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语堂全集11)我行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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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萨天师语录

萨天师与东方朔萨拉图斯脱拉来到鹘突之国鲁钝之城,拜见国君俑,太子懦,宰相颛蒙,太傅鹿豕,主教安闲及御优东方曼倩,觉得这鹘突国中鲁钝城里,只有曼倩一人最聪明,只有他尚分得青红皂白,只有他不玩世盗名,游戏人生;他的笑中有泪,泪中有笑,东方曼倩对萨天师说:

萨天师,慈悲长老!你何以下临这冥顽之邦,俳优之朝?

在这廷上,聪明人只能作俳优,也只有俳优是聪明人。我诚实告诉你,我已发现这城中聪明之用处,就是装糊涂!

你只知道噤口之聪明,你却不知饶舌之狡慧。

你何以离你的弥陀净土,你的山中明月?你是否也感觉山峒的严寒,而下凡饶舌以求暖?

也许你是来探访佩嘉禾章的痨病胸膛,我是来献殷勤于吃燕窝粥的小姐?

也许你要来访问善做讣闻的稳健青年,或是来问候长髯老爷,在玩弄他们徽章?不然,或是你来瞻仰登天鸡犬的风采,及亲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香水闺媛的芳泽?

萨天师,慈悲长者!在这城中情感已经枯黄,思想也已捣成烂浆,上卷筒机,制成日报。

我告诉你这些话,并不求你相信:在这城市的春天,人心已经发霉,志向也已染了痨瘵;流水已充塞毒热的微菌,柳絮也传布脑膜炎的小机体。

你也许不相信:但是在这城中,奸滑都是老,无猜都是少;脸皮与年龄而俱增,寸心与岁月而弥灭--在这城中,无猜青年请问:我们要把良心放在何处,把羞恶之心置于何地?长辈回答说:你只要端庄,饭有你吃的。改你羞恶之心,易以老成之面。长辈于是翻过去搂他的小老婆。

萨天师,老实告诉你,我依隐玩世,诽谑人间,也已乏了。我欣喜你来,因为我在饶舌之中,感觉寂寞,在絮絮之中,常起寒栗。我遨游乎孤魂之间,看那些孤魂在梦中做扒手,互相偷窃。

我欣喜你来,因为对他们,我常戴着俳优的假面具,我为他们学会傻笑的艺术。我凭这只傻笑面具与他们往来。

我傻笑,你傻笑,他傻笑。我们傻笑,你们傻笑,他们傻笑,这是他们的文法。

今天我正在傻笑,昨日我已经傻笑,明早我将要傻笑,这是他们动词的变化。

但是他们的傻笑,非我的傻笑,他们的哈哈,也不同于我的哈哈。他们莫名我的嘻声,也莫知我露齿狞笑的高深。

因为我的狞笑是像焚毁城市的火灾,非像开花哔剥的银烛,供闺秀赏玩;是像夏日之酷烈,不像冬日之和暖。我不使他们听我的笑声而舒服。

因为我的笑声是暴烈的,如火燎原的。我的笑容是魑魅的,使他们的主教蹙额,他们的绅士痛心。

维持风化:他们的秃头主教与大腹贤臣唱着。我们也在扶翼圣教:他们尖头软膝的绅士和着。我唾弃他们的风化,也不敢正视他们的床笫。

我的笑声,只使他们油滑的鸡皮脸起了微皱,使他们的獐目合上,而传达到他们便便的大腹--在这大腹中,受消化而起新陈代谢作用,连同海狗肾使他们壮阳。

他们把我的笑话当做春药,麻醉剂,他们热心圣道,有如斯者。他们也需要我供给补养料,医他们的神经衰弱症。

维持风化--同时给我们清甜易消的养料。他们的肠胃也怪可怜。

但是我的谐谑、饶舌,都有特别理由:在这城中,裸体的真理、羞赧已无容身之地,所以须披上谐谑的轻纱……东方朔这样对萨拉图斯拉说。萨天师回答说:

我虽可怜你,但更可怜他们圣贤君子绅士的肠胃,尤其可怜羞赧无地披上俳谑轻纱的真理。

你这依隐玩世善放花炮的小聪明,你最善用聪明处,就是你的花炮与你的傻笑。你已学会保全你的头颅。

我恭贺你不会维持风化,扶翼圣道。难道真理可以屈身入宫,为鹘突国君的妃嫔,或是往来街上,替你们的国君贴标语?

