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四年后。
林微笑在挤公交车,用肩膀夹着手机,嘀的一声刷卡进车,她刚坐下,看到一位老人,她起身把位置让给老人,继续说:“知道了,我今天一定会把牧二少完完整整接回来,我出发了,程队长。”
“不要迟到!刚才什么声音,微笑你不会坐公交车去接牧嵘吧?”
“对啊,不过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牧二少坐公交车的!”
“你个死老抠的破德性,叫你开我的车你又不愿意。”
“我新手,还慌得很……”
两人又说了几句,林微笑挂了电话,嘴角不自觉扬起,四年了,牧嵘终于回来了!
这个混球,去之前还说会经常回来,结果四年一次都没有回来,果然男人说话一点都靠不住,林微笑笑,等会儿见到他,哼,看我怎么整治你!
她边想着,随意地往外望了一眼,呆住了!
许小虎!
正是红灯,司机停下来,公交车左边是辆宝蓝色的凯迪拉克,车窗摇下来,露出正在打电话的侧脸,是个年轻人,意气风发,轮廓分明,俊朗帅气。林微笑痴痴地盯着他,没错的,她不会认错,是许小虎,以前在一张桌子做作业,她转头,就是这张侧脸,只是他长大了,线条感更明显。
岁月是把杀猪刀,但时间无疑是偏爱许小虎的,他被时光雕刻得更加明朗阳光。
“师傅,能开门让我下去吗?”
“小姐,现在还不到站!”司机不悦道。
林微笑紧紧握着扶手,手都在抖,是小虎,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忍不住喊:“小虎!”
也就是在同一刻,绿灯亮了,轿车冲出去,林微笑只看到被汽车尾气笼罩的车牌。
“小虎!许小虎!”
公交车偏偏往相反的方向拐,两辆车逆向行驶,许小虎的车眼看就要融入车流中。
“师傅,求求你,开门让我下车。”
司机没办法,车门没完全打开,林微笑就冲了出去往回跑,边跑边喊:“小虎!许小虎!”
是我啊,林夕落!
她追不上,她跑过去,只看到凯迪拉克小小的影子,十字路口,除了车就是人,像一条川流不息的河流,林微笑还追着那个越来越小的影子跑,直到影子再也看不到。
许小虎!林微笑靠着墙壁喘气,头往后靠,捂住眼睛,许久,她笑了,很是苦涩。
就算真的是许小虎又怎样,他离开两年,她丢了鹿鹿,妈妈去世,不过一天她一无所有。何况如今他们分开五年了,五年足够许小虎谈好几次恋爱,上大学工作甚至谈婚论嫁,她起身,慢慢往回走。
Z城的人永远这么多,忙碌疾走,推着她往前走。她没看到那辆凯迪拉克停下来,有人走出来,望着街上的行人,五年了,他总能听到有人在喊。
“小虎,许小虎!”
他醒来,对着空荡荡的夜,想起他们趴在发条摆钟前玩过家家,想起他们偷偷去游泳,她站在圆木上,他牵着她的手,想起最后一面,她望着他,明明快哭子,自己却像头猪,什么都没察觉。他想起她,总能听到她在耳边喊,快乐的,悲伤的,无可奈何的,小虎,许小虎……
许小虎握紧拳头,望着来往的行人,五年了,多少次他冲过去,拉住陌路人。
“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这么多背影,有很多像她,却没有一个是她。
林微笑浑浑噩噩地往前走,直到撞到行人,才突然想到,牧嵘!她要去接牧嵘!
牧嵘已经下了飞机,拿了行李,去了趟洗手间,对着镜面的男人笑,颇为自恋地拨了一下头发,真是没办法,英俊得无法救药。他笑了下,镜面的男人也笑了一下,似乎吃了四年牛排洋面包,五官也变得更深刻立体,一双眼睛尤为深邃迷人,双眸含情。
他悠然地拉着行李往前走,长风衣走路有风,与几个拖着行李穿大衣的空姐空少擦肩而过,空姐集体侧目,有空少冲他吹口哨。牧嵘扬起嘴角,太帅也不好,连男人都把持不住。
不过这种自恋的泡泡,在他等了二十分钟后,一颗颗被戳破。
世道要不要这么残酷无情,归国第一天,就体验这种无人期待的感觉。
冷艳高贵是装不下去了,牧嵘起身往外看,走得有点急,一不留意撞到人,那人后退了几步,牧嵘急忙伸手扶住他:“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那人没回答,快速闪开,仿若牧嵘是洪水猛兽,也不看他,就紧张地抓着行李,不安地望向洗手间。牧嵘隐隐觉得他有些奇怪,多看了一眼,是个很挺拔的男孩子,有些清瘦,看不清楚相貌,戴着大大的墨镜,露出尖尖的下巴和红润的嘴唇,应当长得蛮好看。
没一会儿,有个男人过来,拉着他往前走:“鹿鹿,走了。”
牧嵘一震,本能地追过去,他们却坐车走了。牧嵘回想一遍,不像,这孩子太冷了,照片上的鹿鹿笑得很温和,眸子干净清澈却有暖意,刚才那人没走近,就能感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不是带刺,是浑身荆棘。
凑巧名字一样罢了,牧嵘想,就见一个大大的包袭来,林微笑很凶猛地扑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肩,一边狠命揉他精心打理过的发型:“浑蛋牧嵘!你这个大骗子!巴黎是有多好,让你一去四年都没回来!”
