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也不是说在现状下我们就绝对不可能有读书计划。我们还是可以尽可能地替自己定下一个读书计划。首先我们要决定哪一部门的学问,或哪一个中心问题,然后根据这个对象,就现在可能得到的书,由浅而深,分成几个研究的阶段,按着规定的时间,有计划地读下去,即不能有三年五年的计划,至少应有一年半载的计划。在这一年半载中,随时随地注意关于这一部门或中心问题的材料。除必要的有关的书籍外,如有充分的时间,其他方面的书报也尽可以看,但是以能够包围着这个中心问题为前提,而不是心目中毫无对象地乱看。这样有计划的读书,才有较大的收获。
对于任何部门的学问,如有意深造,最好能学得阅读一种外国文的能力。
只能阅读本国文的人,关于外国的名着,当然也有译本可看,但是在我国译述的缓慢,以及正确译本的不易多得,阅读外国文的能力仍然是很重要的。就是在欧美各国,有志研究较深学问的人,对于一种或两种外国文的阅读能力也是很注重的。例如英国的专科学生、大学教授,大都能够阅读法文或德文的书籍,苏联是大众对于学习最热烈的国家,你在他们的青年学生里面,在他们的学者里面,乃至男女工人里面,随时随地可以发现他们有的能读德文,有的能读法文,有的能读英文。这是因为学术是没有国界的,学习愈热烈,对外国文的阅读能力愈有迫切的需要。
能读一种外国文的人,读原文的社会科学的书,比读译文舒服得多迅速得多,也就是可以使读书的效率增加得多。正确的译本不易得,尤其是较深的书,常常易被译者译得“走样”,所以我甚至于感觉到仅能看译本的人看得很多之后,把许多“走样”的知识装满了一脑袋,在思想上也许不免要含有多少危机!
所以我要奉劝真有志读书的青年朋友,最好能够学习阅读一种外国文的能力。这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学习读外国文,只须读得得法,一两年至两三年的努力是可以达到目的的。在我所认识的朋友中,就有不少是自修(开始当然需要人教,但不一定要入学校)外国文而能够阅读外国文书报的。为着自己在学识上的深造起见,这种能力实在值得我们来培养。
我的读书经验冯友兰
我今年八十七岁了,从七岁上学起就读书,一直读了八十年,其间基本上没有间断,不能说对于读书没有一点经验。我所读的书,大概都是文、史、哲方面的,特别是哲。我的经验总结起来有四点:(1)精其选;(2)解其言;(3)知其意;(4)明其理。
先说第一点。古今中外,积累起来的书真是多极了,真是浩如烟海。但是,书虽多,有永久价值的还是少数。可以把书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要精读的,第二类是可以泛读的,第三类是只供翻阅的。所谓精读,是说要认真地读,扎扎实实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所谓泛读,是说可以粗枝大叶地读。只要知道它大概说的是什么就行了。所谓翻阅,是说不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不要一句话一句话地读,也不要一页一页地读。就像看报纸一样,随手一翻,看看大字标题,觉得有兴趣的地方就大略看看。没有兴趣的地方就随手翻过。听说在中国初有报纸的时候,有些人捧着报纸,就像念五经四书一样,一字一字地高声朗诵。照这个办法,一天的报纸,念一年也念不完。大多数的书,其实就像报纸上的新闻一样,有些可能轰动一时,但是昙花一现,不久就过去了。所以,书虽多,真正值得精读的并不多。下面所说的就指值得精读的书而言。
怎样知道哪些书是值得精读的呢?对于这个问题不必发愁。自古以来,已经有一位最公正的评选家,有许多推荐者向他推荐好书。这个评选家就是时间,这些推荐者就是群众。历来的群众,把他们认为有价值的书,推荐给时间。时间照着他们的推荐,对于那些没有永久价值的书都刷下去了,把那些有永久价值的书流传下来。从古以来流传下来的书,都是经过历来群众的推荐,经过时间的选择,流传了下来。我们看见古代流传下来的书,大部分都是有价值的,我们心里觉得奇怪,怎么古人写的东西都是有价值的。其实这没有什么奇怪,他们所作的东西,也有许多没有价值的,不过这些没有价值的东西,没有为历代群众所推荐,在时间的考验上,落了选,被刷下去了。现在我们所称为“经典着作”或“古典着作”的书都是经过时间考验,流传下来的。这一类的书都是应该精读的书。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历史的发展,这些书之中还要有些被刷下去。不过直到现在为止,它们都是榜上有名的,我们只能看现在的榜。
