死啦,佛祖说有仇不报不是西藏人,就把火绳点着啦。可是我们的枪,连马放屁都不是,一枪和两枪之间隔着长长的哑巴。”

俄尔吃惊道:“居然你们写了最后通牒,还代表西藏署了你欧珠甲本的大名?你胡乱代表什么?代表西藏的只能是达赖喇嘛和摄政王迪牧活佛。快说,你们是哪个代本团的?胆子也太大了。”

欧珠甲本一阵哆嗦:“我们是阿达尼玛代本的部队,阿达尼玛代本在哪里我们不知道,也从来没见过。大人,用刀子砍水一砍就断,白天和黑夜接不上啦,大山要是不搂住小山,小山就会被风吹掉。洋魔好比一股风,用刀子砍风是砍不断的。”

俄尔打断他说:“你不要一会儿砍水一会儿砍风,到底砍断了没有?你说还有个叫阿达尼玛代本的,我怎么不知道?”

他身边的奴马代本、朗瑟代本、果果代本都摇摇头:“西藏还有这样一个代本团,是天上的吧?从来没有听说过。”

果姆忍不住插话道:“没有阿达尼玛代本,总有霞玛汝本,没有霞玛汝本,总有欧珠甲本,欧珠甲本的人都快死光啦。”

俄尔说:“这么说还有没死的?把没死的都给我抓起来。”他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万一开枪带来摄政王担忧的灾难,这个欧珠甲本和他的人就是罪魁祸首。作为一个西藏噶伦,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场国家对国家的战争,任何不合时宜的开枪和不开枪,都会演变成天大的事而让他担待不起。

奴马代本说:“没死的人都交给我吧,我已经把他们控制起来啦。”

俄尔总管让手下把欧珠甲本关进了春丕寺惩罚违法喇嘛的禁闭室里。

果姆跟过去,惊看着禁闭室的粗栅栏门,大声道:“佛啊佛啊,你在哪里?大人们要冤枉我们啦,你不主持公道,我就白念经啦。”她要进殿堂向佛祖告状,却被俄尔总管派人赶开了。

果姆大声向丈夫告别:“欧珠你等着,我去找你的人马啦,你的人马要来救你啦。”

贵族出身的奴马代本虽然从骨子里鄙视着下等人,心地却是善良的。尤其是见识了欧珠甲本和他的人打洋魔的勇敢后,心里的佩服油然而生。看前线总管要惩罚他们,不免恻隐起来。他匆匆赶回隆吐山,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打剩下的欧珠甲本的人召集起来,告诉他们:“欧珠已经抓起来关到春丕寺里啦,下来就是抓你们。你们带着老婆孩子赶紧跑,跑得远远的,连天上的随人鹰都不要告诉。明天我就报告俄尔总管,说你们逃跑啦,逃到洋魔后边去啦。洋魔后边是哲孟雄是不是?我们不会去哲孟雄抓你们的。快跑啊,再不跑我就反悔啦。”说着,他仰头看了看颠连起伏的群山,又看了看自由翱翔的随人鹰。

大家不吭声,都瞪着赤乃定本和次登定本。两个定本互相看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成了逃犯。但在习惯上,他们并不觉得有必要搞清楚这个问题。俄尔总管是噶厦政府的噶伦,噶伦是多高的官?高得他们都无法想象。他要抓他们,那就一定是他们有罪了。几乎在同时,两个人扭转了身子,撒腿跑向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其他人一个比一个紧张地跟了过去。

很快,所有幸存的欧珠甲本的人,带着亲属和残存的牲畜,离开了他们用生命守卫过的西藏边关隆吐山口。

奴马代本看着他们远去后,又派人叫来了西甲喇嘛,说:“这里俄尔总管的官最大,他一定会就地惩处你。你现在要么逃跑,要么承认自己是丹吉林的叛徒,让桑竹姑娘保护你。”

西甲喇嘛说:“我是丹吉林最好的喇嘛,摄政王是我的上师,我不会为了活命就承认自己是叛徒。再说桑竹姑娘只能把丹吉林陀陀吓跑,却吓不跑俄尔总管。”

奴马代本说:“桑竹姑娘是吓不跑俄尔总管,但是能吸引,吸引过来就好办了。这个世上还没有不听桑竹姑娘话的男人,除了你,你这个笨喇嘛。”

西甲本能地摇头:他怎么能让桑竹姑娘为了他去吸引别的男人呢?

奴马说:“那就跑吧,快跑,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要照面。”

西甲说:“我来这里就是想为摄政王死,为什么要跑?”

奴马生气地说:“水就要枯了,草就要黄了,你的死期就要到了。”说罢就走,看到朗瑟代本在不远处,心里不禁一沉:这个朗瑟代本,他来我的队伍里干什么?是不是也把眼光投向了姑娘们?奴马就像一只保护鸡雏的母鸡,扇着翅膀大步过去说:“哎哎哎,牛嘴伸到了马槽里,回到你的队伍里去。”

朗瑟迎过来说:“西甲喇嘛,哪个是西甲喇嘛?”

奴马警惕地用身子拦住朗瑟:“你找他干什么?”

