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西藏的战争
1981800000001

第1章 边警(1)

慈悲的施舍出现在雨过天晴。江孜颇阿勒庄园的女主人一走出碉楼院落大门,就见从年楚河边的青稞地里走来一个云游僧。那僧瘦得像猴子,破烂的袈裟一条一条飘散着,拄着木棍,看到颇阿勒夫人走来,恭敬地停下,想弯腰,咔嚓一声,木棍断了,一头栽倒在地。颇阿勒夫人正要下马,身后的随从抢过去,扶起了云游僧。

颇阿勒夫人问:“你从哪里来?”

云游僧用藏语说:“印度。”

一个会说藏语的印度僧人立刻引起了颇阿勒夫人的尊敬,她使人拿来奶茶和糌粑,下马亲自捧上说:“那是佛教的故乡,你一路辛苦了,不知道来藏地干什么?”

云游僧说:“我来寻求时轮堪舆金刚大法的灌顶。”说着,推开奶茶和糌粑,“请不要用可恶的饮食沾染我的舌头,我已经发誓,求不到灌顶,永远不吃不喝。”

年轻的云游僧虚弱得咳嗽着,前走几步,又一次栽倒在地,便不省人事了。

崇敬和怜悯油然而生,颇阿勒夫人派人把云游僧抬进碉房,好生照看,自己骑马走向宗山脚下的白居寺,来到白居塔四层北向的时轮殿门口。立刻有管家喇嘛迎出来,惊喜地说:“啊,施主。”引她进殿,让座于时轮金刚的台基前。另一边,斑斓的祥螺帘突然掀起,铁链哗啦一响,正在专心绘图的班丹活佛走了出来。

颇阿勒夫人起身,弯着腰说:“佛爷,我有事求你了。”

班丹活佛说:“施主的事就是佛徒分内的事,不必客气。”

四世班丹活佛是远近闻名的时轮堪舆大师。时轮堪舆就是把密法和风水合而为一,给大地山水绘制“吉凶善恶图”,标明畅通和有阻,畅通者神通,有阻者鬼阻,照着此图的红色标志,沿“神通”之路边走边修金刚大法,走遍后藏前藏,便能获得遍知过去未来、前生后世的成就。

几天后,颇阿勒夫人带着印度来的云游僧达思,再次来到白居塔的时轮殿里。达思拜倒在班丹活佛脚下,按照拜师求法的惯例,献上了一块拇指大的黄金。

班丹活佛说:“金子再多也是不够的,收起来吧,颇阿勒夫人的面子比金子更重要。”又问,“你怎么知道,只有颇阿勒夫人请求,我才能收你为徒呢?”

达思说:“我原本不知道,是颇阿勒夫人仁慈的眼睛看到了我。”

班丹活佛说:“哦,你是一个有因缘的人。不过,因缘只有三年。三年后,你从哪里来,就该到哪里去。”

从此,班丹活佛就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着这个远来的青年求法者,尽其所能地传授着佛法。能给的都给了,饭食、衣钵、靴帽、秘密灌顶、时轮堪舆金刚大法的秘诀、修行的法要、做人做僧做佛的箴言。还有洗脚,班丹活佛给达思洗脚,达思不肯,滚倒在地说:“尊师,洗脚是奴仆的活,应该是我给你洗。”班丹活佛温和地说:“在我这里,洗脚是传法的一种。你要是不让我给你洗脚,我们就没有师徒缘分了。”洗了脚又说:“我知道你的过去,也知道你的今后,你是我命中的到来。今后,我不仅要给你洗脚,还要给你洗澡。”

三年过去了,相貌堂堂、禀性聪慧的达思如愿得到了一切。

有一天,在时轮殿打坐的班丹活佛突然说:“去吧,我最心爱的僧徒,你离开的日子到了,就在今天。”说着,眼睛一闭,两行浊泪长流而下。

班丹是修炼到家的高僧,早已不会伤悲,但这次却哭了。

达思不忍离去,央求道:“尊师啊,别让我离开,让我再跟你学三年。”

班丹活佛用手背擦掉眼泪说:“不要以为我是为离别而哭。人生在世,既没有离别,也没有聚合。当命中注定的一切就要来临时,谁也不要忘了佛也是人。释迦牟尼圆寂时,弟子们都哭了,因为他们看到佛陀的眼中心里也有不舍的泪光。佛陀寂灭后,这些泪光化作天上的泪雨,滂沱而下,树木惨白无色,月亮掉了下来,山川摇晃着,河流汹涌沸腾,狂风吹斜了大地,鸟兽呜呜地悲鸣。”他喘口气又说,“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吗?这里是佛陀的西藏。”

