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寡妇正立在酒馆前头欢迎他俩,好像刚才看见他们来了一样,她眉开眼笑地说:
“呦,这不是吴先生吗?哪一阵风儿把您刮来了?请进!请进!”
庄寡妇把他俩领进去,挪椅子,拍垫子,极力张罗,显得非常热诚。“先生请坐,想不到您两位认识啊。”
她又喊:“梨花!客人来了,出来。”梨花是她女儿的名字。
一会儿来了一个十八九岁,亭亭玉立的姑娘,身穿沿着黑色宽边的衣裳,眼眉很长,脸上老是带着笑容。她向客人行礼,没有一点城里女子忸怩作态的样子。母亲吩咐说:“把上好的酒给客人烫上。”
梨花往屋角儿酒缸子那儿去打酒,庄寡妇跟吴洪说:“我以前跟您说过,我的女儿怎么样?不挺漂亮吗?不挺好吗?
若没有她,我简直过不了。有她一块儿混,我日子过得多么快乐,她差一点儿就成了尊夫人,是不是?唉!”
梨花回来了,手里拿着酒壶,两颊绯红,庄寡妇就住了口。梨花的眼睛亮得像一洼水似的,向吴洪顾盼了几下,并不是淫荡,而是自觉的、愉快的,就像那么大年岁的姑娘,自然对一个美少年微笑的。她站着扇炉子,身体微微摆动,屡次把低头时落到前额的一绺头发掠回去。吴洪静静地坐着,瞅着她的后背。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优美。炭火通红之后,她离开了火炉子,去洗白镴酒杯,洗后放在桌子上,一边洗一边瞧吴洪。
庄寡妇说:“摆上四份儿吧。”
梨花又拿出两份来,照样儿洗过。事情停当了,在桌子旁边儿站了一下,一会儿又到炉子那边看酒烫好了没有。酒烫好之后,倒入一个白镴酒壶里。
她喊说:“妈,酒好了。”她把酒给客人斟满了杯。
“你先坐下,梨花,我就来。”
她用雪白的胳膊把前额上的一绺头发掠回去,拍了拍围裙上的灰,然后坐下。庄寡妇一会儿就回来了,四个人坐下饮酒,闲谈起来,庄寡妇问吴洪近来怎么样,婚姻美满不美满。吴洪说过得很快乐,因为记得家里闹过那件事,话说得很谨慎。他真不相信这么个温柔标致的姑娘会去打他的妻子。不过却有八九分相信,这两个女人之间一定有点儿事情。
庄寡妇又说:“现在您亲眼看见梨花,您就知道错过了什么了。”
吴洪也愿称赞梨花几句,于是回答说:“庄太太有这个好女儿,真是有福气。”梨花的脸上有点儿发红。
两个客人说要走,庄寡妇执意不放。她说:“别走,在这儿吃晚饭。不尝尝梨花做的鲤鱼,你算不知鲤鱼的滋味儿。”
吴洪想到妻子,他说天太晚了。庄寡妇说:“今天晚上赶不到城里了。你到的时候,钱塘门也就关上了。离这儿有四五里远呢。”
庄寡妇的话一点儿也不错,吴洪只好答应住下,不过心里头,总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乐娘。好在她在养母家里等着,不会有什么差错儿。
鲤鱼是新自溪里捞的,烹制得鲜美非常,暖暖的酒润得嗓子好舒服,心里也松快了,吴洪觉得真快活。他问梨花:
“这鱼怎么做的?”
梨花简短地说:“也没什么。”
“其中必有秘诀,我说实话,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鲤鱼。”
庄寡妇说:“我告诉你什么来着?我说我女儿的话,一点也没说错吧,可是你非要信一个说媒的话呢。”
吴洪听了庄寡妇的讽刺,不由得恼了,显然很烦躁地说:
“难道我太太有什么不是吗?”
梨花似乎有话要冲口而出,母亲看了她一眼,她才沉默下去。庄寡妇说:“我们跟她很熟识,你这位太太嫉妒得厉害,要不然,怎么那样出色的艺人会叫太傅府赶出来呢?”
“她到底犯了什么罪过呢,你说她嫉妒得厉害?”
