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仕途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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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被告陶加平(4)

小余说,八十迈了,再快要罚款了。陶加平说,罚就罚我,反正我带了钱。“嘎!”小车在县机关一号大院门口停下了。林局长就在这里面的五号楼。陶加平把口袋里的红包快要揉成面团捏出水了,一直到小车停下,和林局长只有咫尺之距了,他还有那么一点点不甘心一一一不甘心给这个除了钞票什么都不要的林局长送钱。这钱是他自己的,是自己的汗水挣来的,是他这个堂堂赵陵乡乡长从工资、奖金中抠出来的!他凭什么要白白地送给别人?论级别,他和林局长一样,都是正科;论资格,他妈的陶加平比林克要厚实得多!他在金戈当厂长时林克还是个机关的爬爬虫呢!偏偏他就要去拜林克的脚跟舔他的小拇指?我……他不敢想下去也不敢骂出声。他分明觉得老婆就站在他身后,老婆人虽口罗嗦,眼光也短短浅浅的,可是她太宠儿子了,太不放心儿子了。儿子在乡文化站,就因为是乡下的,就觉得是在地狱。年年月月催着他把儿了调到城里去,他先还不当回事,耳边风一吹就过去了。后来催紧了逼急了,他就说,我干吗要去求人家?要么上面调他去!老婆就笑话他“你淘江湖的本事再大,会淘得让人家调你儿子进城?你自己都进不了城呢,还儿子……”他被噎住,再回头想想,哪一个进城不是付出代价了的?他没权没势没背景,只好在赵陵乡淘江湖,世界上的好事千千万万多,也不会有一件轮到他的,那就只好苦巴巴地找个夹缝往里钻。这才把儿子的事当回事,到如今快要有个眉目了。陶加平你千万千万要沉住气,稳住心劲,最后冲刺一下。

陶加平打开手机给林克打电话。刚刚接通,他的BP机响了,按了一下,见是仇长根的手机号码,就对电话里的林克说,林局长,我是赵陵乡的陶加平,我……他准备了一下情绪,才堆着笑脸说,我过来拜访……这时BP机又响了,一看,是中文显示:有急事,速回电!又是仇长根,他也没顾上在电话里打个招呼,就把手机关了,又熟练地拨了仇长根的手机号码。

仇长根说,凌峰要回台湾。什么时候?

马上去机场。不是说还要看几天的吗?公司总部急电来,也是业务的事,老先生说走就要走,你赶紧带点越冬大闸蟹……对,要最好的……对……马上来花园。

陶加平啊、啊了两声,再也“啊”不下去了。

妈的!陶加平忽然大手一扬,又一劈,命令小余,开车!

哪儿?花园大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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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闸蟹送给林局长了?送了。

钱呢?送了……他答应调儿子了?送了……

老婆再说,陶加平只是讷讷自语:送了……

后来我到赵陵,陶加平说起这事,我说,陶乡长,你这事做得也太过份了一一一儿子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怎么能……

陶加平叹口气说,老杨,谁不这么想啊,可是你不知道,我有多难。

我说,其实不就是几斤螃蟹吗?多买一份不就得了?还有钱,也不算很多。

陶加平突然怨怒地瞪了我一眼,问我,你知道下岗的一个月多少钱吗?

我语塞了。

他就讲了那天夜里回来的事。本就心情不好,加上晚饭也没吃,颠颠簸簸的去了县城又去机场,到了机场又说航班误点了,等了两个多小时。凌峰说请他去吃宵夜,他说我吃得饱饱的,不饿。凌峰就说喝咖啡吧,他说好啊,但是话要说在前面一一一我请。凌峰说,为什么非要你请?他说,我有钱!说着还拍了拍口袋。凌峰也不客气了,就一起进咖啡厅。陶加平也不问价,就要了一杯,然后坐着陪凌峰说话。凌峰说,陶先生你怎么……他忙说,对了,我喝不惯,这黑不溜溜的又苦又涩。凌峰说,可以加糖的。他说,我一一一这时他想到了儿子的事,不知怎么心下委屈紧跟着泪水就汪汪地出来了。凌峰觉得他有心思,说,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有什么困难?老人说话像个长辈似的,他一感动,竟直说了:我儿子……凌峰听了,点头叹息不已。

