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北京没多久,正赶上举办盛况空前的亚运会一从此北京地图上增添了一个叫亚运村的地名。全城洋溢着张灯结彩的节日气氛,各条街道的居委会都搬出平日里库存的旌旗和灯笼,沿着人行道、四合院地带或髙层建筑的现代化小区精心地布置一机关大院与商业网点的门厅更不在话下;许多约定组成的群众性活动场所(譬如工人体育场)有少年军乐队训练、本地老太太扭秧歌等等,呈现锣鼓喧天的局面,酷似迎接北京解放时的纪录片;商店热销的货物商标大多印有“亚运会指定用品”字样;交通重要的十字路口甚至构筑起以无数花盆架设起的花坛或比人还髙的大花篮,据传说从郊县的暖房里抽调了几百万盆鲜花一其中以菊花居多,因为正逢菊花上市的节令,我漫步花丛,联想到黄巢“满城尽是黄金甲”的咏菊诗句……
现在回想,最令我这个外乡人感动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众多流行的标语中的一条:北京欢迎你!”我走过东四十条的立交桥,看见路边站立着一只以熊猫盼盼为原型的仿真大布娃娃,它身后阶梯分布的立体花坛,正用不同颜色的盆花拼接出这五个汉字一我的心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仿佛听见鲜花在异口同声地对我说:“北京欢迎你!”作为首都的代表,它们在向我(当然也包括所有远道而来的客人》致以亲切的问候。从这一瞬间开始,我作为离开故乡的人,对北京这座礼貌的城市充满好感一这种心情至少一直维持到今天,我写一部书作为必要的报答。
北京欢迎你!这条标语我还在天安门广场等其他场合的广告牌、宣传栏、灯饰甚至学生的文化衫读到,仿佛通过不同的形式表达着一种礼仪在这平等且温和的语气中,北京,是拟人化的。它以主人的身份向世界表态。那时我刚以流浪的状态来到北京。我来到北京,举目无亲,继续流浪,如鱼喋水般体会着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借用余华说过的话:北京对于我是一座别人的城市。在别人的城市里,我寻找着自己,以及自己的光荣和梦想。我意识到自己与北京是有距离的一譬如我南方的口音就是无法掩饰的证据,甚至一个问路的人都能察觉我真实的身份:外省人。作家古清生曾以一篇《带着方言闯北京》描述过:操练北京话的失败令我尴尬和愤怒。请教先我来京的老乡田柯:你学不学北京话?田柯神采飞扬地说:我不学北京话,有成就的,多半不说北京话。此言大娱我意也!我们这群外省文人藏饮时便放弃弊脚的普通话了,叽叽喳喳,像来自不同地域的鸟类会合在一座树林里,好自由哟,好轻松哟不用再戴着镣铐跳舞了。语言隔阂所造成的心理障碍,曾经是许多外省人初来北京时不必要的精神镣铐。我也变得大言不惭:诗人毛泽东辈子都说湖南话一包括他住进中南海以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他在天安门城楼上说的这句话(带着浓重的口音八多潇洒呀,半个世纪后还在北京的上空回荡。又有人传说,一口秦腔的贾平凹就是因为说不惯普通话加上不愿意更换语言环境,才不怎么愿来北京的一咱们干嘛要为母语而尴尬呢?由此可见,环境的变换曾使我们这些外省人加倍地自尊。实际上不久以后便感觉到:北京是较少方言歧视的都市(古清生的原话沁因为它本身就带有移民化的色彩,每一个朝代它都吸纳着来自其他地域的新生力量。至于所谓的方言隔阂,马可,波罗来元大都时就存在了。
