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加平说,跟我来。他们到了政府的招待所。这是餐饮、娱乐和住宿兼而有之的一幢楼。陶加平记得已经造了五年多了,当时造价三百多万,可是这幢四千多平方米的大楼除了每年接待客人,乡政府和乡党委有关领导签字花了几十万之外,一个钱也没进过账。开始时仇长根曾要求三年还本付息,后来实际上是每年亏损几十万。乡里也没人愿意操这份心了,只要吃喝玩乐能签字就行。现在陶加平脑子转了几个弯,对刘吉和眉佳说,这幢楼,造了四百多万加上设备三百多万再加上地价,也值八百多万了,按原价,算还你们的八百万,怎么样?
眉佳说,房子给我们有什么用?陶加平说,可以收拾一下承包给别人啊。
刘吉说,有人肯做吗?陶加平说,有啊,要是你们不放心,我可以先介绍几个人和你们谈,谈得成了,有“下家”了,再跟我们签也行。
刘吉动心了。
陶加平说,现成的就有一个人。她是从四川来打工的,先在县政府招待所,后来到一个大酒店做领班,现在她承包了我们的一个小饭店。生意一直红火,钱也赚了,经验也有了。若是来承包这招待所,也是十拿九稳的事。
刘吉说,能不能带我们去看看?陶加平说,行啊。
罗莉早就思想着要“发展”了。他见陶加平带了刘吉和眉佳来,才几句,就看出了来意,说,刘行长、眉处长,这件事,如果仇县长出面说话,我就干!
刘吉是个聪明人,一听就说,仇县长肯定会支持你的一一一正说着,陶加平早已拨通了仇长根的电话且把手机给了刘吉,你跟仇县长说吧。
一件大事,就这么在意外平和的气氛中达成了意向。
陶加平自己都不相信天下有这么好的事。陶加平掩饰住心中的喜悦,说,刘行长、眉处长,下午没事,带你们去县城打保龄球,好不好?
刘吉说,怎么小小鹿苑也有保龄球馆了?
陶加平说,一转眼就有三四家了,好的也是三十二个球道,国际标准的,你们大城市里都新潮,会享受,去玩一玩吧?
眉佳说,保龄球费钱也费力,不去了吧。刘吉说,陶乡长,眉处长来时就和我说了,她想到乡下钓鱼,静静心,养养神。
陶加平击掌说,咋不早说?赵陵乡水面有一万多亩呢,满眼满世界都可以钓鱼。不过,野外钓鱼很难的,我带你们去鱼塘钓吧,一样生趣的。
即刻就叫小余准备了钓具、钓饵,安排好两个人之后,陶加平就去向沈亚林汇报。
沈亚林说,陶乡长机警灵活,为赵陵乡又立了一功!
陶加平说,过奖了沈书记,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要不,我不成了赵陵乡的败家子了?
沈亚林说,不能这么说么,我们一边要了结以前的遗留问题,同时要积极主动,抓住机遇,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争取今年有一个新的飞跃一一一对了,台商凌峰那里有什么新的动向?
陶加平说,这阵子忙,我还没联系过。沈亚林忙说,等你空,再请他们来看看一一一对了,听说你为儿子工作的事和老婆吵架了?
陶加平说,老太婆不识几个字,也是个碎米嘴,拿她没办法。
沈亚林说,工作当然要紧,可家里的事也要处理好么。能解决的还是要解决的,等有机会,我再和林克说说一一一上回请他吃饭,他说没问题的,不知怎么又拖了下来。不过,我相信他会给我这个面子的,你也放心好了。
陶加平感动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沈亚林说,人之常情么,谁不这样?陶加平再没了委屈和辛酸,眼睛也湿润了。
沈亚林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仇县长刚才打电话说,我们赵陵有一批集资款快要到期了,他要我们作好准备。
陶加平里里外外往下一沉,再也没时间为领导的关怀感动了。
17
陶加平飞车进城,先给凌峰老先生发了一个传真,邀请他再来赵陵看看。为了表示他的诚意,他把国际上玻璃生产的行情摸了个一清二楚,把他自己的分析和建议全写成了文字,长长的十六张稿纸,仿佛一个玻璃行业的高级工程师,方方面面都说得一清二楚。最后他说,赵陵具备了凌董事长来投资的大部分条件,一般说来,在赵陵投资比在别的地方要好一些。
发了传真,他就去找仇长根副县长。进了机关大院时,他故意不去经过文化局,他想仇县长和沈书记都说话了,不怕你林克再伸手,他陶加平这回也要做一个不低头不求人的不“淘江湖”也能办成事的男子汉了。
仇长根不管钱,但是仇长根说话占地方。再说,他总也有些根基的,说不定关键时候就能派上用场。还有,如果能肩上他的牌子,他陶加平也有些说话的资本。所以不管怎么样,他得靠一靠这棵大树。
仇长根说,我帮你出个思路,你到文化局去,找一下林克,让他借你五十万,半年后还他。
陶加平脸却走了形,文化局?我……我去求林克?
