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苏东坡传(林语堂全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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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壮年(14)(2)

在给朋友驸马王诜的若干首诗里,有一行诗是“坐听鞭笞不呻呼”,又说,“救荒无术归亡逋”。他也提到“虎难摩”,是为政贪婪的象征。在给朋友李常的诗里,他确实说在密州“洒涕循城拾弃孩”。那些男尸、女尸、婴尸都饿死于路途,当时确是“为郡鲜欢”。关于他给朋友孙觉的诗里,有一行说二人相约不谈政治,是真在一次宴席上约定,谁谈政治,罚酒一杯。在给曾巩的一首诗里(曾巩官位不高,但是一代古文大家),他说厌恶那些“聒耳如蜩蝉”的小政客。在他给张方平的诗里,他把朝廷比为“荒林蜩蚻乱”和“废沼蛙蝈淫”,又说自己“遂欲掩两耳”。在给范镇的诗里,他直言“小人”,我们也知道在给周邠的诗里,他把当权者暗比作“夜枭”。在写杭州观潮时,他说东海若知君王意,“应教斥卤变桑田”。

在他一个好友刘恕罢官出京时,他写了两首诗给他,把那诗仔细看一下,也颇有趣,并且可以了解官吏的愤怒,也可略知苏诗字里行间的含义。若按字面译成英文而不加注释,便毫无意义可言。其中一首说:

敢向清时怨不容,直嗟吾道与君东。

坐谈足使淮南惧,归向方知冀北空。

独鹤不须惊夜旦,群鸟未可辨雌雄。

苏东坡承认他很佩服这位朋友,所以用孔子的不怨不容这种说法把他比孔子。第二行指东汉大经学家派弟子东行的典故。第三行指西汉萧何以智勇在朝数平淮南王之乱于无形。第四行指良马出于冀北,又进而指韩愈《马说》中的伯乐过冀北之野,而冀北骏马遂空一事,亦指满朝已无真才贤士。第五行指鹤立鸡群,亦即贤人与小人之比,隐含之义即在朝之庸庸碌碌者,皆鸡鸭之辈,于是午夜长鸣非鹤莫属。最后一行更易令人致怒,因为《诗经》上有两行“俱曰予圣,谁识鸟之雌雄”,等于说朝廷上只有一群乌鸦,好坏难辨。

他给那位朋友的第二首讽刺诗如下:

仁义大捷径,诗书一旅亭。

相夸绶若若,犹诵麦青青。

腐鼠何劳吓,高鸿本自冥。

颠狂不用唤,酒尽渐须醒。

这首诗的前三行指的是虚伪的读书人侈谈仁义,实则以此为求取功名富贵的阶梯,并对官场荣耀表示鄙夷之意。“麦青青”一典,按苏东坡的意思,是由庄子论追求利禄官爵的人而来,那些人一生迷恋官爵,埋葬时口中含有珍珠,但是他们的坟墓早晚会夷为青青的麦田。第四行包含另一个《庄子》上的典故。楚王愿以高位请庄子去做官,庄子谢绝,并且告诉国王的使者一个故事:有一个专吃腐肉的乌鸦,找到了一个腐败的老鼠,正在一棵树上大享其美味,这时一只仙鹤赶巧从旁飞过,乌鸦以为仙鹤来抢它的美味,就发出尖叫的声音想把仙鹤吓走,但是仙鹤高飞到白云中去了。这个故事的含义,就是苏东坡对小人的争权争位不屑一顾。

我有一种想法,我觉得苏东坡会以为因写诗而被捕、受审为有趣,他一定以在法庭上讲解文学上的典故为乐事。

当时大家深信苏东坡对朝廷至为不敬,他曾把当政者比为鸣蛙,比为鸣蝉,比为夜枭,比为吃腐鼠的乌鸦,比为禽场中的鸡鸭。最使人不能忍受的是骂他们为“沐猴而冠”,不是人而装人。总之,苏东坡是看不起舒掸、李定那等人,那么舒掸、李定为什么要对苏东坡有好感呢?

审问终结,大概是十月初,证据呈给皇帝。牵连的人很多,尤其是驸马王诜,在审问时牵扯到他,因为他曾和苏东坡交换过各种礼物赠品。皇帝下令凡与苏东坡交换过诗文的人,都得把手中的诗文呈上备查。

仁宗的皇后,她一向支持苏东坡,这时染病而死。她死前曾对皇帝说:“我记得苏东坡弟兄二人中进士时,先帝很高兴,曾对家人说,他那天为子孙物色到两个宰相之才。现在我听说苏东坡因为写诗正受审问。这都是小人跟他作对。他们没法子在他的政绩上找毛病,现在想由他的诗致他于罪。这样控告他不也太无谓了吗?我是不中用了,你可别冤屈好人,老天爷是不容的。”这些话实际上等于遗言。

