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肯拿到了自己的一份,在远一点的地方支起了小帐篷,低声地跟鹰说话,鹰吃了两只青蛙和两只迟钝的老鼠,然后被包在了笼子里,一动不动地待在他的手中,沉默无语。这种孤立并不完全是他所愿意的。劳伦斯没有对手下人谈起他的猜疑,但那天早上,他对塔肯失踪所表现出的愤怒即使不说,谁也都能看出来。无论如何,没有人会理解他以这种方式突然离开。最糟糕的是,他可能故意让他们陷入困境。当然,如果没有骑马人偶然给他们留下的踪迹,他们也不能独自发现这片绿洲。他可能想抛弃他们,让他们陷入无法预知的命运中,而偷走一只骆驼和足以维持生命的水逃命。发现绿洲后,他可能会回到他们的队伍中,但他的离开只是为了在前面侦察吗?劳伦斯无法相信,为什么一个招呼也不打?也不需要一个同伴?如果不能完全证明判断有误,这些答案都不令人满意。
如何处置他也是一个难题:尽管劳伦斯不愿意和一个不能信赖的人前行,但没有导游,他们将无法前进。而且他无法想象如何找到另外一个可以做导游的人。至少,他下定决心,到达玉田后再做决定。即便塔肯不想为他们做更多的事情,他不能把这个人独自扔在沙漠里,至少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不能这么做。这时,塔肯独自一人在一处。当手下人开始打算睡觉时,劳伦斯平静地安排格兰比加强对骆驼的警戒,让手下人认为只是担心骑马的人返回来。
太阳落下去后,蚊子围着他们嗡嗡叫着,甚至用手捂住耳朵也无法挡住尖细的噪音。突然传来了一声解脱的嚎叫,很显然是人的声音,接着骆驼叫了起来,四处乱窜。营地中央传来了马的顿足声,还有骑士大声下命令的声音。地上,篝火的灰烬被长长的粗筛般的树枝拖得散落开来。
泰米艾尔从帐篷后坐了起来,大声吼叫着,骆驼全都更加疯狂地在足枷里挣扎,许多小马嘶叫着跑掉了。劳伦斯听到枪声从各个方向传了过来,白色的枪火在黑暗中闪过。“该死,不要浪费子弹!”他咆哮着,抓住了脸色苍白、惊慌失措的年轻的艾伦,此时他用颤抖的手拿着枪,向帷幄后哆哆嗦嗦地退去,“放下,如果你不能使用它的话。”劳伦斯说。枪落下时,他刚好接住。这个男孩跌倒在地,血从肩膀的枪伤处流了出来。
“凯恩斯!”劳伦斯喊道,把虚弱的男孩推到外科医生的臂弯里。他拿出剑,冲向骆驼,卫兵都无用地瘫倒在地,刚从醉酒的睡梦中惊醒的人睡眼朦胧,两个空空的扁酒瓶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迪格比正紧靠着动物群,踉踉跄跄地护住骆驼,这是惟一一个有用的人,尽管他瘦弱的身材几乎无法把它们制服,他在缰绳的另一端又蹦又跳,一头蓬乱的金发又长又脏,随着他的跳动四散开来。
其中一个袭击者,从因恐惧而发狂的马上摔了下来,如果他能够到达围牲畜旁,把绳子割断,将骆驼释放出来,就完成了一半工作。因为在当前混乱和恐惧的状态下,骆驼肯定会直接逃出营地,马背上的袭击者可以把他们再聚拢起来赶走,消失在周围沙丘形成的小山和峡谷中。
值班的中尉萨利尔一只手正摸索着手枪,尽力把枪举起来,另一只手揉搓着粘着的眼睛。就在此时,一个人举起马刀向他袭击过来。突然,塔肯出现了,从萨利尔松弛无力的手中把枪拿了起来,直接射向了袭击者的胸膛,那个人手中举着长剑,跌倒在地。另外一个袭击者从马背上向他头上砍去,塔肯沉着地蹲下,切开了马的腹部,马嘶叫着,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那个人被颠簸下来,大声嚎叫着,劳伦斯把手中的剑挥了下去,一次,两次,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劳伦斯,劳伦斯!这里!”泰米艾尔喊道,黑暗中,他向一个供给帐篷中吹了一口气,火的红色残留物发出了一些微光,足以看到在边上移动的身影,那是后腿立起、喷着白气的马的轮廓。泰米艾尔用爪子把帐篷撕裂,帐篷在一个人的身体周围倒塌,其他骑马人都突然跑了。当他们从坚硬的营地逃到松软的沙土上时,发出安静的、像被蒙住的嗡嗡声,这时,只剩下蚊子又开始哼哼地唱起歌来。