仇长根笑了,又不是为你儿子的事。你为工作,为赵陵乡三万老百姓求人,有什么不可以?
陶加平一口酸水咽下去,说,他有钱么?
仇长根说,我知道他有钱,他文化市场管理费一年就收三百多万呢。可是他只收钱不管理,一分钱也不要投入的。所以一般人不知道,我也是当了副县长才知道的。他给私人公司都借出去一百多万了,你赵陵乡政府出面,借个几十万算什么?
陶加平说,要不你……仇书记你先打个电话给他?
仇长根马上就给林克打了电话,说陶乡长找你有点事,请大力支持云云。
陶加平随后就去了文化局。一见那牌子,就苦笑着摇摇头,老天也真会捉弄人,我陶加平为儿子的事来了几趟都来怕了,钱用了也是白用至今还是没调成,谁知道为了赵陵乡、为了别人的事,我陶加平又厚着脸皮来“卖笑”了!
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在卖笑一一一先得“三陪”,还没动真的,现在他彻底堕落干脆做“妓女”卖笑来了!
他调动了每一根神经发动了每一个细胞,然后全都集中到一脸的谄笑上,林局长,真不好意思,赵陵乡有点困难事,想请你帮个忙救个急。
林克温温地说,陶乡长别客气么,刚才仇县长电话里说了,我能帮的,总会帮的。你说说看,是什么事?是你儿子的?
陶加平说,不,不是我自己的事,是我们乡里面的……
林克说,哦,乡里怎么了?陶加平说,有几笔集资款到期了,一时也还不出,可利息总是要给的。
林克忽然弄明白了似的,这么说,是为钱?
陶加平心想,不是我给你送钱,你的脸就变了?嘴上说,是啊。我想借个七八十万,解一下燃眉之急。当然口罗,我也是要还本付息的,而且,林局长做好事,我们赵陵乡人民一定会记在心里,我陶加平也会感谢你报答你!
林克慢慢地笑了一下,却没笑出声。他说,真要借了,也是公对公,互相帮助么,还用谢?
陶加平心里又嘀咕,外面谁不知你林克爱钱甚于命?偏偏跟我陶加平道貌岸然!也难怪未生代作家把一些干部骂得那么绝呢!可他脸上依然笑如秋菊,说,讲是公对公,其实还不是人情在前?我儿子在文化站,是你局长的部下,我也就跟文化人割不断了,我也就时时刻刻关心文化建设了。当年仇书记造新的文化中心大楼,我也是和仇书记一起出去借钱一起请人来设计定方案的呢。
林克哪领这个情?他说,真是抱歉得很,当时我还没到文化局呢,如果在,我一定请你和仇县长吃饭!不过,今天你这件事,真叫我为难了,文化局有几个小钱,用得差不多了,别说几十万,几万也拿不出,真不好意思了陶乡长!
陶加平听听就愣了,笑也冻在了脸上。林克说,当然,仇县长也打了招呼,我也是不得而已,谁不想做好人做好事呢?我会向仇县长汇报清楚的,我相信县政府是能理解的。现在谁还有闲钱?那么多人下岗,那么多半拉子工程,方方面面都缺钱都要钱!我们文化部门的钱就更紧张了,真可以说是泥菩萨过河,自身也难保了一一一不过,吃饭钱还是有的,今天陶乡长就赏个脸吧,我请你吃饭!