牧嵘回抱住她:“这不是回来吗?”
“这哪一样!”林微笑继续蹂躏他。
两人闹了一会儿,才安静下来,静静看着彼此,一晃四年又过去,少年变青年,少女变美女。林微笑变了,不是相貌,她还是清汤挂面,出水芙蓉般没有任何雕饰,只是开朗了,四年前郁结的悲伤和绝望淡了,笑容里多了阳光和向上的力量。
牧嵘也变了,更加好看和出色,初见的玩世不恭被稳重代替,变得像个男人了!
最经典的修身长风衣,里面一件简简单单的白衬衫,衬得他身材挺拔,异常清俊。头发剪短了,露出俊美的脸,神采飞扬又不失矜持。四年的独自生活足够把一个飞扬跋扈的少年磨砺成会掩藏情意懂得兼顾的男人。
林微笑伸出手:“你好吗?影子先生。”
牧嵘握住,狠狠地把她往怀里带,抱住她:“我很好,你呢,蜗牛小姐?”
“我也很好。”
这四年,我们都很好,都在各自看不到的地方努力奔跑。
两人走出来,又开始发生像四年前一样的争执。
“打的!你哥嘱咐过我,不能让我们金贵的牧二少坐平民公交车。”
“坐机场大巴!林微笑你不羞辱我,拐着机会报复我,会活不下去吗?”
最后林微笑拗不过牧嵘,拖着行李去坐机场大巴,牧嵘看她认真投币,心里有些酸涩。
傻瓜,我不过想多点和你独处的时间。
四年了,他不去打听两人的进展,他既然决定放手,就放任不管。
可是有些事情,不是决定了,就能忘了,他走得干脆,心里却藕断丝连,剪不断,理还乱。
牧嵘挑了靠窗的座位,让她坐里面,林微笑转头,笑盈盈地看他,他同样看她,都不说话。
两人傻笑着,直到林微笑受不了推了一下他的脑袋。
“好了,你这四年都做了什么。”
“我拿到了临床心理学和特殊教育专业两个学位,毕业时,巴黎最盛名的心理学教授求我留下,不过我婉拒了,因为我听到祖国的召唤。”
“很牛嘛,这么巧,我也是双学位,特殊教育和新闻学,大家都怎么说的,横跨两大学科的天才。”林微笑托腮,笑得很狡黠,“我还拿了四年的新闻学院一等奖学金,牧嵘,我现在资产可不止3268元。”
“我的毕业论文被法国最权威的期刊收录,刊名我就不说了,反正是法文,你也听不懂。”
“没你这么牛,不过我在Z城电视台新闻频道当实习记者,《直击现场》的主播严晓明你听过吧,她是我师父,我通过考试了,下个月转正!”
“看起来要把你比下去真的很难,”牧嵘嘴角挑起一抹熟悉的坏笑,“我是学院最想与之上床排行榜第一名,而且四年都是第一名,坐在你身边的可是把巴黎女人迷得欲罢不能最具性感气质的东方美男!”
“……”林微笑目瞪口呆,好吧,她认输,输在他更不要脸!
牧嵘哈哈大笑,林微笑恼羞成怒:“你怎么还是这么坏?!”
好一会儿,两人才停止玩闹,林微笑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会先到小王子教育研究所上班。”
“好啊!我经常去当义工,我们可以一起去。”
小王子教育研究所是为自闭症儿童及家庭提供专业服务的非盈利机构,是牧父办的。他听到鹿鹿的事,牧嵘又选择读心理学,便在他走后,成立了孤独症研究基金和研究所,提供专业培训。
说真的,林微笑最佩服的就是牧叔叔,他永远是做得比说的多。
前期工作很累,有人质疑他假慈善,但他从不回应,四年把当初只靠志愿者几个老师撑起来的小王子办得风生水起,在Z市也颇有影响力。难能可贵的是,他坚持免费服务,从不向家长收一分钱,因为他们需要帮助。
想到这儿,林微笑忍不住说:“牧嵘,你一定会喜欢小王子的,你爸爸真了不起!”
“这是他该做的,”牧嵘不以为然,“他这么有钱,做点好事是应该的。”
“你就嘴硬心软吧!”
正说着,公交车站到了,一下车,林微笑跑向附近的小摊位,买了两个可爱多。
她递给牧嵘一个,用冰激凌碰杯:“欢迎回来,牧嵘!”
