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传奇(林语堂全集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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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爱情(7)

姑丈把他带到新宅子里去,王宙自称是太原来的一个亲戚。姑母赶巧当时没在家。

一会儿,他看见一个穿着蓝衣裳的姑娘进了客厅。钱娘已经长成一个非常苗条美貌的大姑娘,肩膀儿上垂着个大黑辫子,光泽滑润的脸,一见表兄就红起来,迟疑了一下儿,轻轻喊了一声:“你是宙表哥!”

“你是钱表妹!”

姑娘欢喜得眼里噙着眼泪。她喊说:“你都长得这么大了!”眼睛不住地打量着这个英俊的表兄。

王宙也说:“你也长得这么大了!”

王宙以分明爱慕的眼光看着表妹,心里不住地想着父亲临终的话。过了一会儿,两个人便忙着各说自己的家事,幼年的琐事,记得什么说什么。钱娘有个弟弟,比她小几岁,他很纳闷,怎么来了这么个生人叫他表弟呢?他们分别太久了,家里面很少还提到王宙。

姑妈回来了,万分热诚地欢迎她这亡兄的儿子。她长得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头发正由黑渐渐变灰,是个羞涩、敏感的妇人,一笑,嘴唇儿就颤动。王宙告诉姑妈说,他已经念完了县学,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姑妈也告诉内侄姑丈的生意很发财。

内侄说:“我也看得出来。你们现在住的房子多么漂亮啊!”

“你姑丈这个人真好笑。这所房子盖好之后,我、孩子们,劝了他多少日才搬进来。现在他还很后悔,嫌没把这房子租出去,悔恨一个月少入多少租钱。你在我这儿住着吧!

我叫你姑丈在铺子里给你安插个事情做。”

不到傍晚,姑丈是不回来的。他一回来,就跟今天早晨一样烦躁,不愿意跟人说话。内兄亡故了,他似乎也不在意;王宙就像个孤儿穷亲戚,来求他收做徒弟试几天工一样。姑母倒是很仁厚,很温和。她比丈夫倒多念了点儿书,看着丈夫那种商人习气作威作福的样子,倒觉得可笑,虽然如此,她仍是常常顺随着丈夫。她叫钱娘跟着自家延聘的老师念书,受了良好的教育。在吃饭的时候,因为母女不懂得129买卖,父亲对别的事又毫无兴趣,所以终席也没有什么话说,因为他态度严肃,说话生来就粗声粗气的,早就成了一家之主。

内侄已经长期住定了,当年双方约定的婚事却一字不提--以前姑妈跟她哥哥当然是口头约定的。在王宙看来,即便当年没有指腹为婚,这位穿蓝衣的少女也是他的意中人。钱娘觉得王宙的沉静缄默的性格,很投合她的爱好,更因为天天耳鬓厮磨的,不多日子她就一心一意属意于表哥了。

母亲看出了钱娘脸上的快乐。钱娘给家里特别做点儿什么菜的时候,就觉得专是为王宙做的一样,心里一种新的快乐和得意又涌上心头。一点儿一点儿的,她把青春的娇羞渐渐淡忘了,拿王宙的衣裳补,照顾他该洗的衣裳;她觉得应当照顾他。在家里,各种事情并没有严格的分派,姑娘在家里,虽然有几个使女,仍然应当练习照顾家里一般的事情,不过收拾王宙的屋子跟注意他日常的琐事,自然而然地落在钱娘的身上。钱娘甚至不许她弟弟弄乱王宙的屋子。

母亲知道钱娘爱上了王宙。一天,她跟女儿很冷淡地说:

“钱娘,这些日子的菜越做越咸了。”

钱娘脸红起来,因为王宙有几次嫌菜的口味太淡。

王宙做梦也没梦到日子能过得那么甜蜜,那么美。他在铺子里忍耐着姑丈的粗暴,并不以为苦。为了钱娘,为了亲近钱娘,做什么事情都不在乎。因为爱钱娘,与钱娘有关系的人他都爱。对姑妈就跟对自己的母亲一样,对钱娘的小弟弟,就跟对自己的小弟弟一样。吃饭时姑丈很少说什么话,也不跟家里人一块儿谈笑,也很少在家,常有买卖家在晚上请他去吃饭。

衡州的天气变化得很厉害,山上有时来一阵子狂风暴雨,太阳一出来,又热得烤得慌。有一回王宙病了,觉得在家躺在床上,有钱娘伺候,舒服极了,病好了之后,还多躺了几天。

钱娘跟他说:“现在你得到铺子去了,不然爸爸会跟你发脾气的。”

王宙很勉强说:“难道我非得去吗?”

