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您好,您叫的东西到了。”
林夕落弯腰进门,半跪着把客人点上的东西摆上桌,又调好电视,音乐调到最佳效果。“您慢用。”她便端着盘子出去,去忙碌下一个包厢。不过一个月,她从什么都不懂的村姑,变成熟练的KTV服务生,穿着制服,化着淡妆,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
如果是林爸爸看到现在的女儿,一定不敢相信,也绝不会让她做这种工作。
在乡下人眼里,KTV从来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可除了这种没有门槛的工作,她能做什么,一个只有高中学历的农村女孩,身无分文,没有任何社会经验。从车站走出来,望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流,林夕落愣住了,这里没有小村庄的悠闲安逸,只有汽车、人,还有巨大的广告牌,这是一座真真正正的钢铁森林。
林夕落在车站的小广告上找到这份工作,她得先活下去,才能找鹿鹿。
王胖子说鹿鹿上了Z城的车,他可能就在这里。虽然很渺茫,但林夕落还是来了,她要找到鹿鹿,如果这里找不到,她到下个城市,中国很大,可也就这么大,哪怕穷尽一生,她也要找到鹿鹿。
林夕落走得飞快,她要适应城市的节奏,快,再快一点。
刚开始几天,高跟鞋磨得她脚起泡,每走一步都疼得厉害,现在她已经能端着盘子,走得又稳又快。这里工作并不轻松,遇见客人要弯腰问好,上东西要半跪,不过最烦人的就是醉酒的客人,有时候还会动手动脚。
林夕落吃了几次亏,也学乖了,懂得看到不对劲要赶紧退,可总有躲不掉的时候。
“怎么?不给我面子,这杯酒今天不喝光就不让你走!”
一身酒气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扑过来,拿着酒就要往她嘴里灌。
“先生,我真的不会喝酒。”林夕落不断往后退,可男人还是死追不放,肥胖的手更是伸过来,拉着她往怀里带。
“别给脸不要脸,老子看上你是你福气!”
男人大骂,搂得更紧,肢体的接触,让林夕落一阵恶心,她想也没想用力咬下去。
男人吃疼,抓着她的头发推了出去:“还敢咬我?就一个端茶倒水的小婊子!”
林夕落被一推,被推到另一间包厢的门上,撞得眼冒金星,包厢门也开了。
KTV的包厢哪间不是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吵吵闹闹,可这诺大的包厢,除了音乐,空荡荡的,就沙发上坐着一个人,上面摆着一个大大的蛋糕,也不开灯,电视的光把那人的脸照得一明一暗。
黑暗中,只看到那人轮廓分明的侧脸,听到动静,他转过头,看不清楚相貌,眼睛仿若同黑暗融为一体,就这么淡淡地扫过来。林夕落莫名地打了个寒战,他在看人,却好像没人能看进他眼里。
醉酒的男人还在闹,一脚踹向跌倒的林夕落:“贱人,敢咬我,弄死你!”
林夕落本能地用手抱住头,预料中的疼痛没有落下来,只听到一声巨响,中年男人像摊肉泥般倒下去,头上破了个血洞汩汩地流,身边碎了一个啤酒瓶,液体溅得到处都是,谁也没看清他的动作,啤酒瓶已砸中醉汉。
那人仍在沙发上,还切了块蛋糕坐着吃,好像刚才的事和他没任何关系。
“打我兄弟!”醉酒男人的朋友要冲进来。
林夕落眼疾手快地关上包厢的门,反锁住,任是外面的人怎么叫嚣都不开门。那帮醉鬼真的喝多了,把门敲得不断震动,亏这里是VIP包厢,隔音效果还好。林夕落走上去,感激道:“真是谢谢你。”
围观的人这么多,也有同事,却没人敢上前帮忙,只有他。
那人没答话,就抬头看了她一眼,林夕落一愣,心微微颤抖,这个人——
长得和鹿鹿一样好看,甚至更俊美,十八九岁,穿着一身黑,衬得全身皮肤白得近乎透明,五官浑然天成,眉目如画般俊秀,却带着病态的颓废。头发偏长,遮住大半神情,低垂着眼睑,静静地坐在那儿,清清冷冷的。
林夕落看着他,仿佛看到另一个林鹿鹿。他们长得有点像,气质像,都是病孩子的气质,这个世界永远与我无关,可又是不同的,鹿鹿永远是温和善良的,而他,像游戏人间的恶魔,仿佛活着就是笑话。
“姐姐!”林夕落隐隐仿佛听到鹿鹿的叫声,亲昵讨好。
眼一酸,她转过头,几乎是局促不安地开口:“要报警吗?”