不过,陶加平没有说送礼行贿的事,他说不能让国民党那边的人说共产党的大陆腐败。

凌峰上了飞机,陶加平直逼小余快快快。到了赵陵,已是十一点多了,他让小余回去,然后一个人痴痴呆呆地上了街。他知道家里会有吃的,他再怎么晚回家,只要说声饿,老婆就会从床上爬起来为他烧这蒸那,而且从无怨言。可是今天他没把儿子工作调动的事办好,不仅红包没送,连螃蟹也没给,甚至到了局长门口打好了电话说要去的却又改了主意去送凌峰了……他还有脸见老婆吗?

赵陵镇上的彩灯全熄了,若非特殊情况,每天晚上开到十点就全熄了,只有几盏灰幽幽的路灯还开着。路上了无人影,偶尔见到个把人,形迹模样也不太让人放心。也就远远地避开。冬夜的寒风紧紧地追随着他,因为饿,就觉得格外的凛冽,双肩使劲往上撮起还是稳不住两条腿。路过罗莉的酒店,“水芙蓉”三个字还闪闪烁烁的亮着,这大约也是赵陵唯一没有“打烊”的店了。

“水芙蓉”三楼是KTV,几个包间的微光还看得出,呀呀哇哇的鬼哭狼嚎和嗲嗲绵绵的靡靡之音还隐约听得出来。可是大门却关着。罗莉在花园大酒店是过惯了夜生活的,整夜陪客人也是难免的。罗莉把这种现代都市的生活习惯带到赵陵来了,陶加平也说不上这是喜还是忧,只是他今天不想再见到罗莉,她那种宰公家的经营方式让他不舒服。

陶加平就往前走,不想被一个软塌塌的东西绊倒了。人饿得没力气了,一根草也会撂倒他的。他喊了声倒霉,爬起来一看,是个叫花子模样的老头。好在老头睡得死猪一般,只是咕叨了几句便又蜷曲如毛毛虫一般睡去。他走了几步又回头,将路边一团塑料薄膜展展平,盖在了叫化子身上,然后逃也似的赶紧离去。

便见到昏暗如豆的路灯下有一小摊,像是卖什么小吃的,陶加平提了精神走过去。果然,一副馄饨担还断断续续地冒着丝丝轻烟。一个年轻人坐在扁担上,双臂抱腿,弯腰瞌睡的样子就像在水芙蓉门口那个死睡的乞丐。陶加平舍不得惊动他,便侧了脸去看,看看像个三十上下的人,面孔有点儿熟,却又记不起哪儿见过。赵陵乡做生意的摊摊贩贩他几乎全认得,年年月月都在这一方小土地上做事,他又是个出头露面的淘江湖淘出了名的人,几个人不晓得他,他又没见过几个人呢?

陶加平不喊,那人却自醒了,一见他就说,陶乡长淘……

陶加平说,对,我是淘江湖的陶加平陶乡长!

对不起,我……我叫惯了。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

没关系,陶加平说。又问,你是哪儿人?我是前浜的。

冬天闲了,跑到镇上来做生意?我……下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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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岗?陶加平知道大小城市都有下岗的,可是,这乡下也有下岗?也叫下岗?忙问,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的?

我叫范阿六,是金戈公司的。陶加平不由一震,对了,金戈公司转制,陈跃自主权更大了,他当然要重新优化组合,精简人员。可是,金戈有七八百人,几乎全是农民。他问,金戈有多少人下岗?

五六百吧。

陶加平心下一沉,乖乖,一大半都下岗了。这个陈跃,真是辣手辣脚,一点也不为政府分忧担愁。

不过,陶加平立刻就觉得不该责备陈跃了。因为要是换上别的人,怕也只能这么做的。金戈公司兴旺时四乡八村的人全都往里面钻,最多一天光说情的条子和电话就有一百多个!现在金戈不行了,转制了,当然要换一个做法。转制的本身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大困难大动荡大分化,然后指望大发展,大发展了他陈跃还是要招工要人的。

陶加平理顺了这一层,就有些心平了。他问,你现在还拿工资么?

