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林微笑大病了一场。
她做了一个又一个的梦,梦里有许小虎、有鹿鹿,三个人无忧无虑,从不懂烦恼,一直笑呀闹呀,都是天真可爱的模样。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这是梦,鹿鹿被她丢了,许小虎也走了,被她亲手交给别人的。
林微笑同他争执起来,不是的,许小虎要和我一辈子的。
醒醒吧,他已经订婚了,孩子都有了,他的一辈子在别人身上。
林微笑就哭了,梦里她一直哭,哭得很伤心,可没人安慰她,她觉得好冷,心口又冷又重,最后冷得她实在受不了,就醒来了。醒来看到她躺在自己床上,额头上铺着条毛巾,她也找到心口又冷又重的原因。
她还戴着那块碎玉,玉压在她胸口,她快窒息了。
林微笑硬生生把链子扯掉,疯了似的跑出去,跑得很快,在厨房的牧嵘只听到动静,她就不见了,他放下东西,追了过去。林微笑跑到海边,狠狠地把玉观音扔出去,玉碎玉决,我们早该恩断义绝,何苦再相遇再纠缠。
许小虎,我恨你!我恨你!你为什么要出现?
给我希望,又把我拉进苦海里,我快活不下去了,都怪你,都怪你!
碎玉被扔进海里,只溅就一小点水花,就消失不见了。
海风吹在身上,林微笑觉得冷,又觉得胸口空荡荡的,一点份量都没有,连心也空荡荡的。怎么回事,她猛然意识到,她失去玉了,也失去许小虎了,许小虎属于另一个人,不要,她的心痛得撕裂起来。
她不要失去许小虎,她不要许小虎属于另一个人。
我要找到玉,找到玉,许小虎就回来了,林微笑疯了,她跳下去,朝刚才扔玉的地方游过去,四处摸索。可是没有,这里没有,那里没有,到底去哪里了,会不会沉到海底。林微笑不管不顾,直接扎进海里。
牧嵘赶过来,正看到她一头扎进海里,他连衣服都没脱,直接跳进去。
此时此刻,他真庆幸在巴黎,克服了对水的障碍,去学游泳。
林微笑一直往下沉,往下沉,牧嵘跟着往下沉,揪着她的脖子,拉回来了。
两人浮出海面,林微笑推开他:“你干什么?我要去找玉,找到玉,小虎就回来了。”
说着又要扎进去,牧嵘抓住她,可她疯了,不要命地挣扎,连他都有些抓不住。牧嵘狠心,抬手给了她一巴掌,响亮的巴掌声让他心一震,林微笑却毫无知觉,牧嵘直视她:“林微笑你醒醒吧,玉找不回来了,就算找回来了,许小虎也回不来了。”
“为什么?”林微笑傻傻地问。
“他订婚了!很快他就会结婚了!你就算找到玉又怎样,一块玉他就能回来吗?”
林微笑意识有点回来,对呀,许小虎订婚了。她全身湿透了,海风很大,吹在她身上,湿衣服贴在身上,寒意仿佛顺着海水渗进她皮肤、骨头里,冷得她打战。她全身都在抖,嘴唇白得发青,喃喃问,有点神经质。
“那我怎么办,我爱许小虎啊,他定婚了,我怎么办?”
牧嵘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他只能伸手抱住她。
林微笑还在哭,边哭边说:“我真的爱许小虎,我从小到大,只爱过他一个人,他为什么要辜负我?你说,他为什么要辜负我?”
她的问题牧嵘一个也回答不了,他只能抱着她,一个手刀打晕她,带她离开。
可海水真的好冷,冷得他心都被冻成冰了,她只爱过一个人,一个许小虎。牧嵘抱着她,她这么轻,这么瘦,他却觉得每一步都很沉重,我也只爱过一个人,就是林微笑你啊,可你连辜负都不自知,你深爱着他,眼里何尝有我?
是不是每个人的爱情都是两面,一面煎熬着自己,一面煎熬着别人?
半夜,林微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一直说梦话,最后似乎在唱歌。牧嵘趴下来听,好像是:天给的苦说不出,只好躲在心里哭,痛到深处说不出。牧嵘边照顾她边想,还真是痛到深处说不出。
他看着她惨白的脸,硬生生被高温弄出两抹诡异的红,一阵心疼,林夕落,你作死吧,往死里作死自己,也作死我。
伤心伤身,伤已伤人,他们都忘了,情仇爱恨,本来就是一场空。
林微笑烧了三天,半梦半醒,浑身难受,哪里都疼,揪心地疼,身体像经受冰火两重天的煎熬,温度很高,心却很冷。她蜷曲着,却找不到一丝安全感,清醒时,她笑自己,不是早料到会这样,自己作死;迷糊时,她又想,难道我就不能有爱情?
当然不能!鹿鹿怎么办?爸爸怎么办?妈妈还在等鹿鹿回家。林微笑猛地惊醒,捡回半条命,她半睁着眼,看到牧嵘疲倦地照顾她,眼睛红通通的,熬夜熬出来的。她哑着嗓音:“牧嵘?”