一天,钱娘跟他说:“你得多穿点儿衣裳,恐怕天要下雪。你若再生病,我就要恼了。”

王宙很顽皮地说:“我愿意生病。”钱娘知道他的意思。

“别说傻话。”钱娘说完就撅着嘴,叫他多穿上件衣裳。

一天,钱娘的大姑从樟安来看她们。大姑丈非常有钱,帮助过钱娘的父亲,她父亲原来就是用大姑丈的钱开的铺子,铺子还没分。张义对姐丈极其忠诚,忠诚得有点像恐惧,恭敬得奴颜婢膝的,真是丢了他们一家的脸。姐姐一来,盛宴款待。他这样对大姑,一则是亲戚间的热诚,二则是他天生的怯懦跟嫌穷敬富的脾气。天天是上等宴席。宴席上,张义是又说又笑,想尽方法讨个贵人见喜,当然跟妻子女儿没有这么说笑过。

大姑觉得什么也没有给侄女许配个阔人家再有意思了。

一天,大姑从城里最有钱的一家赴席回来,那家是姓蒋的。

她跟钱娘的母亲说:“钱娘出息得多么漂亮啊!今年已经十八了。我把她说给蒋家的二少爷吧。当然你知道蒋家是谁,我说的就是那蒋家呀!”说这话的时候,钱娘就在附近,大姑说的话完全听见了。

她母亲说:“大姐,我已经把钱娘许给我内侄了。”

“你说的就是在你们家住的那个内侄呀?你哥哥不是已经去世了吗?”

“这个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好像很合适,我看。”钱娘听见妈妈向着内侄,羞得脸都红了。

大姑哈哈大笑起来:“你简直糊涂。他有什么呀?我现在说的是一个有身份的婆家,他们家有体面,有地位,跟我们是门当户对的。”

钱娘从椅子上立起来,走出去,把门“砰”地关上。

大姑在后面喊说:“多么个不知好歹的妮子!她不知道我是多么为她费心。你还没有见过他们家的花园住宅呢。做妈妈的不要太软弱。你一看见他们家里的阔气,你就要感谢我了。他们太太戴的那个钻石戒指儿,差不多跟我戴的这个一样大。”

母亲没有答言儿,也没有说什么道歉的话。不过,大姑这次来到衡州,既然说这个媒,就决不肯半途而废的。她的约会无非是吃饭喝酒,她的假日都是这些活动,她在这里这一段短短的勾当里,她若能做一件足资记忆的事情,那才有趣呢。若是母亲不赞成这门子亲事,大姑可没忘记姑娘的父亲对大姑是俯首帖耳、言听计从的。张义觉得除去跟富家联婚之外,再没有什么能提高自己身份地位的方法。此外,生活之中再也没有什么快意的事了。他常常羡慕城里一家,那就是蒋家。蒋家是个老旧家,老蒋先生曾在京里做过官。张义屡次想混入蒋家这个圈子,可是蒋家却始终没有邀请过他一次,结果不顾姑娘的母亲反对,不顾姑娘躺在床上茶不饮、饭不食,大姑和父亲作主,就硬把钱娘许配给了蒋家的二少爷,两家订了婚过了礼。

母亲跟丈夫说:“这么着可没什么好处。姑娘不愿意,你早应当进屋去看看她。她在床上都快要把肠子哭断了。这不是要她的命吗?你一心就图蒋家有钱。”

后来,钱娘叫人劝得也吃东西,也起床了,在家里东转西转,活像个已判决死刑的囚犯。

事情会弄到什么地步,王宙索性不管不顾。他自己走了,一直二十来天没露面儿。他钻进衡山不出来,原打算一下子把烦恼忘到九霄云外。过了二十来天,一心想回去看钱娘,真是个情不由己。回家一看,钱娘得了一种怪病。自从他离家之后,钱娘就没有记性,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躺在床上,怎么说也不肯起来。连自己的父母、使女也不认识。

她嘴里嘟嘟囔囔说的,谁也听不懂,都怕她已然变成了傻子。更可虑的是,她也不发烧,不疼痛,整天躺在床上,不饮不食。别人想尽方法跟她说话,她只是两目无神,简直仿佛魂儿离了躯壳,一身无主,仿佛不能动弹一样。脸上老是那么苍白,医生明说向来没诊过这种病症,根本不知道叫什么病。

经过母亲答应,王宙才跑进屋去看她。他喊:“钱娘!钱娘!”母亲很焦心在一旁看着,姑娘茫然无神的眼睛似乎凝聚起来,眼毛也动了,两腮显出了一点血色。

他又叫:“钱娘,钱娘!”