年轻人说,一个月发五十块钱生活费,发一年就结束了。

陶加平想起,不是说有最低生活费保障么?可是,可是,这一条是对城里人说的,对农民,谁下过这个文件了?

陶加平叹口气,和年轻人一起坐到扁担上,又靠近了馄饨担子好取点暖,然后问,你家里几口人?

范阿六说,两个老人,老婆,一个女儿,上小学二年级。

老婆有工作?范阿六说,没有一一一她也下岗了。她原先在四海公司,她下岗比我还苦,“猪尾巴”一分钱不发,说是“背背”(拜拜)了!

陶加平怔怔的咬牙切齿,王宝全现在有上千万资产呢!他一掷万金!可他……他的老职工竟如此下场!他说,那……那你女儿读书要多少钱?

范阿六说,书费学费杂费还有集资费,我也说不清楚,一个学期总要三四百吧。

陶加平问,你说什么,还有集资费?谁叫集资了?

范阿六说,是朱校长说的。他说乡政府发教师的工资有困难,校长就号召学生集资,就带头和教师去经商开店。

混帐!

陶加平骂了一句才解了恨。然后说,你这才出来卖馄饨?

范阿六说,我就一个女儿,总要让她念书吧?可是实在交不起钱,我老婆就去卖血,我不许,跪下来求她,我说女儿读书的钱都拿不出,我算什么个男人?我去找人先借,然后我去打工,做苦力,我不信不赚个一千二千的!这么一说,她答应了。第二天我去借了钱回来,可是,她、她还是卖了血把钱拿回来了。她说阿六,女儿读书的钱你借了,还有老人看病的钱……

陶加平见范阿六哽咽了,心里刀绞般疼。他说,你这么困难,为什么不找民政要补助,为什么不去乡政府找我?

范阿六说,我年纪轻轻的,我有力气能干活。我每天到码头去帮人家搬东西,最重最脏的没多少人肯干,我就巴不得没人干全让给我。我白天做了晚上就来摆摊做到一点回家一一一哪怕只卖一碗,也能赚个毛把钱,我也算赚了,自己赚的钱心里踏实一一一民政上我也去过,他们给我叹苦经,民政能有几个钱?再说那几个钱也只是救急不救穷。我家里这情况,不是急,是穷啊……我找你淘、陶乡长又有什么用?上回公司人在乡政府闹,我也在的,你说了那么多,我都听得懂。我知道你也难,你变不出钱来,何况,我仔细想想,现在的确也是形势大好一一一赵陵乡比前些年不知好了多少倍了。

陶加平真想给这位识大局的老实的庄稼人敬个礼!

陶加平真想有个十万八万然后随便抓一把送给范阿六!

可是,他身边只有五百多块一一一一千块用的只剩下这么多了。

他说,我请你吃馄饨!范阿六说,不,我请陶乡长!陶加平说,好,你请我吃馄饨,我请你喝酒!

范阿六说,酒……这么晚了?陶加平说,你等五分钟,我去一会儿就来!

陶加平就近敲开了一个小店的门,买了两瓶醉蟹大曲回来。然后就和范阿六面对面盘腿而坐,没有酒杯,就捧了酒瓶“吹喇叭”。

喝!干!酒瓶碰得叮当直响,在冬夜的寒风里发出几声单调而微弱的呻吟。陶加平空腹饿肚,精神恍惚,只几大口烧酒下去,便疲软迷离起来,范、范老弟,我这当乡长的肚子里也一大堆难、难念的经。今天咱们就喝酒,什么苦、苦水也不吐……

范阿六倒是好酒量,他清醒地说,对,难得和乡长喝酒,咱们什么话也不说,只喝酒,喝个一醉方休。

干!

干!酒喝完了,馄饨也吃光了,两个男人抱头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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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句话陶加平没说,其实我知道,那天夜里,他把口袋全都掏空了把钱全给了范阿六才摇摇晃晃地回家。所以说,老婆问他钱,他说“给了”也没有说错。

可是,他总觉得有一股窝囊气或者说是怨气恶气没处出,便把小学朱校长喊了来,劈头盖脸就痛骂了一顿!这个校长倒也少有,任是陶加平怎么痛斥,就是面不改色,既不辩解也不认错,只是唯唯诺诺,俯首听训。陶加平脸色铁青,台子拍翻了说,你怎么不说话?朱校长轻声细语几乎是蚊子生病了一般说,陶乡长,这个月教师的工资什么时候发?陶加平被电击了似的麻了。

朱校长前脚一走,陶加平就招呼小余,进城去!