他们清点了一下,解决了五个人和两只马,损失了一位中尉麦克唐纳。他曾经举起马刀冲向马的腹部,但现在只是平静地躺在帆布床上喘着粗气。年轻的艾伦,当马在旁边嘶叫时,和他睡在同一个帐篷里的哈利痛苦地开了一枪,现在正在角落里平静地抽泣,直到凯恩斯用无礼的方式告诉男孩:“不要像个喷壶一样,你最好搞明白,像那样的一枪不会杀死任何人。”然后就派他为少尉切断绷带。
“麦克唐纳是一个坚强的家伙,”凯恩斯平静地对劳伦斯说,“但我不会给你任何虚假的希望。”黎明前几个小时,他发出哽咽的叹息声,死了。在离水池远一点的杨树荫下的干燥地上,泰米艾尔为他挖了一个墓穴。坑挖得很深,以防沙尘暴把尸体吹出来。他们把另外的人埋在一个浅一点的巨大墓穴里。袭击者以鲜血的代价得到很少的回报:一些餐具,一袋子谷物和几张毛毯。一个帐篷在泰米艾尔发动袭击时被毁掉了。
“我想他们不会再进行一次尝试了,但我们最好尽快离开。”塔肯说,“如果他们把一个关于我们的虚假报告带回和田的话,我们在那里就会遇到麻烦。”
劳伦斯不知道该怎么来看待塔肯:他不是活着的最厚颜无耻的叛变者,就是最复杂的矛盾体,或者自己的猜疑完全不公正,自己误解了塔肯。在这次战争中,在他身边没有懦夫,只有两边恐慌的动物,袭击者的目的只是财物,塔肯可以平静地闪避,或者甚至为强盗们让路,在混乱中为自己抓到一头骆驼。然而,一个人能够拿起剑,说明他非常勇敢,不过,这对了解他的性格帮助并不是很大。劳伦斯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尴尬和不快。
然而,他将不会错过进一步的机会:如果四天后,他们能够像塔肯确定的那样到达玉田的话就最好了,但如果塔肯的承诺不能兑现,劳伦斯也不会让自己陷入饿死的境地。幸运的是,在狼吞虎咽吃完两只死马后,泰米艾尔现在可以有两天时间不再去找骆驼的麻烦了。晚上,吃了第三只后,劳伦斯把他带到高空,他们看到了远处狭长的克里亚河流正在落日余晖照耀下波光粼粼,把沙漠一分为二,像是给它戴上了厚重而翠绿的植物花环。
晚上,泰米艾尔高兴地吃了骆驼,所有人都喝足了水。第二天早上,他们很快就到达了有农田的地方,四周都是比人还要高的大麻,随风飘荡着。田地是方形的,整齐划一,像是固定在沙丘上一样。在通向巨大沙漠城市的路上,还有巨大的桑树林,微风吹拂之下,叶子发出飒飒的声音。
市场被一分为二,一边是用骡子或小马拉的运输和购物用的四轮车,上面绘着彩画,许多车子上还飘着彩色的羽毛;另一边是一些用白杨枝做构架、通风好的棉帐篷,这是一些店面。一些小龙戴着明亮的珠宝饰物陪伴在商人旁,抬着头惊奇地看着泰米艾尔走过来。他同样满怀兴趣地看着他们,发出贪婪的微光。
“这是锡和玻璃,”劳伦斯匆忙地说,希望能够阻止泰米艾尔的目光,渴望他能同样理智地掩饰自己的情绪,“这些不值一提。”
“噢,但是非常可爱。”泰米艾尔遗憾地说,在一个缀着玻璃珠子的长长链子的饰物前,他挪不开脚步了。这个混合着紫红色和青铜色的冠状头饰,耀眼夺目,非常吸引人。
和他们遇到的骑马人一样,这些人的脸更像是土耳其人,而不像是东方人。在沙漠强烈的光照下,他们的脸都晒成了胡桃色,但那些戴着厚厚面罩的女人,只把手和脚露在外面。另外一些女人没有盖住脸,但戴着和男人一样的四角帽子,只是边上用染色的丝绸镶着华丽的边,正睁大黑色的眼睛吃惊地看着他们,和男人一样兴致勃勃。劳伦斯朝年轻的步枪兵邓恩和哈克利严肃地盯了一眼,他们正举起手向穿过街道的年轻女人飞吻。看到这个眼神,他们马上负疚地放下了手。
在集市的每个角落里都堆着货物:装满了谷物、珍贵调味品和干蔬菜的棉帆布的结实袋子堆在地上;成捆的丝绸上画着奇怪的图案,既不像是花,也不像是其他图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有一些漂亮的箱子,珠宝装饰的拱形箱壁闪闪发光,上面还镶嵌着线条流畅的青铜条;明亮的铜壶挂在那里,为了让水冷却,白色的圆锥形的瓶子装了一半水放在地上;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在许多木制的架子上放着一排令人印象深刻的刀具,刀柄制作精美,上面镶嵌着珠宝,刀刃细长弯曲,看上去非常漂亮。