他还是不说话,拿刀切蛋糕,握着刀叉的手指修长如玉,指节分明。
这双手真适合弹钢琴,林夕落这样想,一块蛋糕递到她面前,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林夕落几乎是受宠若惊地接过蛋糕,古怪的气氛,却莫名地和谐。两人吃着蛋糕,包厢里循环着生日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天天快乐,祝你永远快乐……
不知为何,这个曲调,林夕落越听越悲凉,连蛋糕也食不知味。
对她来说,快乐大概是这世界上最奢侈的东西。
生日歌循环了几遍,那人终于把蛋糕吃完,抬头看她,轻声问:“他这样骂你,你生气吗?”
林夕落不明所以,愣愣地望着他,她当然生气,可是生气又得怎样。
那人看着她发呆,嘴角挑了下,绽放出很浅很浅的笑容,迷人又略带邪气。
他微微倾身,黑曜石般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很温柔地问:“那我去帮你出气,好不好?”
说罢,也没等林夕落回答,他拿起一瓶酒,走到门口。
“喂——”林夕落的惊呼被门打开后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淹没了,她看到他神情一瞬间变了,冷漠又无所谓,狠狠地把酒瓶砸到最先冲上来的男人头上,又一脚踹出去。
林夕落吓傻了,她从来没见过人打架,这几乎是斗殴。
她见过最大的口角不过是人家上门来讨债,爸妈卑微地低着头,讨好地笑。从小到大,她受到的教育是,就算被欺负了,也得忍着,从没有像这样,被人骂了要打回去。她很害怕,又觉得要帮忙,那人又一脚踹开近身的人,还回头对她笑了下。
“别过来,一旁看着就好了。”
嗓音轻柔,笑容肆意,配上他俊美的脸,竟异常吸引人,像极了堕落人间的天使。
警察过来时,KTV已经被砸得差不多。为首的是个把警服当风衣穿的男人,朗目疏眉,长得极好,正气中又带着几分痞味。他风风火火过来,一见到那人,就拉过去,左看右看,确定没什么大碍,才松了口气,又破口大骂,一脸气败极坏。
“你就不能安生一点,给我少惹事!”
那人一脸无谓,反而笑了,很是天真无辜:“哥,今天我生日,还没人跟我说生日快乐。”
警察愣了下,似乎满腔的怒火被熄灭。那人歪着头,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警察很无奈,说了句:“生日快乐。”
那人笑了,举起手,后面有小警察要过来铐他,被警察拍了下:“铐什么铐,牧二少都不认得!他爸爸会保释他的!”
被叫做牧二少的男人挑了挑眉,斜靠在墙壁上,还低头点了根烟,悠然自得地看警察处理现场。闹事的还有林夕落,一起被带回警局做笔录,林夕落和牧二少坐在同一辆车上,她还是第一次坐警车,警鸣在头上一直响,响得她心慌。
牧二少却很自在,林夕落小心翼翼地看他,这件事怎么也是因她而起,就算不赞成这样暴力的行为,心里还是感激他的:“谢谢你了,都是因为我——”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用内疚,不是帮你,只是突然想打架。”
他说完就转过头看窗外,林夕落被堵得不敢再开口,许久才鼓起勇气:“哪,祝你生日快乐。”
牧二少愣了下,仿佛听到很好笑的话,低低笑了:“快乐?以前祝我生日快乐的现在都在咒我不得好死。”
林夕落不明白,警局到了,他率先下车,接下来她被带去录笔录,接待她的是那个被牧二少叫哥的警察,给她倒了杯水:“别怕,发生什么事,说一下就行了。”
林夕落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末了强调:“不关他的事,是他们先闹事的。”
“这小子还会做好事。”警察笑了笑,低头做笔录,“KTV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你一个小女孩,还是要小心点,下次有事,赶紧报警。”
林夕落点头,这警察真是好人。
刚来时,同事觉得她土,欺负她是新人,被指使来指使去,她总忍着,无论什么情况,都一副笑脸,可是不是假装微笑,就不会难过。
警察做完笔录:“来,这边签下名,林微笑,你叫微笑?”
是的,林夕落现在叫林微笑。那个叫林夕落的女孩被扔在过去,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一天,林夕落就告诉自己,她以后再也不会哭,她要微笑,过去她哭得够多了,以后命运再也不能让她流泪。
她会向前跑,哪怕背着罪恶的壳,步步艰辛,也要向前奔跑。
如果一直向前跑的话,总能看到曙光吧?
林微笑对着警察,一字一顿:“是的,我叫林微笑。”
19
林微笑做完笔录已经很晚了。
好心的警察又开车送她去做检查,确定无大碍才送她回KTV。他叫阿信,还留了号码,说有事可以找他。林微笑其实想问他,牧二少有没有什么事,不过看到他早早被人带走,那些人衣鲜亮丽,想来应当没事。
以前祝我生日快乐的现在都在咒我不得好死,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林微笑还是觉得他是好人,可惜萍水相逢,应当不会再见面了。
阿信,牧二少,她会记住这两个名字,来Z城一个月,还是第一次感受到温暖和善意。
可一回到KTV,面对的却是老板的雷霆大怒,他指着她的鼻子骂:“又是你?你还要给我惹多少事!在这种场合就要放得开,喝杯酒会死吗?公司的损失你赔得起吗?”
