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冯峰住在永乐宾馆302房间,晚上梁为县长请他在家里吃了一顿便宴,两人你来我往地将一瓶“五粮液”掀了个底朝天,酒喝到酣畅淋漓之际,难免就说出了一些心里话,梁为对冯峰说:“在市里那会儿,我们是喝不到这样好酒的。说老实话,今天喝的酒也不是我自己买的,逢年过节,下级带一点烟酒来,你非得逼着人家带回去,太不给面子,我有时去下级家里吃饭,也提上一瓶酒,工作都得靠下级支持。我虽然不太情愿,怛这就是国情,像刘立言那样我做不到,但要大力弘扬;像王根业那样伸手索要钞票,也决不能浇恕。”冯峰说:“当官总得有点好处才有人干,你只为人民服务,人民不为你服务,这恐怕也很难。当宫的工资根本没有卖老鼠药的收入高,但人们都愿意当官而不愿去卖老鼠药,道理就在这儿。”梁为说:“事情也不是那么简单,有些好处是不能乱伸手的,比如说你收人家一千块钱,你就得帮人家办五千块钱的事情,甚至更多。”
晚上回到宾馆洗完澡,他躺在床上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中国反贪大案录》的纪实专题片,一些挥金如土荒淫腐朽的腐败分子在电视屏幕上被戴上了手铐,以前他们经常在电视上作重要讲话,一些热烈鼓掌的声音在他们铁窗岁月里将成为美丽而奢侈的回忆。冯峰突然对电视上腐败分子窝囊猥琐的表情产生了强烈的反感,他觉得他们在台上时说话拿腔拿调跟人握手时勉强而敷衍,一转眼又如此不堪一击,有少数腐败分子还在屏幕上哭了。人真是世界上最难伺候的动物。他正准备换频道,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像地下党的接头暗号。
冯峰穿着睡衣起身开门,一个淡妆浓抹的靓丽女子很流畅地闪进屋内并迅速地关上门。
冯峰知道是那种“我拿青春赌明天”的女孩,所以也就顺水推舟地让她进来了,晚上一人在外是有点空虚的。
靓丽女孩的牙齿很好看,她说,“先生,能给我一支烟吗?”
冯峰扔给她一支烟,女孩拿起茶几上的火柴很熟练地划着点燃,鲜艳的嘴唇轻轻一撅,一串烟圈像整齐的队伍一样从嘴里先后窜出来并很快在灯光下碎了。
“先生,不要我陪陪你吗?”
“怎么个陪法?”
女孩摁灭香烟脱掉了粉红色羊绒大衣并暴露出内部松松垮垮的裙裾,“有人巳经付过钱了,你只要尽兴就行了。”
冯峰突然意识到问题有些复杂起来,“你给我出去!”说着拎起大衣扔到女孩的怀里。
女孩披上大衣,向他媚了一眼,轻佻地说:“我舒服,你痛快,固定资产都还在,有什么好紧张的!”
女孩很优雅地回眸一笑,走了。冯峰牢牢记住了她整齐洁白牙齿。
冯峰立即给梁为打了一个电话,梁为在电话里火冒三丈,“不管来自何方的阻力,坚决将案子追查到底!”