维持风化:你们的贪污幸臣一齐唱着。但是我告诉你:凡维持必先改造,凡建设必先捣毁。

世上没有焚毁的火,不是照耀世界;没有可畏的太阳,不是煦育万类。

请你放你的花炮长久些,响亮些,使他们不至于昏入睡乡。最好玩的游戏莫如焚毁这大城。

因为从这大城的灰烬,将有新都出现,由这些破屋的旧址,将有新的耶路撒冷成立。因为我正在急切的等待复活,所以也一样急切的等待死亡。

但是,你听我的临别的赠言。你须好好的看护真理。给她穿上规矩守礼的服装,因为裸体的真理,不是他们的贤人君子所敢正视的。

萨拉图斯脱拉如是说。

文字国萨拉图斯脱拉立于市场讲道时,见有斯文长者侧立旁听,在一顶瓜皮小帽之下,露出一副獐头鼠目形容,削肩便腹,喉中吃吃时发奇声,又似吐痰,又似吞痰。在他静听之时,始而如有所思,继而若有所失;终而义形于色扬袂而去。

萨拉图斯脱拉说:我诚实告诉你们,防避你们的缙绅,民间的蟊贼。我以上帝之名警告你们,防避你们的读书人,如防避你们仓廪的老鼠。我以上帝之名警告你们,防避你们的正人君子,如防避草中的蛇蝎。

你们反对劣绅,但是我告诉你们,凡是绅未有不劣的。

读书是这些城狐社鼠的门路,识字是他们行窃行诈的法宝。

在文字国中,文字是缙绅先生的专有品,文字的艰深,是他们戕贼百姓,使盲聋废疾的武器。

文章是他们耍弄玄虚的拳套,是使观众眼花缭乱的舞术。

但是我告诉你们,因此他们最高的文坛巨子,也只成了卖膏药的江湖拳士,只成了富翁做寿请来的戏子。

他们写的是寿联、行状、墓志铭、哀启、讣闻、告窆、碑铭,预备人家连同寿面、赙仪送赠朋友。

他们做的是宣言、通电、快邮、书面、谈话、新闻稿,一面向武人送秋波,一面向百姓撒烟障。而且宣言篇篇得体,通电句句雅驯。

他们的武器是刑名师爷的告状,是字句森严的奏折;他们专擅的,是等因奉此的公文,是实为德便的八行书。

于是在文字国中,文字乃难能可贵,而刑名师爷维持其饭碗。宣言一出,音韵铿锵,读者相与摇头吟诵,然其结果,亦等于国旗,悬彩,鞭炮。此为盛典中一种必不可少之点缀。

敌党谓之“伪”,仇军谓之“贼”,这是他们的修辞学;在人谓之“沆瀣一气”,在我谓之“精诚团结”,这是他们的文法。

弃甲曳兵谓之“通盘计划”,无意抗外谓之“保全元气”,这是他们的名句。但是主张保全示气者,不妨亦有义愤填胸,主张“不顾一切”之时。

妥洽未成,谓之“晓以大义”。和解破裂,谓之“执迷不悟”。出师,谓之“拯斯民于水火”。倒戈,谓之“愤内乱之频仍”。

军饷到手谓之“竭诚拥护政府”。恋栈不走谓之“不顾成败利钝”。

“学谫才疏”是履新上任之谦辞。“以让贤路”是引咎辞职之雅语。“裕国福民”是包损劣绅之幌子。“涓滴归公”是贪官污吏的招牌。

刮民脂膏谓之“义捐”。强种烟苗谓之“懒税”。鸦片公卖名为“寓禁于征”。全身却走谓之“一面抵抗”。

“摧残民权”是失意政客之口号,“忠诚党国”是登天鸡犬之呼声。“民不堪命”必见于叛军之通电。“巩固威信”常呈乎贵人之文章。

萨天师说:聪明的中国人啊,你们实在太聪明了。文雅的中国人啊,你们的民贼实在太文雅了。

我未尝见过这样以礼为国的国家,也未尝见过这样相率为伪的文章。

我在世上未尝见过这样拯斯民于水火的爱国军阀,也未尝见过这般愤内乱之频仍的乌合之众。

我在世上未尝见过这样涓滴归公的贪官污吏,也未尝见到这样裕国福民的土豪劣绅。

然而缙绅的文字,也自有其根据--“道统”及“正名”

哲学。正名是他们的哲学,仁义是他们的道统。他们相信名正言顺,因为名正言无不顺的,至于事实,似在其次。

在文字国中,文字就是符咒,文人就是巫医。文字的势力,不但可以治国,并且可以祛祟。你只消贴张字条于对面墙上,伤风自会好的。所以伏羲之功,在于神农之上。

但是我告诉你们,通电,宣言,也等于符咒及祛祟的字条。在非文字国的人,以为贴字条不定见效的,但在文字国的同胞,却明明以为见效,此所以为文字国。

萨拉图斯脱拉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