她的双唇微启,欣然笑了。

她轻轻地说:“噢,是你呀。”

母亲的眼里噙着眼泪说:“钱娘,你的魂儿回来了。你认得妈妈了吧!”

“当然认得。妈妈,怎么了?您哭什么?我怎么在床上躺着呢?”

钱娘显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母亲一说她这些日子始终在床上躺着,连母亲也不认得,她不信。

几天之后,姑娘康复了。女儿病的时候,父亲也真正害起怕来,现在看见女儿一好,又俨然一家之主地当起家来。

母亲一说王宙一到床前,钱娘脸蛋儿上又有了血色--以前那么苍白父亲也看见过--父亲说:“根本就是假装的。大夫向来就没见过这种病。会认不出父母来?我不信。”

“我的先生,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的那些日子,你不是没看见。病是在她的心里头,婚事你还得再想一想才是。”

“订婚已经举行过了,你不能叫我跟蒋家解除婚约呀。

人家会相信钱娘这种病?我自己都不信。”

大姑现在还没走,没事就说话嘲笑人,说姑娘的病是假的。她说:“我活了五十岁了,还没听说有人不认识爹娘的。”

父亲坚决不再提这件事。一双情侣焦急万分,又毫无办法可想。王宙觉得情形忍无可忍,而又一筹莫展。失望与气愤之下,他告诉姑丈他要上京去,自己谋生。

姑丈很冷淡地说:“这个主意也不坏。”

走的前一夜,姑妈家请他吃饭饯行。钱娘简直是芳心欲碎。她已经在床上躺了两天。当天晚上,她怎么也不肯起来。

母亲答应王宙进入钱娘房里去告辞。她已经两天没吃饭,浑身发高烧。王宙轻轻地摸着她说:“我特意来向你辞行。事情这个样子,我们是毫无办法了。”

“宙哥,我不活了,你走了以后,我还活着干什么?我只知道这个--不管死了还是活着,你在什么地方,我的魂儿就在什么地方。”

王宙找不出话来安慰她,两人眼泪汪汪地黯然而别。王宙登程奔京都,肝肠寸断,相信永不会到表妹家来了。

他的船走了约莫一里地,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船就停泊过夜。王宙躺在船上,孤独、凄凉,自己淌着无用的眼泪。

将近半夜,他听见岸上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听见一个姑娘的声音:“宙哥哥!”他想自己是在做梦呢,因为钱娘正病在床上,怎么会是她呢?他打船的上边往外一看,看见钱娘正站在岸上。他大惊,跳上岸去。

钱娘有气无力地说:“我从家里跑出来了。”说着一下子倒在他的怀里。他赶紧把她抱到船上,心里纳闷儿她病得那么厉害,若没有神力的帮助,决不能走这么老远。他一看,她还没有穿着鞋,两人喜极而泣。

钱娘躺着,贴得他很近。王宙温柔地吻她,身体慢慢温她。钱娘一会儿就回暖过来,睁开了眼睛,对王宙说:“我要随你来,什么也拦不住我。”她仿佛已经完全康复,他俩在一块儿,彼此信赖,无忧无虑的。这条水路很长,一路之上,钱娘只表示有一件遗憾,就是母亲一看见她不见了,一定会非常伤心。

最后,他们到达了四川的一个小城,王宙找了个小事情做,刚够维持家用。为了勉强使日子过的出入相抵,在离城一里地远的乡下租了一间房,他每天往返,徒步而行。可是他觉得非常幸福。钱娘洗衣做饭,跟他在一块儿,心满意足,十分快活。他看了看自己的小屋子,只陈设着简陋的椅子,一张桌子,一张简单的床,他觉得一切具备,没什么缺乏。把楼上一间房租给他们住的那个农人,为人忠厚老实,他的妻子对王宙夫妇很热诚,他们把自己园子里种的菜送给王宙夫妇吃。这样王宙可以节省下钱来买粮食,因为王宙夫妇也帮助他们经理菜园子。

