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修国际贸易这门课的时候,那位玩世不恭的教授常常跟学生们开玩笑说,做外贸嘛,一个FOB或者CIF就够吃一辈子的了,又何必从EWX苦苦背起呢?大家会心一笑,满脸优越,自以为所学绰绰有余,应付任何工作都不在话下。
他们之所以还在认认真真地啃书,大概只是为了对得起价格不菲的课本。那些大开本的、沉甸甸的课本,纸质厚实、印刷精美,散发着北门外劣质盗版书所没有的书香。哪怕只是趴在上面打盹儿,都会做一个商业精英的美梦。
城市化突飞猛进,洗脚上田的老板渐渐少了。念过几天书,看过几张广告的人都明白了包装的重要性。虽然西装唐装穿上尚不称身,也不再以粗俗为荣;虽然忆苦思甜的教育要继续向下属开展,也不再以悭吝为要务。
出于虚荣,子歆一直想进一间门脸好看的公司工作;而与此同时,她也并非没有意识到,她自己也是老板用于装点的一部分。
首先当然是公司亟需的英文。她不仅英文流利,而且有大学文凭,好让老板能说“我自己读书不多,但公司请的是名校高材生”。虽然这一点令子歆极其不安:经理逢人必提她是“名校高材生”的话——若是对外,还可以说是为公司长脸;可是对内,摆明了是给她树敌。若是和一般人聊天,子歆一定会自嘲说:“什么名校啊,连211都不是,怎么能叫名校呢?哈哈哈哈……”但是她不能这样对她们说,因为她们也许连211都没听说过。她不敢试探她们的无知。
如果她真是个书呆子丑八怪也就罢了,同事们在把她当作翻译软件之余恐怕不会再多给她一份关注。偏偏她看起来既不丑也不呆,虽然朴素些,不失为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子。如此一来,不但早有戒心的经理,办公室里所有的女孩子都有意无意地把她视作了潜在的威胁:无论是对以后的升职加薪,还是对偶尔光临的男同事的殷勤。
子歆自己完全没有这份自信。
一进公司她就发现了,真正的工作,决不是背几个贸易术语和少年意气那么简单。虽然在广交会也算是做外贸的事情,可短短几天的实践和长期投身一间公司,还是相差得远。
经过循循善诱的就业指导,经过冰冷严酷的现实冲击,特别是经过经理口蜜腹剑的嘲讽恫吓,子歆战战兢兢地端正了谦虚谨慎的新人态度。
她发现自己要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了。经理自不必说,工作起来,丽丽和珠珠也是一副精明老练的身手。她开始还真把她们当成老前辈了,过了不久才发现,其实她们的年纪都比自己小。看着她们一脸的成熟沧桑,子歆不得不服:果然,只有生活才是最能历练人的学校啊。
尽管公司需要一个精通英文的员工,但其他员工也多多少少都能说一些英语,虽然口音浓重,单词简单,语法全然不受任何约束,却颇能传情达意,敷衍得客户心花怒放,欢声笑语,这是子歆远远不及的。她们的英文都是在实践中学来的,读写是不行的,很多信件和文件需要子歆来处理,让她觉得自己简直像万金油。只有一些她们跟熟了的客户不让她插手。
写给Jason的信里,子歆把这里的“办公室政治”描绘得十分激烈——一来人都喜欢不自觉地夸张自己的经历,为自己吹嘘或者辩护;二来她既只写斗争,不及其余,Jason也想象不到其实平时她们面子上并不那么狰狞,都是你亲我爱的好姐妹,热情地叫着彼此的英文名,非常亲密。
Lily和Pearl不愿说自己的中文名,反倒赶着子歆问她的英文名。子歆便说自己叫Linda——这本来是单单用过的一串英文名中的一个,她碰巧想起来,便随口说了。初学英语的时候,子歆也起过很多花哨的英文名,后来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坚持只用中文名了——外国人觉得拗口就拗口吧,外国名字对中国人来说还不是拗口?没想到还要为了工作现编一个。不过她也知道,公司里都是英文名时兴,多少也算涉外,叫起来方便;对自己本名不满的,也趁机起个又漂亮又响亮的。这样的自由,女孩们尤其热衷,简直像换时装一样乐此不疲。可是英文名叫着亲热,实际上相当疏离,像一件华丽的戏服,生生将真实的人掩住。过后子歆又问了几次,Pearl才勉强说:“叫我珠珠吧。”也不知是不是真名。Lily当然说她叫丽丽。
Jason很是得意。虽然对于她为什么越来越信任他——甚至是依赖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是人都有一种被需要的欲望。他从字里行间看得出来这些不是对谁都可以说的心里话,于是认定了这个孤立无援的小女孩是在向他的性别、他的年纪、他的经验求助。
他害怕她压力太大,常常写了旅行中的趣事逗她开心,寄了旅途的风景照片给她解闷。
中南美洲未经开发的丛林、未受污染的海滩,美得就像梦中仙境。子歆也曾在电视、画报在上看见过,但是不敢相信真的随意撷取皆可入画。
这些照片是你自己拍的吗?