林微笑沉默被骂,这不算什么,再恶毒的辱骂她也听过,而且经常。
“行了,像你这样的,我们也请不起,去把工资结了,晚上就搬出去。”
老板根本不听她的辩解,林微笑咬着唇去结工资,她的东西很少,很快就收拾了。同宿舍的女孩伤心地看着她,可又能怎样,她走了,明天就会有人来代替她,很快她们都会忘了她。“要好好照顾自己。”同事说,林微笑点头,走出去时,脸上还带着笑。
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总会有办法的。
凌晨了,城市终于安静了点。林微笑背着行李,抱着包坐在长椅上,享受这难得的静谧。她抬头看天,不知为何,在乡下觉得很大的天,在城里变小了,还总是模糊不清。
不知道城里的天和乡下的天是不是一样,林微笑傻里傻气地想。她站起来,张着手臂,想象她走在家乡小溪的圆木上,许小虎握着她的手,她走得摇摇晃晃,却什么也不怕,她笑了起来,真好,这么静,好像整座城都属于她。
下一秒,她挂在胳膊上的包被摩托车上的人掠走。
飞车抢劫!林微笑摔下去,顾不得疼就爬起来追,但根本追不上。摩托车上的小青年还嚣张地冲她比了中指。“去死!”林微笑气得把鞋扔出去,过了一会儿,又一瘸一拐去捡鞋,那个包装着她所有的钱,还有身份证。
真倒霉!林微笑狠狠地踢了一下,眼泪在打转。
她昂起头,让眼泪倒流,不哭的,微笑,说好的,不哭。
别人的十九岁在做什么?十九岁的林微笑在午夜流落街头,无家可归。
妈妈,原来活着真的很难。
林微笑从行李里拿出一张照片,是张全家福,一家四口对着镜头笑。爸爸、妈妈、鹿鹿,林微笑把照片贴在胸口,还好,照片没有丢。她离开家什么也没带,除了这张照片,比生命还珍贵。
她又拿出一叠寻人启事,贴在公交车站、电线杆,就连垃圾箱也不放过。城市最讨厌这些狗皮膏药,经常会组织清洗,她买的是最强力的胶水,鹿鹿在纸上冲她开心地笑。
鹿鹿,鹿鹿,林微笑摸着弟弟的脸,心难受得绞起来,她真的做了一件罪无可恕的事。
连她都活得这么艰难,那鹿鹿呢,他只有十三岁,又有自闭症,孤独一人,他……还活着吗?
林微笑不敢想,她只能告诉自己,鹿鹿活着,一定活着,他还像小时候一样,站在田梗旁,等她带他回家。把这条街贴满寻人启事,林微笑抱着行李缩在长椅上沉沉睡去,梦里好像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林微笑是被人叫醒的,“夕落,林夕落。”
“哎。”林微笑本能地应着。
睁开眼,是阿信英俊的笑脸。林微笑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他,警察找她做什么。
阿信今天没穿制服,笑眯眯地问:“原来你叫林夕落。”
“不,我叫微笑!”林微笑大声反驳,带着几分怒气。
阿信有些莫名,把包递给她:“早上局里破了一起飞车抢劫,我正好看到是你,没有你的联系方式,顺路送过来。”
是那个失而复得的包,最上面是她的身份证,清清楚楚写着姓名林夕落。林微笑尴尬地接过,太好了,又回来了,她望着他,真不知要怎么感谢他:“是我的,其实,我、我——”
她不知如何解释,这么好的人,她真不想让他觉得她是满口谎言的女孩。
好在阿信没再深究,他随口问:“你怎么睡在这儿?”
他开车要去KTV,见公交车站旁围了很多人,出于职业习惯,他过来看一眼,没想到是林微笑,她睡得并不安稳,缩成小小的一团,眉都皱得紧紧的,仿佛很痛苦。
林微笑简单地把离开警局后的事讲了下。
“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再找工作,连被抢了的包都能找回,总会有办法的。”
林微笑乐观地说,带着几分青春飞扬。阿信点头,便开车走了,虽然他很同情她,但也仅限于同情。萍水相逢,不过如此,但他开了一会儿,忍不住看了一眼,后视镜照出女孩背起行襄,艰难前行。
如果是他,会怎样做?会大声指着鼻子骂,程长信,你这个没爱心的渣渣!
阿信苦笑,掉转车头,摇下车窗:“林微笑,你会做饭照顾小孩吗?”
林微笑点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一点也不像有孩子的人。
阿信笑:“上车,有个工作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