一开始,他们精神戒备地走在集市的街道上,眼睛盯着阴影处,但他们担心的另外一次伏击并没有发生,当地人只是笑着从货摊后向他们招手,甚至龙们也发出邀请,让他们过来看看,买点什么,有些甚至吹着笛子,泰米艾尔不时停下来,尝试着用塔肯开始教给他的龙的语言进行一些回应。当泰米艾尔走过一个中国人脸孔的商人边上时,这个商人从货摊后走了出来,跪在地上,以示恭敬,同时困惑地看着其他人。
塔肯准确无误地领着他们穿过龙聚集区,绕过一个有着精美彩绘的小清真寺,寺前挤满了人,甚至还有一些龙也都跪伏在柔软的丝绸垫子上。走到市场边缘,他们到达了一个巨大的亭子里,这个亭子用高大细长的木柱支撑着,上面是帆布做的顶子,周围到处都是白杨树形成的荫凉地。这个亭子很大,不仅能够容纳所有的人,甚至泰米艾尔都能舒服地在里面休息。劳伦斯用日渐减少的银币为泰米艾尔买了几只羊做正餐,他们自己则吃羊肉、洋葱和潮湿的甜葡萄炖成的肉饭,还有烤面包片和柠檬水。
“明天我们把剩下的骆驼卖掉。”把所剩无己的东西收拾好后,塔肯说。大家在亭子里安置好后,都舒服地在毯子或垫子上打着瞌睡。他正用苏刚扔掉的羊肝喂鹰,“从这里到喀什葛尔,绿洲之间的距离并不远,我们只需要带够一天的水就行了。”
没有什么消息比这个更受欢迎了,人们马上对他们的安全穿越有了巨大的信心,身体和精神上都恢复过来,劳伦斯却打算留有一点余地。找到另外一个向导需要花费时间,周围的白杨树飒飒地响着,提示他时间已经很短暂了:树叶开始变成金黄色,这表明秋天已经到来了。
“你和我走一会儿吧。”当塔肯把鹰放进笼子里,悬挂好后,他对塔肯说。他们一起走了一段路,回到了市场的巷子里,商人们开始把东西打包,把麻布袋展开,盖在货物上,准备离开了。
街道繁忙而拥挤,但大家听不懂英语。劳伦斯在最近的阴暗处停了下来,向塔肯转过身来,塔肯满脸坦荡的疑惑表情,“我希望你明白我想对你说什么,”劳伦斯说。
“上校,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得不麻烦你解释一下,”塔肯说,“但是可能这样最好,可以避免不知道为什么你不愿意对我坦诚相见。”
劳伦斯停了停,这对他来说,是又一次半嘲弄性质的更加狡猾的表现,因为塔肯不是傻瓜,在四天里,他并没有完全避开大家的注视。“那我不得不说,”劳伦斯更加尖锐地说道,“到目前为止,你已经把我们成功地带到这里,对于你的付出,我不会不领情,但内心里,我对于你在沙漠中不打招呼抛弃我们的行为感到很不满。”
“我不想听什么借口,”看到塔肯眉毛抬了起来,他加了一句,“当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这些借口时,我认为借口没有用。但我要你发誓,没有得到允许,你不能再次离开我们的帐篷--我不要再发生不打招呼就离开的情况。”
“嗯,对不起,我无法让你满意。”塔肯想了一会儿说,“除了责任感外,我从来不希望让你认为你做了一个赔本的买卖。如果你愿意,我非常乐意就此分手。你可以在一周或两周,或许三周后找到一个当地的导游,但我相信这也并不意味着什么,你当然仍旧相信可以比‘忠诚’号带着你们更快地返回英国。”
这个回答完全避开了要求的承诺,直接把劳伦斯引到了这个新话题上:他们不能轻易放弃三周或一周的时间--如果开始时他们对于前景没有一个乐观估计的话,因为他们既不懂当地接近土耳其语而不是汉语的语言,也不懂得当地人的习俗。劳伦斯甚至不敢确信,他们仍然在中国人的领地里,或者在一个小一点的公国里。
他压抑住愤怒,重新猜疑起来,尽管喉咙里使劲地压抑住,他还是迅速作出了回答。
“不,”他阴沉地说,“我们不能浪费时间,我想你很清楚这个问题。”他补充说:塔肯的口吻不可理喻得变得温和了,但是有点太温和了。从他的表情里能够看出些问题,好像他明白他们特殊的紧急情况。兰顿上将的信仍然保存在劳伦斯的口袋里,但现在他想起了,信刚给他时,密封的红蜡变得柔软,上面有许多污渍:带着信穿越千山万水,非常容易把信打开,再把它封上。
但是在谴责的暗示下,塔肯的表情并没有改变,他只是鞠了鞠躬,温和地说道:“如你所愿。”然后,转向返回了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