周查组的工作进展并不顺利,第一次找杨海核实时,杨海一口否定,“我从没对谁说过王局长向邱标索贿五万元,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调查组向他阐明了党的组织纪律以及知情不报从重处罚等软硬兼施的话,杨海最后只承认他确实对张全说过,“王根业每一根钉都要由他审批,让我负责搞基建,纯属涮人。其他话我就没说了。”朱向阳看一时打不破僵局,就对杨海说:“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如果调查属实,你就是包庇,首先就可以开除你的公职,然后再依法对你审判。”杨海是一个嗓门大胆子小的人,又不懂法律,这句话让他好几个晚上恶梦不断,至少有两次他梦见自己的头颅被不明身份的人卸掉了。
第二次找杨海谈话时,杨海就像一个打了败仗的日本鬼子一样,完全放弃了负隅顽抗的抵制。他提供了一些重要的细节。
今年九九重阳节那天晚上,邱卫标带着总经理助理敲开:王根业家的门,总经理助理是一位容易让人想入非非的小姐,除,声音发嗲身材姣好外,看不出能助理什么。实际上也就是以前的“小秘”,“小秘”的称谓已经臭名昭着了,所以她递给王根业的名片上就印上了“总经理助理”,比较高雅。
他们带了两瓶“茅台”和两条“中华”烟,王根业热情让座并招呼老婆泡茶,邱卫标跟王根业寒暄了几句后直奔主题,“王局长,我最近在长峰县接下了国家粮食储备库的一个工程,垫付资金太多,手头实在转不开。”
声音发嗲的助理扭动着蛇一样柔软的身体,嗲声嗲气而又不失时机地说:“这么长时间没来看望王局长,实在不好意思,这点意思也算不了什么意思。”说着就将烟酒赤裸裸地从手提袋里掏出来垛到茶几上。
都说“女人吃夸,男人吃嗲”,助理风情万种的目光和柔软抒情的发嗲并没有让王根业改变其固定的姿势,他无动于衷地抽着烟眼睛牢牢地盯住电视屏幕,屏幕上正在播放一个“有缘11”的节目,五六对化妆得很过分的青春男女正在屏幕上集体谈恋爱。王根业用中指很有节奏地敲着沙发扶手,突然他说了一句:“太不像话了!”
邱卫标一愣,说,“王局长,这点烟酒也算不了什么,你瞧,我还抽你的烟呢。”他扬起手指缝里夹着的香烟,以打消王根业的顾虑。
王根业将手指向屏幕,“集体婚礼还能说得过去,集体谈恋爱,这成何体统!”他侧过脸看着邱卫标说,“你说是不是?”
“是,是。”邱11标除了附和外、说任何话都是多余的。
王根业用手按了一下遥控器,那些调情的男女们也就从屏幕上消失了。王根业说:“钱是肯定要付的,但是你邱老板钱太多了,钱一多,就为富不仁了,你说呢?”
邱卫标点头哈腰,“我妨数,我有数,没有你王局长点头,这个工程哪能轮到我来做呢。”
王根业说:“你的要价太高了,我们局吐血太多。”
邱卫标说:“王局长,程造价是经过城建委核算过的,也不是我随口漫天要价报的。再让价,我就一分不赚了王根业笑了,“你们做生意的大老板谈价格的时候,全都冒充贫农,而到了小姐面前,又生怕小姐不把自己当地主富农待。”邱卫标也笑了,“王局长,账号我巳给了你们财务股,你给我尽快办了,改日我再来上门致谢。”
总经理助理说话总是自作多情毫不含蓄,“王局长,邱总讲了,给你个人的好处费是两万块钱。”
王根业未置可否,他执意要邱卫标将烟酒带走,双方推推拉拉,王根业鼻梁上还胃出了一层细汗,他喘着气说,“你要是给我送烟酒,这工程款就不要谈了。”
邱卫标跟助理两人拎着烟酒非常无奈地走进了黑暗中。那天晚上,邱卫标家院子里桂花的暗香四处弥漫,秋夜的空气里稠密的花香让邱卫标很流畅地打了一个喷嚏。
第二次去的时候是邱卫标一个人,他用一张上面印有反腐败内容的旧报纸包了两万块现金。行规有规定,送钱时不能有第三人在场。
杨海最后对调查组说:“以上这些我都是听邱卫标讲的,他当时喝醉了酒,所以是真是假还说不准。我对王根业独揽基建财务大权有些不满,也想从他那里套点话,所以那天我就故意对邱卫标说,你他妈的赚了那么多钱,对我一点表示也没有,邱卫标说,王局长胃口太大,我认倒霉了。天地良心,我除了喝过他三次酒,抽过他四包香烟外,没拿他一分钱好处。他那天晚上回乡下老家,借我的应急灯到现在还没还我,那是我儿子给我从美国带回来的,价值三百多块呢。”
调查组让杨海看了谈话记录,让他签上自己的名,杨海看完后,补充说:“我说的情况是听来的,我没有写举报信。”
反贪局局长朱向阳说:“我们没说你写举报信。”
杨海说:“我刚才说的两句话,能不能补记在谈话记录里?”