牧嵘拿水喂他,温水顺着喉咙流进去,林微笑舒服了点,她努力笑了笑:“你去睡吧,你放心,我不会有事,我会好起来的。”
似乎为了让他放心,她躺好,喃喃自语:“我会好起来,会好起来的。”
她终于平稳了点,牧嵘不放心,趴在床边照顾她,中途听到动静,他抬头,烧已经退了,林微笑皱着眉,似乎在做噩梦。
牧嵘抓住她的手,柔声问:“怎么了?”
“壳,壳压得我好疼。”她在梦中小声说,畏畏缩缩。
那一刹那,牧嵘心如刀割。
病了三天,第四天终于恢复过来,瘦了一大圈,也把什么都忘了,牧嵘醒来没看到她吓了一跳,跑出去,林微笑已经在厨房忙活,见到他微微一笑。
“醒了?洗洗准备吃饭。”
“你——”牧嵘斟酌词语,一脸担忧。
林微笑走到他面前:“你放心,我没事。”
她还在笑,眼神却空荡荡:“我做了个很奢侈的梦,现在梦醒了,我也清醒了,这么大了还这么天真是不对的。”
牧嵘想说什么,林微笑摆摆手,冲他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放心吧,影子先生。我是谁?我是不会哭的林微笑,我是打不倒的蜗牛小姐。”
她笑容满面,可越是这样,牧嵘看了越伤心,他忘不了那句,壳压得她好疼。
蜗牛永远只会背着重重的壳向前爬,因为她没有亲人庇荫,也没有老天眷顾,她只能靠自己,她用血肉眼泪凝成壳,风吹雨打,金刚不坏。
请了三天假重新回来上班的林微笑,对遇上的每个人都微笑点头。微笑吧,像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奔跑吧,像从来没有摔倒过一样。就算生活让我幻灭一百遍,我也能微笑一百零一遍,因为我是不会哭的林微笑!
频道正在筹划一档新闻访谈节目《平凡的世界》,与以往的访谈节目不同,这次把镜头对向普通人,定位就是,他们很平凡,他们就在我们身边,筹划了很久,就是第一期的访谈嘉宾一直争议不下。
频道领导对这档节目很重视,希望一击即中,找了几个典型,怕被说作秀,缺乏诚意,找普通人,又说缺少亮点,不够震撼,影响收视率,毕竟现在是制播分离制度,收视率决定广告收入,节目能否存活下去。
严晓明是这档节目的主持人,林微笑跟师父开了几次会,每次都是为嘉宾人选吵得不可开交,吵完嘉宾,吵节目形式,严晓明气得半死:“我叫你们头脑风暴,不是叫你们来吵吵闹闹。”
她去外面透气,林微笑追了过去,沉默了半响,下定决心。
“师父,有个人可以。”
“谁?”
“我。”
严晓明不明白地看着她,林微笑点头,上了电视,鹿鹿会看得到吧!
因为本身是栏目的工作人员,考虑会有人说作秀炒作,录节目时,林微笑戴了个半边的面具。她特意在淘宝找到的小鹿面具,第一次以被采访者的身份坐在镜头前,她还是有些拘束,不过很快就调好状态。
从哪里开始讲起?1993年那个寻常的2月21日。
从爸爸出事以来,她被命运逼迫得一直向前奔跑,今天她慢慢回忆,她仿若站在时光的河流里,看着年幼的自己看着摇篮里的小婴儿,他们慢慢长大,从身边穿过,她看到爸爸没出事前英俊的脸庞,看到妈妈没生病前温柔的笑……
她看到了很多,也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消失,从身边离开。
她看到自己总是在哭,不安彷徨,她看到鹿鹿安静地对她笑,站在路边等她回来,她看到妈妈毫无反应地倒在地上,她看到爸爸甩开她说她不配,她听到软软小小的鹿鹿在叫姐姐,对她说,他要做地球人。
林微笑没有哭,她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没有煽情,没有眼泪,她完全是个冷血无情的女孩。可在场的人都动容了,严晓明问:“我看到很多人都在抹眼泪,你亲身经历了这一切,为什么你能这么平静?”
真是个残酷的问题,不愧是当家花旦,总能一刀见血,就算是师徒也毫不留情。
林微笑望着她:“因为我发现眼泪是没有用的,它除了让我变得更柔弱,一点用都没有。而我要找到鹿鹿,必须坚强。况且像我这种人,有种说法叫鳄鱼的眼泪,虚情假意,不值得同情。”
“你觉得你是哪种人?”
“罪人。”
全场哗然,短暂的喧哗过后。
“那你现在做的都是为了赎罪?”
“是,”林微笑点头,惨然道,“但我从来不指望鹿鹿能原谅我。”
“为什么?”