达思还是不肯走,琢磨着班丹活佛的眼泪和话。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走。”班丹活佛说着,从供桌上拿起一张他刚刚绘就的“吉凶善恶图”,递到达思手里:“你就要走向神通之路了,记住我最后的话,不可强走,不可凶走,不可暗走,不可不走,大法的修炼,不进则退,你要精进而为。”

达思抱着图,扑通一声跪下说:“尊师啊,我不是为了这张图。我从印度来西藏,本来仅仅是为了拜师求法,却找到了如父如母的依靠。三年了,你给我的恩情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怎么能丢下你回去呢?眼看着你老了,尊师。”

班丹活佛正色道:“我对你不是父母,是最伟大的佛。你要记住,上师之上,绝无佛名。没有上师以上的其他礼供对象,如果你认为上师以上还有佛和菩萨,那就永远得不到师传的真正佛法。走吧,是佛意让你离去的,因为在你的过去,曾有过更重要的恩典,你的报答是无尽的。”说罢,起身走向挂着祥螺帘的门。

达思咚地磕了一个头,伤感地说:“尊师,我还是不想走,再让我跟你修行三年吧,我一定会得道成佛,行不行呢?”

班丹活佛头也不回地指指天又指指地,意思是说:行不行你问天地鬼神。

达思问了。他来到白居寺顶层的平台上,盘腿打坐,在观想的境界里交通神灵,叩问行止。就在这时,他第一次听到了那个亮丽尊贵的声音:“我一直在等你,等你,等你,达思你快来。”一连重复了好几遍,等他倏然睁开眼睛时,那声音便消失了。有人在召唤他,谁在召唤?他回到观想的境界里,试图找到声音的源泉,结果发现那不过是一条朦胧的路,路的尽头是什么,越看越不清楚。

当然不能就这样离开江孜,达思还得去向颇阿勒庄园告别。三年学法的间隙,他常来庄园,熟悉了颇阿勒家族的所有人,要告别的不仅是颇阿勒夫人,还有女儿央真和菩媸以及儿子鹊跋。

正是盛夏,颇阿勒夫人一家在草地上为他宴会践行。夫人送给他一匹耐走善行的高山红马,央真送了一块鹿皮的手巾,菩媸送了一条红氆氇的腰带。鹊跋不知送什么,颇阿勒夫人说,你就送一把腰刀吧。鹊跋答应了,但临到送时又改变主意,送了一块没煮熟的羊肋巴肉,似乎说达思是一条狗,吃了就走。菩媸骂她哥哥没安好心,觉得达思需要一把腰刀,便从腰里摘下自己的腰刀,和红氆氇的腰带一起送给了他。

达思说:“尊贵的主人,我一个远来的异国乞僧,拿什么感谢你们呢?”

颇阿勒夫人说:“你是佛之下、人之上的僧宝,你给颇阿勒庄园带来了福气,这三年风调雨顺,青稞长得特别好,我们应该感谢你。”

大女儿央真说:“达思喇嘛你看,树上的喜鹊窝只要孵出小喜鹊,就再也没有用了。喜鹊第二次做窝的时候,一定在别处。”

小女儿菩媸说:“别丢了我的腰带和腰刀,在你打算忘记我的时候,你要还给我。我要用它们勒住你的脖子,劐开你的肚皮。”

儿子鹊跋瞪着达思,鼻翼颤抖着,什么也没说。

达思为颇阿勒夫人全家念经祝福,然后用餐。他说:“我听说善良的主人有着更加善良的祖先,你们的祖先在饿死的人群里抱回了唯一的幸存者,那是一个四岁的孩子,孩子长大后出家为僧,苦修三十年成为一代精深渊博的大成就者。这便是班丹一世。从此颇阿勒家族就成了班丹世系最主要的施主,直到现在。”

颇阿勒夫人说:“班丹活佛把什么都告诉你了。这是家族和三宝的缘分。”

达思暗暗摇头,心说:这些谁不知道呢?来到江孜之前,就已经从哲孟雄的西藏人那里听说了。

践行的宴会结束后,达思骑着高山红马离开了颇阿勒庄园,没走多远,小女儿菩媸就飞马追了上来。“达思你真的走了吗?再也不回来了吗?达思喇嘛我喜欢上你啦,你带我去印度吧。”这样的表达已经不止一次了,每次达思只是不在意地笑笑。但这次他没笑,他望着菩媸姑娘天空一样清亮深透的眼睛,就像望着修炼时轮堪舆金刚大法时观想到的辽阔无垠的坛城,喜悦而激动。

“你会灌顶吗?”突然,达思冒出这样一句。

灵性的菩媸愣了一下,立刻说:“会啊。如果没有秘密的佛法,姑娘怎么会喜欢喇嘛?”