“一点儿也不错,她嫉妒得厉害。不拘是谁,只要长得比她漂亮,箫比她吹得好,她都受不了。她在走廊上把一个姑娘推下楼去摔死了。还不就仗着金太傅家有权有势,护着她,她才免了个杀人罪。你既然已经娶了她,我也不愿再多说什么。在太太跟前,可别提这个,假装不知道就好了。”
酒劲儿一发作,罗季三调笑起梨花来,傻眉傻眼地死盯着她,梨花很温和地跟他敷衍,就像对付醉人一样,一面却有意地对吴洪微笑。过了一会儿,罗季三醉了,大伙儿把他搀到一张床上,他躺下打起呼噜来。
娶了个这么神秘的女人,吴洪觉得心里很烦。一看梨花,长得虽不如乐娘那么光彩照人,为人却真诚温柔、活泼愉快,娶这样的女子为妻,才算有福气呢。虽然天真单纯,却长得好看得很。她母亲说的“你就知道错过了什么了”这句话在他脑子里转。今夜在路旁的酒铺和她不期而遇,自己新近的结婚,过去一个月内种种的事情,就像一连串儿世上少有的空幻的故事一样。
夜已经黑暗,萤火虫穿窗而飞。吴洪在外面漫步,母女把酒馆收拾好关上门。整个山谷里再没有别的茅屋。这时鸟儿已经在窠里安歇。四面八方,一片寂静,只是偶尔之间有一个猫头鹰尖声怪叫,一个这样夜出捕食小兽的动物,在遥远的地方啼啸,令人不寒而栗。西方天空的山巅,刚上来一个暗淡的月牙儿,两个尖儿向下,把树木都变成了又黑又长的怪影,在风里摇摆,山谷之中显出一种幽冥虚幻之美。
梨花正站在门口儿,新换上了一件白衣裳,头发梳成绺儿往下垂,轻柔优美。她朝吴洪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根箫,向吴洪天真浪漫地微笑了一下。她说:“你看那月亮。”话说得那么简单,那么有味。
“是啊。”吴洪把感情用力抑制下去。
“我们往溪水旁边去吧。那儿有个非常美丽的地方儿,黄昏时节,我很喜欢在那儿吹箫。”
到了那儿,她拣了小溪旁边的一块巨大的圆石头,两个人坐下,她吹起柔和、凄凉、伤心断肠的歌调。月光不多不少,正照出她那鹅蛋脸儿,头发,身体,稍微朦胧的轮廓。
她吹的似乎比乐娘吹的更美妙。在月光之下,幽谷之中,谛听一个美女吹箫,歌声与溪水齐鸣,飘过树巅,清越之音又自远山飞回。此情此景,不管什么人听来,都是终身难忘的。吴洪当时听着,箫声之美,竟使他心里,觉得阵阵痛楚。
梨花问他:“你怎么显得这么难过呢?”
“你的箫声叫我这么难过。”在那星光之夜,他瞅着梨花那白色的幽灵之美。
“那么我不吹了。”梨花说着笑了。
“还接着吹吧。”
“叫你难过,我就不吹了。”
“你在这儿过得快乐不快乐?”
“快乐。世界上还有地方比这儿好吗?--你看过这里的树、小溪、星星、月亮。”
“你在这儿不觉得寂寞吗?”
“什么寂寞?”她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寂寞,“我有我妈,我们非常亲爱。”
“你不想要男人吗?我的意思是--”
梨花大笑起来。“我要男人干什么?再说,好男人又不容易找到。妈跟我说过你。她很喜欢你。我若能嫁给你这么个男人,我一定会很快活,还有小孩子玩儿。”
她叹了一口气。
吴洪说:“梨花,我爱你。”热情之下,语声都嘶哑了,“我一看见你,你就把我迷住了。”
“别瞎扯。你既然已经娶了那个女魔王,你只好认命。
来,我们回去吧。我相信,她若是知道你和我在这儿消磨这个夜晚,她非要弄死我不可。”
吴洪好像有一点儿精神恍惚,这个地方的魔力,音乐的魔力,简直强大得不可抗拒。一点儿也不错,他心爱的这两个女人,以前的确是仇人。
两人沿着溪岸朝茅屋走去,月亮破云而出,把梨花鹅蛋形的白脸蛋儿印在漆黑的夜幕上,正好有一朵白花儿在她的头上。吴洪突然用力搂住她,热情地狂吻,梨花完全顺随着他,一会儿,抽抽搐搐地哭起来。
她忽然恐怖万分,她说:“她一定要弄死我!”
“简直胡说!你说谁呀?”
“乐娘,她要弄死我!”她的声音直发颤。
“她永远知道不了。我不致那么傻,会去告诉她。”
“她一定能知道。”
“怎么会呢?”