他得去找仇长根副县长,让他给管财政的刘副县长说说情,让财政先借个十万八万的,把教师的工资先发了再说。

然而,王庭长把车拦住了。陶加平一脸惨白,又是传讯?王庭长说,不是,是嘉明法院来人了,他们要强制执行判决。

陶加平没料到事情比传讯还要严重,他说,那我们告他们的官司怎么没一点动静?

王庭长说,县法院去人了,回来说,那天劫车的不是他们中发公司的人。到底是谁作的案,公安局正在侦察。

陶加平气得眼睛发直,这他妈的也太……

“太”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就问,我可不可以不睬他们?

王庭长说,可以是可以,只是他们要封账号、封房产,怕就挡不住。

陶加平说,好了,让他们把乡政府大楼封了吧,我就不用上班了,乡长也不用当了!

王庭长说,真要封了,那滋味也不好受啊。

陶加平说,到了这一步了,还要什么面子?我陶加平死猪不怕开水烫,随他们怎么办吧!

王庭长还是劝,陶乡长,困难是困难,法律是法律,还是不要回避的好。

陶加平一脸苦相,那你看怎么办好呢?王庭长说,几十个官司打过了,还是以礼相待,好好商量,一起想办法。

陶加平心里有些乱,还惦着教师工资的事,就给仇长根打手机,手机关了,没法联系上。想直接和刘副县长说,又怕刘副县长不高兴一一一这么大的事,光打个电话也太不尊重县长了,只好暂时放一放,先和嘉明法院的人周旋了再说。正这么想着,只听一声尖啸,一辆警车不前不后正好停在了他的身边,还没容他说话,就有两个法警跳下来,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就把一纸强制执行的书面文件送到了他的面前。此时此刻,陶加平心中又是一片空白,他只是寻思,王庭长的提醒没有错,这执法的事可不是开玩笑的,既然上了真仗,他淘江湖的本事怕就有些黔驴技穷了。

二位好、好说好说,先去吃饭。对不起,我们吃过了。

那……去法庭坐坐?陶加平不敢说去乡政府,因为他怕话还没说一句,政府大门先就封了一一一说是不在乎,其实他心里清楚:乡政府大门被封,他这个乡长还怎么说?

王庭长倒是拎得清,赶紧说是啊,到法庭去,有些事还可以协商一下,看怎么样处理更妥当。总之,也是不会让二位白辛苦一趟的,是吧,乡长?

陶加平说,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这就到了法庭。王庭长又递烟又泡茶,前前后后忙得团团转,招呼得冷冰冰的法警脸上也微微有了些表情。

也就在王庭长和来人周旋的时候,陶加平的主意出来了。

他决定将老文化站的房子抵押给中发公司。

这是一幢闲置的小楼,楼很破,摇摇摆摆的有些穷酸相。仇长根在时,为了表示对文化工作的重视,花四百万重新征地造了一幢神气活现的大楼,里面文化娱乐设施和图书室等等一应俱全。这幢楼把赵陵乡的大红旗帜染得越发红火,而文化站的老房子则被舍弃了。曾经有外商想圈这片地做房地产,后来没谈成,至今搁着,没人想到它还能有什么用。陶加平觉得这是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如果用以作还债的抵押,就能化腐朽为神奇,派上大用场。

他怎么早没想到呢?

他立刻拨通了沈亚林的手机,告诉了嘉明法院来强制执行的情况,并且把他的打算向书记请示。

沈亚林说,这办法可以,但在谈判时,要尽可能抬价。

陶加平说,我知道。他把法警带到现场去看,然后说,这地方在镇中心,一寸土地值千金,如果拿了出租,一年十万二十万不成问题,如果搞房地产开发,还可以赚一笔!

他说,欠人家的理短,我就便宜点,作价三百万,给你们了。

三百万?

三百万少说了,你不知道,县城一亩地值八十万!这老楼不算,二亩地也值一百多万哪?要是在上海,还不知要翻几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