“如果你是我弟弟,你会原谅我吗?被最信任的人丢弃。”
“你对自己太苛刻了,”严晓明换了个话题,“从你离家找鹿鹿,找了多少年?”
“六年。”
“没回过家?”
“没有。”
“为什么?”
“离开前,我发过誓,不找到鹿鹿,我不会回去。”
“还要继续找吗?”
“是的,直到找到为止。”
“如果一辈子找不到?”
“那就找一辈子,”林微笑的眼神全是坚定,“我不知道我的一辈子有多长,说不定明天我走在路上,就会出意外。但只要我活着,活着一天就找一天,活一辈子就找一辈子,无论他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他。”
“那你的人生呢,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不是该谈恋爱,结婚?”
林微笑惨笑,像我这种人还要什么人生,她说:“我的人生,就是找到林鹿鹿。”
严晓明问不下去了,她示意摄像,把镜头对向自己:“今天我们听到一个悲伤的故事,我不知道我们身边有多少自闭症儿童,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到来给一个家带来的是欢乐多还是眼泪多,我只想说,身为正常人的我们,多一点包容,给星星的孩子一片天空。”
“请允许我把最后几分钟留给鹿鹿的姐姐,我想,她有很多话要对鹿鹿说。”
灯光暗下来,林微笑的眼神空荡荡的,她确实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她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好不容易说出来。
“鹿鹿,你在哪里,姐姐在找你?”
“姐姐很想你,妈妈死了,我一直在找你。”
“鹿鹿,对不起……”
对不起,丢了你,对不起,还是没有找到你。
最后,林微笑对着镜头,只有一双含泪的眼睛。
鹿鹿,我遇见一个人,他也在找人,他说生死不离,我也一样,此生不弃。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你。
她就这样痴痴地望着,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够了,不要拍了!”严晓明示意摄像停下,她抱住林微笑,“可以了,微笑,你已经很拼命,不要再责怪自己。”
不够!只要她没找到鹿鹿,就永远不够。
因为她是一个罪人,罪无可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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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目播出来,反响很大。
媒体转载,微博转发,《平凡的世界》栏目组为林微笑发起了一期“寻找鹿鹿”的活动,关注孤独症孩童,寻找星星村的小王子林鹿鹿。网上遍布鹿鹿的照片,网友自发寻找鹿鹿,在微博上发图。
很多人帮忙,可还是没有鹿鹿的踪影。
有人泼冷水,鹿鹿被丢时才十三岁,有自闭症,又没有自理能力,说不定早就死了,劝林微笑不要找了;有人骂她矫情,把一起长大的弟弟丢了,还有脸上电视哭,要真想找弟弟,怎么还能心安理得去上大学……
众说纷纭,林微笑一律接受,帮助她的,她心里感激,骂她的,她也接受。他们说的没错,唯独一点,她不相信鹿鹿死了。鹿鹿没死,鹿鹿一定在哪个地方等她,等她来找他。她了解鹿鹿,他可怕的偏执,他一定会等她的。
但另一个声音在耳边说,他们说的没错,鹿鹿早死了,六年前就死了。
林微笑在睡梦中,硬生生被吓醒,一身冷汗,心跳得很快。
她胆战心惊,怎么办,鹿鹿在哪里,会不会受苦,被人欺负?
她咬自己,指甲深深地扎进手心,很痛却毫无知觉。她想起刚才的梦,鹿鹿一身伤地站在她面前,大大的眼睛盈满泪水,伸出手,问她。
“姐姐,我已经是地球人了,你为什么要把我丢了?”
林微笑没法回答,她只能不断说对不起,鹿鹿走过来,似乎对她哭很不解。他歪着脑袋想了想,踮起脚尖,对着姐姐吹了一口气,然后,小心又讨好地望着她,仿佛在说,不哭啊,姐姐,我们不哭。
林微笑坐到天亮,黑暗中,她仿佛看到那只粉红色小鹿,发出淡淡的光芒,很漂亮。她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想去触摸,却怎么也触摸不到,它回头对她微笑,美丽的鹿角,眼睛黑白分明却蓄满泪水。
鹿鹿!林微笑追过去,他已消散在夜空中。
天亮了,林微笑推开窗,天天蓝,鹿鹿,你一定要活着,活着等姐姐去找你。
最近新闻中心和阿信所在的警局有合作,录几档提高市民防骗意识的节目。林微笑负责跟进,她一大早过去,因为经常合作,倒也很顺利,她录好同期声,同事去补几个镜头,她坐在阿信电脑桌前喝水。
阿信平时挺忙的,一刻也闲不下来,林微笑也曾问过他怎么总这么拼。
他一脸无奈:“没办法,时间总是多得让我害怕。”
林微笑也说不清,牧雪若知道阿信这样情痴,是开心还是疼惜。不过她也是有几分羡慕的,阿信真是痴情得,不惧天地别离。这种人终究是少,大多数人的感情,像她和许小虎,一场烟花一场雨,还未尽兴就气数已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