北京欢迎你!一一我伫立在东四十条的立交桥上倾听着鲜花的声音,觉得它肯定是用普通话说出的,像电台的女播音员,又如同一群唱诗班学生的童音。我看看周围,没有其他行人,这么说我就是问候的对象了?北京在问候我吗?当然,那时候风尘仆仆的我远没有今天的自信,我既感到安慰,又不无迟疑:北京欢迎我吗?北京真的欢迎我吗?北京欢迎的是我吗?要知道我只是它最不起眼的一个客人呀。我是否沾了亚运会的光了?但我还是领了这份情。我将它视若世界对一位流浪者的关怀。许多年过去了,这座城市确实成了一位游子的第二故乡,刚来北京谋生时的艰难困苦、喜怒哀乐都混淆于遥远的背景。惟独这个细节我难以忘怀。那时候,我正站在北京的门槛上,这句话打破了我与北京的一纸之隔。亚运会期间,电视日夜直播各个体育场馆里的比赛盛况。我没有家也就没有电视。我是个没有电视的外乡人,也就没有观看那种参与的快感似乎离我很遥远)。但漫步在张灯结彩的北京大街上,我忽然诞生了一种非同寻常的使命感:这毕竟是我来北京的第一个节日,我也是一位比赛场外的选手,正弓背守候在北京的起跑线上,聆听着发令枪。一位外省的诗人就要奔跑在北京的跑道上,渴望刷新它文学记录一我的文学梦是属于北京的。两种竞争在这座城市同时进行:一种是全社会的,一种则是个人化的一我要超越自己;他们在比赛瞬间,我却要比赛永恒,这或许就是体育与文学的本质区别。我仿佛看见,鲁迅跑到前面,老舍、沈从文、艾青也跑在前面,所有的人都跑在我的前面,我要追赶他们一哪怕做个追随者也是光荣的。光荣与梦想,属于亚细亚(亚运会歌曲),属于你也属于我。因为北京欢迎我,欢迎我的参与与加入。北京的跑道,对一位外省青年敞开了。
现在还远远没到我冲剌的时刻。也许,我永远也没有冲剌的时刻一我最终将成为这座城市的失败者,或自身梦想的失败者。我至今还在纸上跑啊跑,在北京的街道上跑啊跑,我的马拉松遥遥无期。这是一场没有裁判的比赛,但读者就是我的观众。如果你读到这部书的话,愿意为我喝彩吗?我正从你的眼前跑过。我重复地在方格稿纸上跑啊跑一写作对于我就是命中注定的奔跑,我没法停下来,我不愿意停下来。这是一场世纪的奔跑,接力棒从鲁迅、沈从文、老舍、钱钟书的手上依次传过一文学的火种需要它的传人,我阅读前辈的作品就听见响彻世纪甬道的足音,战鼓般令后人热血沸腾。可能我永远触摸不到那根神圣的接力棒一又有什么关系,我的助跑本身就在为历史加油。北京欢迎我。文学需要这种的参与者,参与本身就是精神的胜利。在北京的街道上,没有多余的人。我在北京的地图上跑啊跑,从亚远村跑到东四十条,跑过阜城门内的鲁迅故居时行注目礼……鲁迅在北京城里写过《狂人日记》。文学欢迎我这样的狂人。这部书,权当一份文学狂人的日记吧。我在纸上奔跑,我像《阿甘正传》里的阿甘那样固执地奔跑着,我像《阿Q正传》里的阿Q那样狂热地呐喊着,拒绝彷徨。我目空一切,我快步如飞。谁能取消我跟大师们赛跑的愿望与资格?只有这样,才能跑得快呀。如果不允许的话,那我就跟自己赛跑呗。我不羁之灵魂仿佛要冲出肉体,我不甘示弱的心啊仿佛要冲出胸膛……
应该感谢那个日子。在亚运会期间我来到了北京。当整个北京城乃至全中国都酝酿着体育梦时,我,一位远足的外省诗人,却在北京的街道上,做起了自己的文学梦。所以对于我个人来说,这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沾了亚运会的光,那段时间花团锦的北京举世瞩目。当然,我是大街上最不起眼的一位行人。一位背负行囊的梦想家一一如果梦想也不失为一笔无法估价的精神财富的话,那么,我不承认自己是这座城市,这个节日里的无产者,我可以把自己既朴素又高贵的梦想奉献给它一作为见面礼,报答这座好客的城市。如果在这座城市开设一家梦想的银行(这本身就是一个梦想,或关于梦想的梦想),会有多少外省人的梦想储蓄在里面呀,多少远道而来的外省人梦想在这里兑现自己梦想的价值一在这样一个世界上,有梦想的人才是真正的精神富翁。但门匾上一定镌刻着:“北京欢迎你!”北京欢迎你用梦想来投资。在那个日子,北京梦想的银行对我--一位外省的客户,敞开了。种植梦想比种植任何农作物还要伟大,还要艰难。在自由地梦想同时,还要付出实际的耕耘。所以真正的梦想家,应该是对自己的梦想负责的人,并能使之兑现甚至增值的人一哦,梦想家,梦想的银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