八
梁为县长坐在办公桌前看着宣传部送来的刘立言“十佳勤政廉洁人民公仆”的材料,他越看越不耐烦。材料中抒情与议论相结合,虽文字流畅,但事迹的本身鸡毛蒜皮甚至让人觉得有点虚假,比如说刘立言在办公室从不用公家的信笺写私信,这即使是真的,也让人有些难以接受,就是在美国英国等西方国家也没明确规定用公家的信笺给老婆写个不间家吃饭的便条就是腐败。究竟是刘立言做得太过分,还是人们的观念变得越来越不严肃越来越少秩序感?窗外的阳光水一样地泼洒在办公桌上和材料中不可思议的文字上。梁为心里很烦躁,他随手在材料上批道:“事例一定要典型,典型的事例既要真实,也要合乎情理,建议再作深人发掘,元旦前拿出第二稿了。
就在这个时候,梁为接到了调查组的报告,王根业失踪了。
为了防止王根业与邱卫标串供,梁为指示县纪委联合调查组立即去长峰县找邱卫标核实,为防不测,梁为指示县公安局派一辆警车和两名便衣警察随行,另外责成县政府办公室立即查清王根业的下落。
正在县政府办公室到处找王根业的时候,王根业从昝城打来了长途电话,他说女儿王娟不辞而别来到省城,全家人急得团团乱转,他是跟化工了顺便车来的,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向政府办打招呼。政府办公室钱主任放下电话说:“梁县长那么急着要搞清王根业的下落,他又不是什么漂亮的大姑娘,还怕被别人拐走不成?”
王根业是在省城车站附近的一个比较脏的小旅馆里将女儿堵在门内的。刘冈在省城学计算机程序设计,没到半个月,王娟就擅自跑到省城来幽会,女儿在这里开了一个房间,谁也难以保证他们是不是在这里已经提前把一些不该做的事也做了。王根业不愿多想,因为只要他们想犯错误,哪怕就是派美国中央情报局跟着也会阴谋得逞的。一般说来,犯男女生活作风错误的时候是人智商最高的时候。
王根业坐在小旅馆少了一条腿的木椅上,“你怎么能不打招呼就走呢?”
王娟嘴里嚼着口香糖,手里摆弄着一把缺齿的塑料梳子,“我不是来了后给你打电话了吗?出来玩一玩也算不上滔天罪行吧?”
“刘立言儿子呢?”
“他白天要上课,晚上才能过来。”
王根业有些沉不住气了,“你马上跟我一起回去!”
王娟很平诤地说:“爸,着什么急呀,下午我带你去公园转转,动物园刚进了一条北极的爱斯基摩犬,漂亮极了。”
王根业说:“你舅舅答应让你去他们深圳天利集团做文员,
月工资三千,他说这两天就用快件将有关手续寄来,你要跟我立即回去填表。”
王娟这么多年来的梦想就是离开永乐,舅舅许诺使她能以最快的速度逃离厕所相当糟糕的小县城。王娟几乎没有犹豫地就收拾起牙刷毛巾和一本画报半个没啃完的苹果跟着父亲下楼了。王娟结了帐后,用一根很不好使的圆珠笔写了一张便条递给服务台一位身材过于肥胖的中年妇女,说,“阿姨,请你交给晚上来找我的永乐县的小刘。”
调查组的警车开到长峰县后,国家粮食储备库的工地上钢架林立,电焊枪嗤嗤啦啦地尖叫着开喷吐出刺眼的光焰。一打听,邱卫标不在,现场负责人说:“邱总去马钢谈钢材业务去了,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
要来手机号码,一直打不通。调查组只好在长峰县招待所先住下来,晚上长峰县纪委清他们吃了一顿,四菜一汤,没有山珍海味,连酒也没有。两位纪委书记打趣地说:“干我们这一行的要想出家,一进山门,免试录取。”饭后,公安局随行便衣又拉着冯峰到街:重新找了一个小馆子撬了两瓶白酒。
第二天找到工地那位头发巳经寥寥无几的负责人,随行公安拉下脸说:“告诉你,我们是来办案的,你提供邱卫标假号码,阻挠我们执行公务,我马上就可以拘留你!”