我们心里先有了这个数,就可随着自己的专业选定一些须要精读的书。这就是要一本一本地读,所以在一个时间内只能读一本书,一本书读完了才能读第二本。在读的时候,先要解其言。这就是说,首先要懂得它的文字,它的文字就是它的语言。语言有中外之分,也有古今之别。就中国的汉语说,笼统地说,有现代汉语,有古代汉语,古代汉语统称为古文。详细地说,古文之中又有时代的不同,有先秦的古文,有两汉的古文,有魏晋的古文,有唐宋的古文。中国汉族的古书,都是用这些不同的古文写的。这些古文,都是用一般汉字写的,但是仅认识汉字还不行。我们看不懂古人用古文写的书,古人也不会看懂我们现在的《人民日报》。这叫语言文字关。攻不破这道关,就看不见这道关里边是什么情况,不知道关里边是些什么东西,只好在关外指手画脚,那是不行的。我所说的解其言,就是要攻破这一道语言文字关。当然要攻这道关的时候,要先做许多准备,用许多工具,如字典和词典等工具书之类。这是当然的事,这里就不多谈了。
中国有句老话说是“书不尽言,言不尽意”,意思是说,一部书上所写的总要比写那部书的人的话少,他所说的话总比他的意思少。一部书上所写的总要简单一些,不能像他所要说的话那样啰嗦。这个缺点倒有办法可以克服。只要他不怕啰嗦就可以了。好在笔墨纸张都很便宜,文章写得啰嗦一点无非是多费一点笔墨纸张,那也不是了不起的事。可是言不尽意那种困难,就没有法子克服了。因为语言总离不了概念,概念对于具体事物来说,总不会完全合适,不过是一个大概轮廓而已。比如一个人说,他牙痛。牙是一个概念,痛是一个概念,牙痛又是一个概念。其实他不仅止于牙痛而已。那个痛,有一种特别的痛法,有一定的大小范围,有一定的深度。这都是很复杂的情况,不是仅仅牙痛两个字所能说清楚的,无论怎样啰嗦他也说不出来的,言不尽意的困难就在于此。所以在读书的时候,即使书中的字都认得了,话全懂了,还未必能知道作书的人的意思。从前人说,读书要注意字里行间,又说读诗要得其“弦外音,味外味”。这都是说要在文字以外体会它的精神实质。这就是知其意。司马迁说过:“好学深思之士,心知其意。”意是离不开语言文字的,但有些是语言文字所不能完全表达出来的。
如果仅只局限于语言文字,死抓住语言文字不放,那就成为死读书了。死读书的人就是书呆子。语言文字是帮助了解书的意思的拐棍。既然知道了那个意思以后,最好扔了拐棍。这就是古人所说的“得意忘言”。在人与人的关系中,过河拆桥是不道德的事。但是,在读书中,就是要过河拆桥。
上面所说的“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之下,还可再加一句“意不尽理”。理是客观的道理;意是着书的人的主观的认识和判断,也就是客观的道理在他的主观上的反映。理和意既然有主观客观之分,意和理就不能完全相合。人总是人,不是全知全能。他的主观上的反映、体会和判断和客观的道理,总要有一定的差距,有或大或小的错误。所以读书仅只得其意还不行,还要明其理,才不至于为前人的意所误;如果明其理了,我就有我自己的意。我的意当然也是主观的,也可能不完全合乎客观的理。但我可以把我的意和前人的意互相比较,互相补充,互相纠正。这就可能有一个比较正确的意。这个意是我的,我就可以用它处理事务,解决问题。好像我用我自己的腿走路,只要我心里一想走,脚就自然而然地走了。读书到这个程度就算是能活学活用,把书读活了。会读书的人能把死书读活,不会读书的人能把活书读死。把死书读活,就能把书为我所用,把活书读死,就能把我为书所用。能够用书而不为书所用,读书就算读到家了。
从前有人说过:“六经注我,我注六经。”自己明白了那些客观的道理,自己有了意,把前人的意作为参考,这就是“六经注我”。不明白那些客观的道理,甚至于没有得古人所有的意,而只在语言文字上推敲,那就是“我注六经”。只有达到“六经注我”的程度,才能真正地“我注六经”。
读书老舍
若是学者才准念书,我就什么也不要说了。大概书不是专为学者预备的,那么,我可要多嘴了。
从我一生下来直到如今,没人盼望我成个学者;我永远喜欢服从多数人的意见。可是我爱念书。
书的种类很多,能和我有交情的可很少。我有决定念什么的全权;自幼儿我就会逃学,愣挨板子也不肯说我爱《三字经》和《百家姓》。对《三字经》便可以代表一类——这类书,据我看,顶好在判了无期徒刑后去念,反正活着也没多大味儿。这类书可真不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犯无期徒刑罪的太多,要不然便是太少——我自己就常想杀些写这类书的人。我可是还没杀过一个,一来是因为——我才明白过来——写这样书的人敢情有好些已经死了,比如写《尚书》的那位李二哥。二来是因为现在还有些人专爱念这类书,我不便得罪人太多了。
顶好,我看是不管别人,我不爱念的就不动好了。好在,我爸爸没希望我成个学者。
第二类书也与咱无缘:书上满是公式,没有一个“然而”和“所以”。据说,这类书里藏着打开宇宙秘密的小金钥匙。我倒久想明白点真理,如地是圆的之类。可是这种书别扭,它老瞪着我。书不老老实实地当本书,瞪人干吗呀?我不能受这个气!有一回,一位朋友给我一本《相对论原理》,他说:明白这个就什么都明白了。我下了决心去念这本宝贝书。读了两个“配纸”(页),我遇上了一个公式。我跟它“相对”了两点多钟!往后边一看,公式还多了去啦!我知道和它们“相对”下去,它们也许不在乎,我还活着不呢?