再也不用说什么了,她允许他那样,希望他那样。而他也早就想那样了,青春需要,感情需要,修炼需要,妙合无极的时轮堪舆金刚大法啊。达思用马鞭指着青稞地沿的树林,意思是去那边。菩媸策马抢先而去。两个人下了马。

达思说:“在我们印度,十七岁的姑娘已经是大人了。”

菩媸说:“在我们西藏,十五岁的姑娘生下了鹊跋。”

“你在说你阿妈?”达思丢掉马鞭,扑倒了菩媸。

江孜原野上的爱情就这样发生了。凄美的黄昏里,绿风摇动着,年楚河静湾里的涟漪飞上了天。云彩是水的样子,姑娘的江孜是水的样子。达思牵马走进了年楚河东岸遮风挡雨的洞穴,告诉菩媸:“我就在这儿等你,明天你再来。”

半个月当中菩媸天天来。半个月以后达思才真正离开。

达思问自己:这里有如父如母的尊师,有慷慨大方的施主以及如诗如画的庄园,有亲爱的无比亲爱的姑娘,为什么还要离开呢?但是他知道他唯一的选择就是离开,就算尊师答应他的请求把他留下,他最终也是要走的,就像不愿意长大的孩子还是要长大一样。有一种使命似乎比尊师、施主和姑娘更重要--他的神通之路必须从哲孟雄开始,命定的一切,顺从就是了,谁能改变得了呢?那个亮丽尊贵的声音再次出现了,似乎有些忧急:“我一直在等你等你,等你达思……”

何况还有鹊跋的警告:鹊跋来过了,腰里披挂着一圈十把刀子,他用腰刀奋力捅刺洞穴坚硬的花岗岩石壁,直到十把腰刀全部弯折,然后就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下。但达思是听明白了的:赶快离开江孜,离开我妹妹。你的肉体不会像岩壁一样坚固吧?我有的是腰刀。

分手是不容易的,菩媸执拗地抱住达思,要么他留下,要么跟他走。

达思用同样的热情和力量抱着菩媸姑娘,赌咒发誓:“我一定回来,不回来我的金刚大法就修炼不成,修炼成了也会水一样进到肚子里再出去。”他从身上摸出那块本打算孝供尊师的黄金,摁到菩媸手心里,“达思要是食言,黄金就会失色。”

菩媸捧起黄金,重复着他的话,嘿嘿嘿笑了,又哭了:“达思喇嘛你听着,你要是不回来我就把黄金吃掉。”

离开的时候是上午。阳光抹匀了青稞地的亮绿,巨大的孤独镶嵌在绵绵不绝的远山里,苍黄浓烈地表达着离别的苦涩,不舍的不是人,是西藏。达思踽踽而行,蓦然回首,看到远处枫红色的岚光线上,前来送行的不仅仅是心爱的菩媸姑娘,还有颇阿勒夫人和央真,还有如父如母的尊师班丹活佛。原来他们都知道他没走,都知道直到今天他才会真正地走。

达思翻身下马,朝着给自己送行的西藏跪下,咚一声,磕破了头。而西藏也破了,西藏的土地上,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坑窝。

一个月后,达思在那个声音的催促下,急三赶四地穿越喜马拉雅山脉,来到印度和哲孟雄(锡金)交界处的大吉岭。

大吉岭是个暧昧的所在,属于哲孟雄却被印度租赁,而印度又归属英国,加上临近的布鲁克巴(不丹)、廓尔喀(尼泊尔)和中国,贸易繁荣,人种芜杂,几乎一个国际港,却又不仅仅是贸易,隐秘的潜流推动着另一个目的,那就是大吉岭郁郁葱葱的茶叶山谷里,基督福音堂和避暑山庄的默然而生。

