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林语堂全集11)我行我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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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白克夫人之伟大

白克夫人(Pearl Buck),在美国已为中国最有力的宣传者,但在吾国,知之者尚少。其小说《福地》在美国文坛上已博得最高称誉,并获得一九三二年Pulitzer一年间最好小说之荣奖。其在宣传上大功,为使美国人打破一向对于华人的谬见,而开始明白华人亦系可以了解同情的同类,在人生途上,共尝悲欢离合之滋味。此文学之力感人特深,与政治宣传之所以不同,其功当不在Lafcadio Hearn之代日人宣传之下。

惟有更重要发现,即白克夫人不但为艺术高深的创作者,且系勇敢冷静的批评家。其对于在华西方教士之大胆批评,且不必提,而其对于吾华民族之批评,尤可为一切高等华人及爱国志士之当头棒喝。高等华人所引为羞耻者,我国之“苦力”也。爱国志士所忌外人知道者,亦我国之穷民也。一见外人,即以平民之衣衫褴褛,茅屋湫隘为耻,欲掩饰之不暇。此种浅陋之见,适足以表示吾民族之失自信心,一味以仿效皮毛粉饰门面为能事,而中国之伟大,究竟在何处,无人知道。白克夫人之言曰:中国民族之伟大,正在高等华人所引为耻之勤苦耐劳之农夫也,正在于爱国志士所急欲掩饰之“苦力”奶妈也。

中国之羞,绅士也,政客也,高等华人也。白克夫人生长中国乡下,故能了解赏识中国之平民。高等华人与白克夫人所不同者,夫人知农民之甘苦,而中国士大夫不知也。

因中国士大夫,不知有此伟大勤俭之平民,乃成外强中干虚张声势之局面,口喊打倒帝国主义,心愿投胎白种父母。欢迎丹麦太子,则必急急星夜乱拆民房,以遮掩耳目。伟大乎?无耻乎?丹麦太子闻之将掩袂而笑。白克夫人作《福地》以表白中国农民之血汗生活,书中主人翁王龙勤苦耐劳,流离失所,而在经济压迫战乱频仍之下,仍透露其强健本质,写来可歌可泣,生动感人,而江亢虎乃为文强为掩饰,谓中国农民生活不尽如此,且书中所写系中国“下流”(low-bred)百姓,不足以代表华族!白克夫人愤甚,乃再为文登纽约《泰晤士报》,大斥其妄。《论语》发表其所着《老奶妈》译文(原文登去年英国The Fortnightly Review),盖以其最足表示白克夫人之艺术与态度,在一无知迷信村妇身上,写出一忠厚纯朴教儿有道可敬可爱之妇人。不料竟有高明读者爱国志士来函,谓此故事描写老奶妈在幼儿帽上钉金菩萨,是暴露华人之迷信,爱国志士亦以此老奶妈为羞乎?白克夫人答江亢虎博士,谓此老奶妈为其母亲,彼不羞也。吾读是篇亦以此老奶妈为吾母亲,吾不羞也。在外国小孩帽上钉金菩萨,祈神庇佑,爱之诚也,老奶妈偷带小儿(即白克夫人自身)到庙里为小儿之母祈神却病,忠之至也,是何等可歌可泣之事,爱国志士亦将以为迷信而引为羞乎?在衣袋掏出芝麻饼慰外国小孩,亦可羞乎?亦系暴露中国芝麻饼不如西洋点心乎?抑系暴露中国奶妈之不卫生乎?呜呼,举国若狂,而吾国“下流”百姓之伟大,无人见之,读者阅此,以白克夫人眼光回顾家中奶妈,亦足以发乎?

吾由白克夫人小说,知其细腻,由白克夫人之批评,知其伟大。

吾素知中国读书人之糊里糊涂;吾由其攻讦白克夫人而知此辈之神经衰弱。

富者不耻食菜干,健者不讳疾忌医,吾何讳乎?

虚张声势,外强中干,见外国人则耻穿华服,与外国人谈,则装作特别干净、卫生、文明、有礼--皆洋奴之表现。

白克夫人之言曰:中国民族之伟大,胜于高等华人之伟大。中国民族之伟大,无须乎土豪劣绅为之粉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