冬天,钱娘生了个男孩子,又胖又可爱。到了春天,王宙一回家,就看见妻子抱着胖孩子喂奶,他真是幸福极了。

他向来就没跟妻子道过歉,说连累她过的日子像穷人家的女人一样,因为这无须乎说。当然他知道她以前富里生富里长的,享福享惯了,现在这么能够迁就,真是叫人想不到。

“我真愿多挣点儿钱,好给你雇个丫头使唤。”

妻子在他的腮颊上轻按一下,不叫他说这个。她只简单说:“你没让我来,我偷着跑来找你的。”

一天一天地过,每十天,孩子都有新的变化,非常有趣儿。孩子转眼要什么就能拿什么了,转眼又会自己指自己的鼻子,拧转自己的小耳朵。转眼又会爬,又会吧嗒嘴儿,会叫妈妈,一天比一天的聪明。在王宙夫妇的生活里,这个孩子真是个幸福的源泉。房东两口子没有小孩子,欢喜他们的孩子,常帮着他们照顾。

只有一件事情叫钱娘觉得美中不足。虽然对父亲不怎么样,可是老想着母亲和弟弟。王宙那么疼钱娘,钱娘的心事他都知道。

“我知道,你又想你母亲呢。你要想回家,我带你回去。我们现在已经结婚生了孩子,他们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了。至少,你妈看见你还会高兴呢。”

“我们就回去吧。我走以后,妈妈一定都要想疯了。现在我有这么漂亮的外孙子给妈看了。”

他们于是又坐船回去,在船上过了一个月,到了衡州。

钱娘说:“你先回家去,叫爸爸和妈妈来接我。”说着从头上拔下来一个金簪子交给丈夫,“他们若是还跟你生气,或是不让你进去,或是不信你的话,好拿这个簪子作个证件儿。”

船在沙滩抛了锚。钱娘在船上等着,王宙走了一小段通往钱家的路。

大概是正在吃晚饭的时候,父亲也在家。王宙跪在地下,求二位大人饶恕他带着表妹私奔的罪过。姑妈虽然明显老了点儿,头发也全白了,看见他回来,似乎很高兴。他告诉姑妈姑丈说,他们都回来了,钱娘在船上等着呢。

父亲说:“你说什么呢?饶恕你什么呀?我女儿这一年始终躺在床上生病呢。”

母亲也说:“你走以后,钱娘就病得不能下床,这长长的一年过得真凄惨。她病得厉害的时候,几十天一点儿东西也不吃。我永远不能饶恕我自己。我答应她一定把婚约解除,可是她软弱得好像听不见我的话,好像她的真魂儿离了躯壳一样。我天天盼望你回来。”

“我告诉您,钱娘现在就在船里呢。您看,这是个证件儿。”

他把金簪子拿了出来,父母仔细一看,认了出来。全家都弄得莫名其妙。

“我告诉您,她是在船里头呢。您派个仆人先跟我去看看。”

父母坠五里雾中。派了一个仆人,一顶骄子,随着王宙前去江边。仆人到了船上,认出了是小姐,跟钱娘长得一样。

小姐问:“我爸爸妈妈好吗?”

仆人说:“二位老人家都好。”

全家正惊疑不定,等着仆人回来的时候,一个使女拿着簪子进去看正在病着的小姐。小姐一听见王宙回来了,她睁开了眼睛,笑了。一见了簪子,她说:“我真是丢了这个簪子了。”说着把簪子插在头上。

没等使女告诉她,小姐就起来下了床,一言不发地走出去,像个患离魂病的人一样,笑着走往江边去。钱娘已经下了船,王宙正抱着孩子等她上轿。他看见由家里来的小姐在岸上越来越近,等两个姑娘一见面,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钱娘一个人穿了两身衣裳。

使女说床上生病的小姐不见了,全家惊惶失措。等一看见钱娘下轿,身体很健康,怀里抱着个胖孩子,全家有三四分喜欢,倒有六七分惊慌。后来才明白姑娘的真魂儿去和王宙过活去了。情之所钟,关山可越。原来在床上生病的女儿只不过是留下的空影子,有身体,无灵魂,灵魂早离开身子,游荡到远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