“我说,你能不能保持一件秘密?”她越发紧贴着吴洪,吴洪觉得她说话的热血嘘到了脸上,“你太太是个鬼。
因为她怀了孕,一离开金太傅府,她就上吊自尽了。她死后就迷惑人。我妈不能告诉你这件事的实在情形。按理,这是不应当说的。妈也嘱咐过我别告诉你。可是你正叫她迷着呢。”
吴洪听了,脊椎骨一下子冷了半截:“你的意思是说我娶了个鬼吗?”
“不错,你娶了个鬼。我在城市的时候,她还迷惑过我呢。”
“她也迷惑过你?”
“就是啊。因为她嫉妒我,我跟她吵过架。你知道我们母女为什么搬到城外这么老远来?就是要离她远远的。”梨花说到这儿,停了一下儿,然后又接着说,“现在我完全康复了,在这里日子过得也很快活。她还不知道呢。这条路上常常有过往行人,妈积蓄了不少钱,我们也不想回城里去住。
将来,我盼望妈能给我找一个像你这样的翩翩公子。”她诉说自己的身世,仿佛话家常似的。
“你这么标致的姑娘,还有什么说的。可是,你说我怎么办呢?”
“我怎么会知道?可是记住,千万别告诉乐娘,你在这儿或是别的地方遇见过我。也别告诉我妈我告诉过你这件事。你若是爱我,就别说到这儿来过,别叫乐娘知道我住在这儿。”说这话的时候,她声音直发颤。
吴洪不由得生出了侠义之心,要保护这个柔弱的少女。
梨花的话,他都一一答应了,又极力想吻她,可是她扭过头去说:“我们得进去了,妈一定等着呢。”
吴洪回到屋里,罗季三还睡着打呼噜。梨花手里拿着一支蜡烛,向他道晚安。他已经上了床,正要睡下,梨花又在楼梯顶出现了,温柔多情地问他:“怎么样,好了吧,吴先生?”
“好了,多谢多谢。”
梨花又上去了,他听见梨花的脚步声在他头上响。再过一会儿,寂静无声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一夜。
第二天,两位客人回城里去。分别的时候,庄寡妇说:
“千万请两位再来。”梨花很留恋地看了吴洪一眼。
吴洪没敢告诉罗季三自己跟梨花的事。一路心里不住地想梨花。到了钱塘门,他说还有点儿事情办,叫罗季三先走。梨花告诉他的--他的妻子是个鬼--真是荒诞之至;可是他很烦恼,踟蹰不敢回家。
他又想起乐娘能预知他的心事,这种情形有好几回,真令人莫名其妙。有一回他写信,抽屉里找不着信封,他正要叫青儿,忽然看见妻子站在身旁,手里拿着一个信封。他又想起来,一天放学之后,他要上街,本来他不常上街的。天正下雨,正是四点半钟,乐娘拿来了个雨伞,把伞斜靠在墙上,他抬头一看,真是惶惑不解。乐娘问他说:“你要出去,是不是?”说罢就回里院去了。也许这些都是偶尔赶巧,可是他越想越怕。他记得乐娘不许他说什么“鬼”、“魔”等字。不但她,而且青儿都能在黑暗里找到东西。
他决定去找王婆儿,打听清楚乐娘的身世。到了王婆儿家,看见门上有官府的封条,上面写的是:“人心似铁,官法为炉。”他向街坊邻居一打听,才知道王婆儿在六个月以前,因为引诱青春少女,有伤风化,已经受官府绞刑而死。
现在他越发害怕起来。那么,梨花告诉他的话一点儿也不错了。对于梨花,也越怀念。那个可爱的姑娘。心里不住想她那雪白的脸,她的天真活泼,她的幽默风趣。若是当初娶了她,该是多么好!