在十月十三日,御史们将案子做了个提要,送呈给皇帝御览。由于皇后之丧,案子拖延了些日子。苏东坡在狱中等待案子的结果和自己的命运吉凶之际,发生了一件神秘的事情。

数年之后,苏东坡告诉朋友说:“审问完毕之后,一天晚上,暮鼓已然敲过,我正要睡觉,忽然看一个人走进我的屋子。一句话也没说,他往地上扔下一个小箱子做枕头,躺在地上就睡了。我以为他是个囚犯,不去管他,我自己躺下也睡了。大概四更时分,我觉得有人推我的头,那个人向我说:‘恭喜!恭喜!’我翻过身子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安心睡,别发愁。’说完带着小箱子又神秘地走了。

“事情是这样,我刚受弹劾时,舒掸和另外几个人,想尽方法劝皇帝杀我,可是皇帝根本无杀我之意,所以暗中派宫中一个太监到监狱里去观察我。那个人到了我的屋子之后,我就睡着了,而且鼻息如雷。他回去立即回奏皇帝说我睡得很沉、很安静。皇帝就对侍臣说:‘我知道苏东坡于心无愧!’这就是后来我被宽恕贬谪到黄州的缘故。”

遇有国丧,国家总要大赦,所以依照法律和风俗,苏东坡是应当获赦的。那些御史本打算把反对派乘此机会一网打尽,如今倘若一大赦,他们的心血岂不完全白费!李定和舒掸十分忧闷。这时,李定奏上一本,对可能合乎赦罪的那些犯人,力请一律不得赦免。舒掸并进而奏请将司马光、范镇、张方平、李常和苏东坡另外的五个朋友,一律处死。

副相王珪在诸御史的逼促之下,一天突然向皇帝说:“苏轼内心有谋反之意。”

皇帝大感意外,回答说:“他或有其他过错,但绝无谋反之意。你为何这么说?”

王珪于是提起在苏东坡的柏树诗里说龙在九泉一事,那含义是将来某人命定要成天子,要自暗中出现,此人出身寒微。但是皇帝只说:“你不能这样看诗。他吟哦的是柏树,与我何干?”

王珪于是沉默无言。章惇,当时还是苏东坡的朋友,为苏东坡向皇帝辩解说,龙不仅是天子的象征,也可以指大臣,于是从文学上引出例句,用以支持自己的理论。

苏东坡的朋友呈上的证物都审查完毕,皇帝指定自己近人重行查阅。根据御史的案子提要,此种诽谤朝廷要判流放,或是两年劳役,在苏东坡这样的案子比较严重,应当是削官两级。自法律上看,理当如此。因案情重大,尚待皇帝亲自决定。

十一月二十九日,使舒掸、李定大失所望,宫廷官员发出了圣谕,把苏东坡贬往黄州,官位降低,充团练副使,但不准擅离该地区,并无权签署公文。

在受到牵连的人之中,三个人受的处罚较重。驸马王诜因泄露机密与苏东坡,并时常与他交换礼物,并且身为皇亲,竟不能将此等诽谤朝廷的诗文早日交出,削除一切官爵。第二个是王巩,他并没从苏东坡手中得到什么诽谤诗,他显然是无辜受累,也许是为了私人仇恨的缘故,御史们要处置他。随后几年,苏东坡不断提起王巩因他受累。我们知道王巩的奢侈生活习惯,这次发配到遥远的西北去,日子是够他消受的。

第三个是子由。他曾奏请朝廷赦免兄长,自己愿纳还一切官位为兄长赎罪。在证据上看,子由并不曾被控收到什么严重的诽谤诗,但是因为家庭关系,他遭受降职的处分,调到高安,离兄长被拘留的黄州约有一百六十里,任筠州酒监。

其他人,张方平与其他大官都是罚红铜三十斤,司马光、范镇和苏东坡的十八个别的朋友,都各罚红铜二十斤。

在旧年除夕,苏东坡被释出狱,在监中共度过四个月又二十天。出了东城街北面的监狱大门,他停了一会儿,用鼻子嗅了嗅空气,感觉到微风吹到脸上的快乐,在喜鹊吱喳啼叫声中,看见行人在街上骑马而过。

他真是积习难改,当天他又写了两首诗。诗里说:“却对酒杯浑似梦,试拈诗笔已如神。”一首诗是:

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他又诗如泉涌了,即在这两首诗里,至少有两句,若由那些御史仔细检查起来,他又犯了对帝王大不敬之罪。塞翁失马还罢了,因为以失马表示并非恶运,重新寻获也并非即是好运,换言之,人总不知道何者为好运,何者为恶运的。但是“少年鸡”则指的是贾昌。贾昌老年时,他告诉人他在少年时曾因斗鸡而获得唐天子的宠爱,而任宫廷的弄臣和伶人。这一点仍可引申而指朝廷当政那批小人,是宫廷中的弄臣和优伶,又是诽谤。另有一行里他自称“窃禄”,意为自己无才为官。但是“窃禄”一词却是从三国时一位大儒给曹操的一封信中摘下来的,而曹操普通认为是一大奸臣、一大霸主。写完这首诗,苏东坡掷笔笑道:“我真是不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