牧嵘咬了一口,记忆中的味道,甜到发苦。
30
说好了,这天给牧嵘接风。
阿信还没下班,林微笑在厨房准备,牧嵘跷着二郎腿,扯着嗓子喊:“本少爷饿了!渴了!”
他刚喊完,报应就来了,林微笑接了通电话,抓起包就往外跑。
“牧嵘,我等会儿再来。师父叫我,晚上有个青年企业家颁奖晚会。”
“上流社会的事,你一个实习记者去掺和什么。”
“我去给他们歌功颂德!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林微笑急忙走了,阿信回来,牧嵘正一个人在别墅里这儿摸摸,那儿瞧瞧。穿着拖鞋卷起袖子的男人,神情柔软地靠在墙壁回忆,无奈又深情的模样,其实很能让女孩心动,可惜该在的人不在。
阿信走上前,给了他一拳:“知道回来了?”
牧嵘坦然接笑,咧着嘴笑:“哥!”
两人各点了根烟,手指修长的人点烟的动作非常优雅。
阿信点烟充满魅力,天然的沧桑忧郁,他吐着烟雾:“巴黎好吗?”
“很好,两个人浪漫,一个人孤单。”
“那看来我注定孤单。”阿信失笑。
烟雾迷散,牧嵘侧目,指甲陷进手心,四年,他走了四年,难道他俩还没有结果?
阿信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问:“记得四年前我送你,说回来要送你一个礼物?”
“记得。”牧嵘点头。
阿信去背大提琴:“牧嵘,带几瓶酒,陪我去宁静海走走。”
什么都会变,唯有宁静海不会变,一如既往的宁静和温柔。
如果还要说什么不会变,那就是在海边,对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寂寥拉琴的背影不会变。牧雪走了十年,有个人在这片海滩拉了十年的大提琴。十年前他看不懂五线谱,十年后,他已经能熟练拉出名曲。
潮涨潮落,日落星沉,十年,仿若一瞬。
生死枯等,十年,他就像做一个梦,他所求所梦,不过一句,好久不见。
这是他人生最大的奢望,阿信苦笑,丢了琴弓,惨然道:“牧嵘,我三十三岁了。”
牧嵘心一颤,十年了。
阿信眼圈红了:“牧雪还是不想我,不回来找我。”
“哥,你不要这样,姐姐她——”牧嵘说不下去,不是逼他承认姐姐死了吗,为什么还不能忘?
阿信根本没看他,他望着海面:“牧嵘,你懂吗?活着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折磨。”
“哥,你别这样。”牧嵘跑到他面前,眼睛通红,“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
“对,都是你的错!”阿信狠狠推开他,十年,他压抑了十年,他今天要全部说出来,他的眼睛红得滴血,“都是你的错,每次我看到你,都要压住杀了你的冲动。为什么是你,偏偏是你,如果不是牧雪最疼的你,你还以为你能毫发无伤。”
牧嵘呆住了,他知道阿信怨他,可他没想到恨得这么深重。
“牧嵘,我本来不是什么好人,你还记得你姐姐叫我什么,程渣渣。如果没有遇见她,我不知道要在哪里腐朽,可她救了我,要我做个好人,我努力了,但真的好难,我还是忍不住去恨。”
阿信揪住他的衣领:“我答应过牧雪,不能欺负你,可是我还是恨你。”
牧嵘眼睛红了,嗓子眼堵很难受:“对不起,哥,对不起。”
“所以我请微笑帮忙,让她假扮我女友,让你痛苦,”阿信摇头,“我没料想到,你这么干脆地走了,你是在成全我吗浑蛋!成全了我和林微笑,你姐姐怎么办?你不怕她一个人孤单吗?”
牧嵘呆住了,直到今日,他才发觉自己太天真。
程长信对牧雪,哪是他三言两语能撼动的?
他根本是个疯子,就从来没相信过姐姐死了。
但他又自私地庆幸,原来哥和微笑没什么,是不是人都这么自私,只为自己着想?
牧嵘又自责又难过,阿信望着他,兀地笑了,带着点邪气:“牧嵘,喜欢我的礼物吗?对不起,让你痛苦了四年,不过我就是这样,我不快乐,也见不得别人快乐。”
他看着他,认真又残酷:“牧嵘,你有罪,罪孽深重,我成全你,但我永远也不会祝福你。”
“够了,哥,你做得已经够多了!”
牧嵘上前要抱住他,程长信推开他,又狠狠地一脚踹过去。两人在沙滩打了一架,大多是阿信在发泄怨气,牧嵘沉默地忍着。滚了一身沙,嘴角破了,眼睛青了,脸肿了,实在是狼狈又难看,最后两人累倒在沙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酒,抽烟。
“哥,你还恨我吗?”
“恨过,不恨了,”阿信伸手,转头望着这个自责的男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要你叫我一天哥,你就是我弟弟。”
他望着他:“欢迎回来,我的兄弟。”
两人龇牙咧嘴地笑了,虽然笑得比哭还难看,却没有一点点的虚情假意,坦然真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