朗瑟说:“不是我找他,是这几个陀陀喇嘛找他。”

奴马这才看到朗瑟身后跟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僧人。西甲喇嘛远远听到了,扬起脖子大声说:“我就是丹吉林的西甲。”

几个陀陀喇嘛来自康马宗的雪浪寺。他们看到噶厦政府发布的战时公告,意识到一个可以用生命换取来世护法神或护方神的机会出现了,匆匆来到春丕,又听多吉活佛说:“春丕寺的三十个陀陀喇嘛已经悍烈而死,都到天上去了,佛界护法神里该有我们春丕寺的人了。多亏拉萨来的大喇嘛西甲,他是丹吉林摄政王身边的人,陀陀喇嘛的头,没有他我们这三十个陀陀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佛成神哩。”

雪浪寺的几个陀陀喇嘛便马不停蹄来找西甲。他们说:“还有呢,康马宗所有寺院的陀陀都会来的,我们是第一拨。”

西甲喇嘛脑子里一闪,连身子也晃了一下。他这是激动:康马宗的陀陀喇嘛会来,整个西藏所有寺院的陀陀是不是都会来?

朗瑟代本的人一出现在隆吐山,十字精兵就注意到了。戈蓝上校有些兴奋,目不转睛地扫描着青苍苍的山上山下:终于来了,西藏正规军。

达思牧师说:“是的上校,你看到的是一支上等的正规军,他们有统一的服装,紫色氆氇长袍、青布马褂、黑绒罩裙、蒙古帽、皮长靴。而下等的正规军是有什么穿什么的,就跟放羊放牛的牧民一样。”

青苍苍的山脉是西藏人看惯了的环境,是吉祥的空行母笼罩起生命之色的地方。在这个让人放心而舒适的西藏前线,正规军的战士们显得大胆而自信,不仅没有躲进战壕,而且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下到半山腰向敌阵眺望。突然有人做了一个不太文雅的动作,一群人笑了。然后有人朝姑娘们挥手道:“快走开,快走开。”姑娘们似乎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抿嘴笑着离开了。他们解掉腰带,敞开衣袍前襟,开始对着十字精兵撒尿,挑衅和污辱的快感让他们发出阵阵古怪的喊声。

平时他们都是蹲着撒尿,但是在战场上,他们要站着撒尿了。

戈蓝上校问:“他们喊什么呢?”

达思牧师说:“他们在问你渴不渴。”

“又在喊什么?”

“让我们滚回去,不滚回去,就要发动进攻。”

“他们真的会进攻我们?”

“会的,因为我们在西藏的土地上。”达思肯定地说。

戈蓝上校舔了舔嘴唇说:“看来他们已经相信自己是刀枪不入了。”

容鹤中尉早已布置好部队,枪和炮都对准了半山腰撒尿的西藏人,就等着戈蓝上校的命令。他似乎对挑衅和污辱尤其敏感,站在山炮后面,一再地瞪着不远处的上校:为什么还不打?看上校不理他,便端起一杆步枪,仔细瞄准。他发现自己瞄准西藏人撒尿的器具后,那器具便格外张狂起来,尿得更多,射得更远,甚至都能看清液体的浊黄,闻到温臊的味道,听到哗啦啦的声音了。他禁不住喊一声:“上校……”

戈蓝上校朝他挥挥手,表示不得开枪。

容鹤中尉便朝着西藏人一声猛吼:“见鬼去吧野蛮人,上帝最大的错误就是让你们也长了鸡巴。”

西藏人立刻发现他们的撒尿激怒了十字精兵,高兴得哈哈大笑。更多的人来到半山腰,有尿没尿都开始撒,很快你拥我挤地站成了几排。第一排撒完了,换第二排上来,完了再换第三排、第四排。风也过来凑热闹,裹挟着尿忽忽地往山下吹去。当十字精兵沐浴到山风时,也沐浴到了飘翔的尿。

戈蓝上校抹着自己的脸,带头朝后退去,直退到尿风吹不到的地方。容鹤中尉决定不后退半步,大英帝国的军人,就该是淋尿不惧的。但是仁慈的戈蓝上校不是个自己躲尿却让部下淋尿的人,他命令十字精兵:全体后退五十步。容鹤中尉愤怒地咬牙切齿,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愤怒的是以尿为枪的西藏人,还是一直不下令开枪进攻的戈蓝上校。

多么辉煌而意想不到的胜利,一阵撒尿就让洋魔后退了五十步。如果一直撒下去,岂不就可以把洋魔赶出西藏了?尿的产生必须喝水,现在所有人都尿了,都需要喝水。西藏有的是水,想喝多少有多少。趁着喝水以及水消化成尿的这段时间,乐观的西藏人开始庆贺。庆贺是森巴军挑起的,他们中的人尤其是奴马代本天生就有庆贺的本能。又是旋风般的舞蹈,节奏欢快的歌谣。桑竹姑娘领着别的姑娘飞扬起长袖,成了舞阵的中心。都是一起跳过无数次的,就像编排好的节目,整齐而没有漏洞。

朗瑟代本看傻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办,看看比自己更傻的部下,突然招手喊了一声:“为什么不跳,你们不是西藏人吗?”朗瑟代本的人也都跳起来。舞阵扩大了几倍,气势磅礴得要把隆吐山跳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