陶加平想,你这是在扇我耳光呢,上回我答应请你没请成,结果让沈亚林陪了,你记着这事,今天故意来报复我哇?
林克说,怎么样,时间不早了,我们这就去吧?
陶加平说,多谢林局长的盛情,我还有事,下回到赵陵来,我补请林局长。
走出局长室,陶加平脸上解了冻,即刻就乌云密布,沉沉地压住了心窝,喘气都不畅了。呸!一口浓痰弹了出去,弹到粉色的墙上,也不怕卫生城市有人抓住了罚款,只顾跌跌匆匆地下楼,然后钻进汽车就再也不说一句话。小余也知道他的性格,哪会儿淘江湖淘得失败了不顺心憋一肚子气了,就闷缸似的不吭声了。这时候,只要把车开得飞快,开得没有目标,他反而会消点儿气。也就如法炮制,把小车在城里兜了一圈又往乡下开。开得旋风般呼啸不已,陶加平也不放一个屁!
按惯例,最后小余把车子开回到乡政府。
车停了,陶加平的思绪却启动了。他总觉得自己想要做什么事。可是也许脑子里承受的东西太多太乱太没有头绪,以至于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该做什么又怎么去做。
他抑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小余,你知道哪儿有枪卖吗?
小余猛吃一惊,还以为是开玩笑,转身一看,不像,就说,陶乡长,你……
我要杀人。
小余说,陶乡长,你别吓我!真的,我想杀人。
小余说,杀谁呀?你把枪给我买来,我就告诉你。小余说,你告诉我杀谁,我就买。混帐,你别烦了!开车!
去哪儿?
进城!车子在花园大酒店门口转了七八回。后来陶加平对我说,他当时气昏了,他不知道他的重重困境究竟是谁造成的。他只觉得别的说不清楚,但是花园的“猪尾巴”不干不净是个贪污犯他是看准了的。
可是,机灵的小余却给了他一根钓鱼竿。
18
陶加平是个捕鱼捉蟹的好手。小时候上学,听老师讲课没劲了就逃学,逃学的唯一乐趣就是钓鱼掏螃蟹。那时候田沟里大闸蟹很多,他一柄蟹钩转个几圈就能拎回来一长串。一长串也卖不到几块钱吧,他就剥了青毛豆回家烧了吃。稻熟了,蟹也肥了,鱼呀蟹的都不值几个钱,再穷的人家买不起肉却有吃不完的鱼和蟹。可是才过了几十年就天翻地覆沧海桑田了。大闸蟹贵时要几百块钱一斤!听听就要吓煞人。可是就如他陶加平这等小官小权小人物,也是每天有得吃一一一不是自己吃是陪着客人吃。一个秋季两个月上下,他眼睛看得见的被吃了的螃蟹就有好几千只!天下的荤腥都有吃厌的时候,惟独这阳澄湖清水大闸蟹吃不厌吃不腻。难怪那天送凌峰,给他几斤大闸蟹犹如给了他一包黄金珠宝似的笑花了眼。
不过,最有趣的当然是捉鱼钓鱼了。陶加平不喜欢吃鱼但抓鱼却是一把好手。黄鳝、泥鳅,是最难逮的了,可是他一擒一个准,一夹一个灵。没有人不佩服他的绝活。他说“鱼花子”发财发疯了的那几年,他要不做小厂长,早就是一方财主了。他也不怎么后悔,也不眼红人家有钱,他依然只想平平安安,淘淘江湖,过过快活日子。可惜人在江湖便身不由己了。仇长根在,一棵大树撑着,他陶加平还算有几分潇洒;仇长根一走,沈亚林做一把手,他就觉得有些吃劲。县委书记带沈亚林来报到时对他说过,“小沈没做过基层工作,情况也不熟悉,你要多挑点担子”,说得语重心长,他陶加平自是唯唯诺诺,坚决照办了的。只是这“大气候”不如意,东南亚金融危机也都波及到鹿苑了,赵陵乡成了少有的大债户。他这个“法人代表”除了被告还是被告,如今窘迫到连教师的工资都成问题,连集资款到期的利息都付不出也借不到的地步了。他陶加平这股气这等怨这一阵子的委屈向谁去吐呢?