可是我对这类书,老有点敬意。这类书和第一类有些不同,我看得出。第一类书不是没法懂,而是懂了以后使我更糊涂。以我现在的理解力——比上我七岁的时候,我现在满可以作圣人了——我能明白“人之初,性本善”。明白完了,紧跟着就糊涂了。昨儿个晚上,我还挨了小女儿——玫瑰唇的小天使——一个嘴巴。我知道这个小天使性本不善,她才两岁。第二类书根本就看不懂,可是人家的纸上没印着一句废话。懂不懂的,人家不闹玄虚,它瞪我,或者我扔纸篓里罢,是该瞪。我的心这么一软,便把它好好放在书架上,好打好散,别太伤了和气。
这要说到第三类书了,其实这不该算一类,就这么算吧,顺嘴。这类书是这样的:名气挺大,念过的人总不肯说它坏,没念过的人老怪害羞地说将要念。譬如说《元曲》,太炎先生的文章,罗马的悲剧,辛克莱的小说,《大公报》——不知是哪儿出版的一本书——都算在这类里,这些书我也都拿起来过,随手便又放下了。这里还就属那本《大公报》有点劲。我不害羞,永远不说将要念。好些书的广告与威风是很大的,我只能承认那些广告做得不错,谁管它威风不威风呢。
“类”还多着呢,不便再说,有上面的三项也就足以证明我怎样的不高明了。该说读的方法。
怎样读书,在这里,是个自决的问题。我说我的,没勉强谁跟我学。第一,我读书没系统。借着什么,买着什么,遇着什么,就读什么。不懂的放下,使我糊涂的放下,没趣味的放下,不客气。我不能叫书管着我。
第二,读得很快,而不记住。书要都叫我记住,还要书干吗?书应该记住自己。对我,最讨厌的发问是:“那个典故是哪儿的呢?……那句话是怎么来着?”
我永不回答这样的考问,即使我记得。我又不是印刷机器养的,管你这一套!
读得快,因为我有时候跳过几页去。不合我的意,我就练习跳远。书要是不服气的话,来跳我呀!看侦探小说的时候,我先看最后的几页,省事。
第三,读完一本书,没有批评,谁也不告诉。一告诉就糟:“嘿,你读《啼笑姻缘》?”要大家都不读《啼笑姻缘》,人家写它干吗呢?一批评就糟:“专家这点意见?”我不惹气。读完一本书再打通架儿,不上算。我有我的爱与不爱,存在我自己心里。我爱念什么就念,有什么心得我自己知道,这是种享受,虽然显得自私一点。
再说呢,我读书似乎只要求一点灵感。“印象甚佳”便是好书,我没工夫去细细分析它,所以根本便不能批评。“印象甚佳”有时候并不是全书的,而是书中的一段最入我的味。因为这一段使我对这全书有了好感,其实这一段的美或者正足以破坏了全体的美,但是我不去管;有一段叫我喜欢两天的,我就感谢不尽。因此,设若我真去批评,大概是高明不了。
第四,我不读自己的书,不愿谈论自己的书。“儿子是自己的好”,我还不晓得,因为自己还没有过儿子。有个小女儿,女儿能不能代表儿子,就不得而知。“老婆是别人的好”,我也不敢加以拥护,特别是在家里。但是我准知道,书是别人的好。别人的书自然未必都好,可是至少给我一点我不知道的东西。自己的,一提都头疼!自己的书,和自己的运气,好像永远是一对儿累赘。
第五,哼,算了吧。
我的读书方法(节选)廖沫沙
假如说,自己随意看看书,不拘时间地点,只要有空闲就拿起书本来看看,完全是由于习惯与嗜好,而不是由于被动与强迫的看书,这也算是“读书”的话,那么我可以说我已经读了三十几年书了。在学识上我虽然毫无成就,没有专长,但是三十几年来离开书本的时候却很少。
既然三十几年不曾离开书本,为什么在学问上没有成就呢?这要从两方面来作说明:第一,根据我个人的经验,在中小学校时代,是好读书的时代,但是不懂得读书;在大学时代,刚刚读出一点门道,但已经不容我多读书便完结了;到了成年,进入社会,真正懂得读书了,但是没有好好读的机会。——所以我没有可能在一种专门的学问上作深入的研讨。第二,也是根据我自己的体验,书本是学问和知识的一个来源,但不是唯一的来源;只有实际的生活,才是学问知识的最先和根本的来源,书本不过是实际生活的学问与知识的反映和记录而已。一个人要在学问上有成就,在知识上有增进,单靠书本是不够的。——我可以说,学问知识是无穷无尽的,一个人的全部人生过程,都是他学习的过程。以有涯之生治无涯之学,哪里能谈得到学问有成就、知识已满足呢?我们说某人有学问,某人的知识高,不过是一个“比较”而已。
但是我们能够说,学问无穷尽,知识无止境,而书本并不是学问与知识唯一的来源,因此就没有读书的必要了吗?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