达思走过一片片茶叶地,来到福音堂前。

福音堂是着名的伦敦圣保罗大教堂的缩制品,两层十字楼之上,是穹窿的圆楼圆顶,再上是镀金的十字架。门廊凸出来,门墙上绘有圣保罗到大马士革传教的图画。达思下马,把马拴在门廊的柱子上。早有门房进去通报,片刻出来一个黑道袍的人,双手在胸前捂着一本紫羊皮封面的《圣经》,昂然挺立在门前。

达思眼睛里闪烁喜悦的光泽,趋步上前,想拥抱对方,又亮明身份似的双手合十,用佛教徒的姿势弯了弯腰,恭敬地说:“你好啊,马翁兄弟。”

马翁乜斜着他:“请叫我马翁牧师。你是谁?你来干什么?”

达思笑道:“为什么不问问我这几年去了哪里,马翁……牧师?”

马翁说:“对一个不辞而别的信徒,教会不关心他去了哪里。”

达思说:“我是来告诉你,上帝就要走进西藏了。”

马翁哼一声:“那是你的上帝,不是神圣东印度教会的上帝。”

达思说:“看来东印度教会有自己单独的上帝,这就对了。”

马翁激愤地说:“我知道你已经不在乎东印度教会。十八年前,当你和你姐姐在加尔各答沿街乞讨的时候,是基督教东印度教会收留了你们。上帝之光照耀着你,让你成了马翁·阿瑟的兄弟。你不会忘了我的舅舅东印度教会最有威望的柏耳长老把一碗肉粥端到你面前,告诉你这是上帝恩赐的食物时,你说‘那我就信仰上帝啦’?不会忘了你和你姐姐小时候都穿着我舅舅亲手做的衣服吧?而我的衣服却都是你们穿旧穿小了的,当我问舅舅为什么要这样时,舅舅说:‘拯救失散的灵魂比穿衣本身更重要。’不会忘了我们一起在神学院讨论《圣经》的日子吧?不会忘了我们共同为教会服务的日子吧?你做行脚牧师,我做教堂牧师,我们天天形影不离……”

达思听着,变得和马翁同样激动:“我更不会忘记当我们必须分开房间住宿时,我们用拳头敲打墙壁互相安慰的情形;不会忘记黑热病让我死去活来时,你是怎样服侍我、怎样在上帝面前为我祈祷;不会忘记那次我掉进恒河口的危险,我差点死掉,你和柏耳长老也差点死掉,因为不会游泳的你们也都跳进水里去救我,是上帝让我们死里逃生;不会忘记一群印度教徒绑架了我,你和柏耳长老天天出去寻找,最后还是教会成员集体捐钱,才把我从惩罚叛徒的燔祭火神面前救了出来;不会忘记我当时在上帝面前的誓言:‘生为上帝生,死为上帝死’。”

马翁说:“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开东印度教会?”

达思说:“不,我没有离开教会,我始终都是它的一员。我离开你,是因为如果我们在这里一直等下来,就无法实现我们的目标。当初,我们受教会的派遣和柏耳长老的器重,一起从加尔各答来到哲孟雄,为这里的藏族人传播基督的福音,我和你都向上帝发誓:此生此世,一定要让所有的西藏人皈依基督。”

马翁说:“可现在不是西藏人皈依了基督,是你皈依了西藏的佛。”

达思急了:“兄弟,兄弟,不能这样说。你知道为了上帝我没有一丝懈怠。我早就告诉教会,当年印度人为了把佛教传播到西藏,降服并收纳了所有西藏当地的神只,请他们为佛教护法,于是佛教便在西藏获得了无所不在的空间。如今上帝要走进西藏,必须把獠牙狰狞的金刚护法神收纳为使徒,甚至耶稣基督应该显现释迦牟尼和诸位菩萨的力量,穿着袈裟,举着法器,成为西藏的保护神。英国人把耶稣带到了印度,就再也不是英国的耶稣,而是印度的耶稣。到了西藏,就应该是西藏的耶稣。无论耶稣走到哪里,都必须穿上当地人的衣裳,留起当地人的胡须……”

马翁牧师一手举着《圣经》捂住自己的耳朵,一手指着远处依稀可见的避暑山庄吼起来:“你只配跟他们在一起,你走吧,那些喜欢战争的人正等着你呢。”他转身离开,自语道,“上帝啊,请原谅这个如此亵渎你的人,他的罪就是我的罪。”

达思大声道:“马翁兄弟,牧师,我知道西藏哪里是传播福音的路线,哪里是基督安驻的地方,请允许我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