他必须去找梨花,好根本把这件神秘的事情弄个了结。
可是也还记得乐娘那么贤淑,他深怕铸成大错。他在外头待的越久,回家之后越不易解脱。他简直弄得头昏脑涨,在钱塘门待了一夜,第二天下午三点多钟才往多仙岭去。他上了船,一想到就要见梨花,心里便觉得安全点儿,也舒服得多。他急于要见梨花的脸,听梨花的声音,几乎一刻也不能等待,冒着逆风,船行得很慢,西北天空,乌云兴起,好像六月的狂风暴雨,即将来临。往西山一望,乌云已遮住山顶。他没有带伞,但是中途不肯停留。他有点儿欢迎一场暴风雨,盼望能冲淡他心里的苦恼。
道路他记得很清楚,不费什么事,就找着路,过了多仙岭。他站在山顶往下望,心想着梨花的溪畔茅屋,脉搏立刻跳快起来。天空已经黑暗,也无法知道是什么时候,恐怕已经有五六点钟,风声嗖嗖,从底下的树林子上刮来,在山坡中间,巨大的岩石之下,有一些公墓和私墓,有的是新的,有的是旧的。他急忙走下那陡直的、直通溪畔的石头台阶儿,一则要见梨花,急不可待;二则暴雨将来,好赶到酒馆躲避。
到了下面平地,他开始奔跑。离酒馆儿还有百码来远,暴雨突然而至,他淋在雨里,雷声隆隆,电光闪闪,豆子大的雨点儿打将下来。他一眼瞥见附近有个孤独的小方院儿,正在公墓的进口,他赶紧避进去,不自觉地把门插关儿插上。不知道我们自己对这种情形如何,他是清清楚楚地觉得,他是全山谷里头唯一的一个人。六月里的暴雨下不长,一会儿就停了,他身上没淋湿,心里很高兴。
他刚喘息平静,就听见有人在外推门。他闭住气,一动不动。
“里头锁着哪,”是女人的声音,听着好像青儿,“是不是咱们从门缝儿进去?”
“不管怎么样,他是跑不了的。”是他妻子的声音,“这种天气,来看这个小鬼东西。没关系,我先跟小淫妇算账。
他若是跑了,回家之后,也有工夫对付他。”他听见她俩的脚步声儿走远了。
吴洪浑身上下,哆嗦成一团儿。暴风雨减小了,不住的闪电却照亮了屋子,加重了他的惨况。他到屋后一看,原来都是些老公墓,全都是老坟。有的坟顶上已经坍塌,在地上朝天张着个大嘴。忽然间,听见酒馆那边有女人凄厉的呼叫。
“救命啊!救命啊!杀人了。”
吴洪浑身的汗毛眼儿都张开了,汗毛都竖起来。骂声、喊声、哭声,仿佛三四个女人在那里打架。显然是女的声音,不像人声,是鬼的声音,比人声高而尖锐。
吴洪看见一个魁梧的男人的影儿,从看坟人的屋子上跳过篱笆,跳进坟地来,嘴里喊着:“朱小四儿,朱小四儿,你听见哭声没有?”
一个穿得破而肮脏、头发又长又乱的人,由一个坟墓里爬了出来。弯着腰,咳嗽得很厉害。吴洪心里想:“这个鬼大概是生气喘病死的。”
那个身材魁梧的鬼在黑暗中喊说:“那边闹了凶杀案,咱们去看看!”两个鬼像一阵风似的去了。在细雨蒙蒙中,吴洪听见一个人的喊声:“都静一下儿,别吵闹,你们四个女人一块儿说话,我怎么听得清楚?”他清清楚楚听见梨花的哭泣声音,一定是梨花。一会儿声音停止了。他又听见打声,铁链子拖过木桥的声音。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近。吴洪吓得骨软筋酥,两手又湿又冷又黏。他们朝门口走来了。
公墓四周有一道矮墙,有四五尺高。外头的东西都看不见,他又听见铁链子声。“ ”的重打一声。“哎呀!”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声,是他妻子的声音。
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我看你的面貌不怎么熟识,干什么到这儿来捣乱?哪儿不能去,偏上我们这儿来!”
! !乐娘尖声的哭号。她说:“我来找我丈夫。我随后跟他来的。他一定就在附近呢。吴洪藏着又有什么用呢?”乐娘又说,“大人,我们是明媒正娶的。他被这个姑娘迷住了。他是五月节来的,一直就没回去。我和丫鬟一块儿来找他的。”
“我什么错儿也没有犯,我什么错儿也没有犯!”梨花一点儿也不服,不住声儿哭。吴洪听见,心都要碎了,即使她是个鬼,现在也觉得她越发可爱。
“是,不错,你什么错儿也没犯!”他妻子怒气冲冲地说,“你这个杀千刀的。”好像她又揪梨花的头发,梨花又哭喊。
坟墓的鬼官儿大喝一声:“住手!”
庄寡妇的声音喊说:“我们母女二人,在这里过得平平安安,没招谁惹谁的。这个婆娘害死了我的女儿,大人若不来,她还要再害死她一次呢。”
鬼官儿说:“我知道,我知道,梨花是个好姑娘,挺孝顺的一个女孩子。即使她夺了你丈夫的爱,你应当来找我才是,怎么可以自己动手掐死她?这不行,你知道。我非给你呈报上去不可。你住在什么地方?”
“宝俶塔。”
鬼官儿又问:“你说你是明媒正娶的,媒人是谁?”
乐娘回答说:“媒人是钱塘门的王婆儿。”
“别跟我撒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