狗日的“猪尾巴”!
对着花园大酒店,他在心里面狠狠地骂了一通。“猪尾巴”王宝全才应该是真正的被告呢!
可是,可是他陶加平平白无故,当乡长后一年不到已经做了近百次被告!
哈哈!陶加平哑然失笑,然后抱着从天而降的钓鱼竿去了小浜鱼塘。
现在的人越发会享受了,城里有权有钱的到乡下来,像一些参观团那样期望大吃大喝的越来越少。他们需要吃你精细的和原始的一一一两个极端,一个是要烹调上档次,一个是越回归越野性越是原汁原味越好。此外,他们对田园风光和田园生活毫无例外地兴趣浓郁,其中钓鱼便是最能诱人的事。为此他特意安排了几家私人鱼塘,作为乡政府招待客人的“定点”单位,到年终时给予一点补贴,双方都说得过去。
这是一个没有被切割过的鱼塘,本地人称做“小浜”,小浜四周围着垂柳,虽然已是秋冬之交,柳色依然深深地掩映着水面。水色浓重,显然是鱼食所致。陶加平倚在一棵枯柳上,却不放鱼饵,只是轻轻抛出鱼线,让白亮的浮子在水面上漂游,然后下意识闭起双眼,打坐入定般瞌睡起来。
不多一会,林克出现了,林克手里也拿着一根钓竿,却不设钓饵,一根油丝般的钓线,若有若无,若隐若现。林克笑不像笑地看着他,仿佛在说,怎么样,愿者上钩?
忽然林克消逝,出来的竟是“猪尾巴”王宝全,厚厚的肉脸嵌着得意和富态,一身的名牌罩着一个看不见的乌纱帽。他弄不清这乌纱是王宝全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总之是挥之不去,逮又无影,他怒吼一声,端起了冲锋枪,结果,那冲锋枪却柔若垂柳般弯弯绕绕。
他的鱼竿上了力,有鱼上钩了。恍恍惚惚中他就使了劲,那漂漂的线就直了。就有一条年青力壮的青鱼打了几个水花露出了水面。鱼在水面上蹦跳是最让人唤起童心的,陶加平冷冽了半天的脸上有了笑意,便继续收线。这时,又见一条苗条瘦长的青鱼尾随着在水面上挣扎起来一一一也怪了,鱼儿交配多在清明前后,这秋风萧瑟的季节怎么也会“谈恋爱”呢?或者这年轻的雄性青鱼的妻子被人钓走烹杀了,又在这里谈情说爱寻找新的雌性好一起过冬培养感情到明年开春再度蜜月?陶加平忽然颤栗了一下,心头发寒,双目迷离,他把上钩的青鱼放回水浜,然后将鱼钓拗直了,这才放回水中。
唉,鱼也有七情六欲呢!
陶加平不再想工作上的事,也不想家中的事,他只想自己只想美丽和情欲。
这不,罗莉款款走来,光她那雪白柔滑的皮肤就够他眼目放亮了!他第一眼见到罗莉之后,就再也没有办法驱赶她的形象。但是他又时时刻刻没忘记自己的身分。他不敢碰她,不敢动真的,他只能在睡梦中和她搂抱。陶加平也就如此而已!后来罗莉到赵陵来承包水芙蓉,他对罗莉的感觉似又有了某种变化。罗莉是受排挤才到赵陵的,按罗莉的能力,一个小小的水芙蓉怎够她施展?花园大酒店整个交给她也不为过。可是她毕竟离开了,下到乡里来了。他又隐隐感到罗莉似乎还是被谁“抛弃”了似的。承包水芙蓉其实也等于给罗莉五万六万的年薪,这或许也是抛弃的一种交换条件吧?也为此,陶加平又暗暗地为罗莉鸣不平了。人一有了同情心就什么也下不了手了。何况,罗莉也“老”了,越来越显露出铜钱气息让陶加平也有些不太习惯。这样,他对罗莉的强烈的占有欲望反而淡了许多。
陶加平就这样闭着眼睛似醒似睡胡思乱想着,头脑不但没能轻松,反倒愈发郁闷,浑身愈加疲累,昏昏沉沉中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他是太疲倦了,心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