头发稀少的工地负责人吓得直抹额头上的汗,“实在对不起,昨天我给的是老号码,邱总手机已换了,新号码我还不知道,要问郑晓燕才知道。”
总经理助理郑晓燕此时正在永乐县妇幼医院做人流,她肚里的孩子基本上可以肯定是邱卫标的,这一点没有人表示大惊小怪。陈遥打电话给永乐纪委,纪委同志在医院病床上问到了邱卫标的新号码。纪委回话的人说郑晓燕住在一套带卫生间的卨级病房里脸色苍白,床头还放了一盆玫瑰花。
远在马钢的邱卫标、接到电话后,说明天一早就赶回。可等到第二天晚上邱卫标还没有露面。陈遥、朱向阳一行人住在县政府招待所里反复打邱卫标的手机,手机里中英文夹杂地说:“您要的号码不在服务区内,请稍候再拨。”
晚上调查组向梁为请示是不是杀回永乐,梁为沉思了一会,说,“你们坚守到明天上午,如果邱卫标再不露面,立即回永乐,与王根业短兵相接。”
就在这天下午,永乐县地震局发生了一场“地震”,设备股长杨海跟工会主席张全两人打起来了,杨海一拳将张全的鼻子砸出了血,张全顺手抄起茶杯将杨海的右眼角砸出了一个鸡蛋大的乌紫的血包。白瓷茶杯上有一幅仿制的清代山水,一位戴着斗笠的老者坐在大雪纷飞的江边钓鱼。
杨海揪住张全的衣领,肿痛的眼睛里一切事物都虚实相间似是而非起来,“我们到王局长那里把事情讲清楚,谁要是写举报信就是他妈的三陪小姐养的。”
张全一副岿然不动的样子,“那天在宏安酒店喝酒,是你亲口讲的,王根业索贿五万,不给钱就不付工程款。”
杨海努力地拉张全,无奈张全人高马大,瘦小的杨海只能给人蚍蜉撼树的感觉,“当着大伙的面,你们评一评,谁是畜牲不是人。我讲的事情也是在酒桌上听来的,根本就不能当真,我也是酒喝多了才讲给这个畜牲听的,没想到他居然就写举报信告了王局长。”
张全扭住杨海的手腕,轻轻一推,杨海踉跄着向后倒去,一位职工扶住了他。张全抹去了鼻子上残余的血迹,“你他妈的也配做人,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举报信是我写的,我签了名,可你红口白牙说的话,居然不敢承认,做了婊子又要树牌坊。局里谁不知道你到处讲王根业连买一根铁钉都不让你批。”
王根业并不知道打架这件事,那天他去了省城找王娟。
陈遥、朱向阳、冯峰一行人在街边的地摊上吃早饭,他们要了稀饭、大饼、油条,还有本县特产臭豆腐卤,在香臭夹杂的气味中大家酣畅淋漓地塞饱肚子。正准备开车杀回永乐,邱卫标出现了,他急匆匆地跑过来跟每一位握手并要各位到茶楼喝早茶去。调查组婉言谢绝,邱卫标说:“实在对不起,昨天八百吨钢材谈判卡住了,我们就开车到山里文峰别墅继续谈,谁知那里手机没信号。中午我请各位吃饭,算是我陪罪了,他乡遇故知,真不容易。”邱卫标是普通大款,他手里抓着大哥大腕上戴着粗如手铐的金链每个手指上套上了钻戒,全身上下到处都闪烁着物质的光辉。
在长峰县纪委办公室,邱卫标笑嘻嘻地给各位递烟,说话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当朱向阳问到五万块钱时,邱卫标像听神话一样,“绝无此事,总共才十八万工程款,送给他五万,我自己不就白干了。”
调查组成员的脸上严肃而冷漠,他们如同战争年代面对一个刚刚抓获的训练有素的特务,有时审不出情报,反而能让他揽乱头绪转移视线,这样的事很多,只是影视中反映得很少。
朱向阳目光直逼邱卫标,“你要不要对你说的话负责任?”邱卫标很轻松地说:“那是酒喝多了瞎说的,因为杨海叫我给他好处,我就说给王局送了五万,这桩工程已经做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