当然是我自己拍的啦。
没有PS过的吗?我还以为只有专业摄影师才能找到这么好的风景呢。
不用找,这里到处都一样美。我现在就在你说的风景画里呢。你也想来吗,小女孩?
想。可是我不能。我要工作。
别那么严肃嘛。放松一下,想想墨西哥……
毒品?枪战?
你太狭隘了!所以应该出来见识一下!
没钱!就算有钱,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哈哈,那你想去哪里?以后我带你周游世界。
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看看我去过的地方。想象一下,有一天我会指给你看,现在我在哪里给你写信!
……
他们的邮件往来变得越来越频繁。很多时候只有一两行字而已,像被一场被拉长了的对话,在距离和时差里缓慢而又坚持地传输着。有时候他的邮件甚至没有字句,只有一个笑脸——于是她知道,他上网查邮件或者看股票的时候,突然想起她来了。
只是那么一瞬的想念,也足以让她笑得比任何夸张的表情图释更开心。
IQ飘洋过海去“师夷长技”之前,整理了一箱旧衣裙给子歆。
多亏了她火速喜新厌旧的性格,子歆虽然匮乏置装费,却总能有新衣——IQ的衣服不会比货架上让人试穿的衣服更旧,用她的话说,是请子歆帮忙“物尽其用”。
每次接收衣服的时候,子歆都像任何女孩子得到礼物一样雀跃。兴奋过后,却又怅然若失。无论IQ说什么,都掩盖不了一个事实:这些她弃若敝履的衣物,其实是子歆不知要工作多少年才能负担——或许永远都不能负担——的奢侈品。
不公平。与密友之间的差距,比看财富排行榜令人更深地体会到这个世界的不公平。
如果生活对她不公,她当然有权力生气。可是如果生活施了小恩小惠,她还能不能生气呢?她一样生气——有时候私下里捎带着也生IQ的气。
箱子寄到的时候,丽丽在旁边围着转悠,伸长了脖子往里看。
“只是些以前的旧衣服。”子歆说。
丽丽眯起眼睛笑了,显然不相信。
IQ的衣服多是些轻薄不实用的绫罗绸缎,叠都叠不起来,如光似水倾泻一床,色彩斑斓恍若南美的丛林湖泊。丽丽私下里早就品评过子歆的衣着,知道她朴实而保守,这些衣服分明不是她的风格。
箱子里有一双银色攒花的高跟鞋。子歆的脚比IQ的尺码大。可IQ是恋鞋癖,虽然因为脚太小常常买不到合适的尺码,也会胡乱买些喜欢的式样,摆着玩赏腻了再去寻灰姑娘。这双鞋恰是子歆的尺码。子歆不停地试着衣服,等换上一条斜裁荡领的粉蓝色缎裙时,忍不住一脚踏了进去。抬起头来,自己都觉得自己站在世界之巅。可她却在想,鞋跟敲三下,赶快回到家……
正在凝神,忽听得丽丽惊呼一声,推着她来到门厅,让她照穿衣镜。
“果然是人靠衣装啊!阿歆你这样好的身材,平时不打扮打扮真是可惜了。”丽丽既真心又不甘心地赞叹道。
子歆当作没听见,朝镜子里羞涩一笑。突然从镜子里看见小林就站在背后,呆呆地望着自己。
她回过头,礼貌地冲小林笑了笑。像所有用美貌闯祸的女人一样,又天真又无辜。
子歆从一开始就感觉到了小林不同寻常的殷勤。
这是个孤独的人。
他是老板的远亲,两人眉眼长得有点像,也是一个帅哥,公司里的女孩子们都喜欢和他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他也很擅长跟她们周旋、哄她们开心。可是他觉得,除此以外,跟她们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女孩子们心底其实也不大看得上他,因为他没有钱,也看不出前途。老田虽然和他亲近,毕竟是没念过书的乡下人,又是长辈。他比子歆早两年毕业,是在西北念的一个小大学;虽然不出名,也还是本科。子歆来之前,他要算这里学历最高的人了。要不是他的英语实在太糟,公司恐怕都没有必要雇用子歆了。
大概因为见到子歆也是大学毕业,他有了一种终于找到同类的欣慰。尽管他们并不曾同校同城,但是现在当他说起课堂、教授、同学、社团……至少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在她面前,他可以尽情地回忆校园生活,谈谈人生,谈谈理想。
只是子歆并没有相同的感觉。
她很诧异,不知道北方的大学里是不是八十年代理想主义遗风犹存,以至于小林这样既不是名校出身,功课又不济的人,也义无反顾地以为自己是一代天之骄子。她的学校要务实得多——务实得IQ常常说那是一所“职业培训学校”——虽然学校告诉他们说,他们是学贯中西的双语/多语人才,他们也只私下自喜,决不以此自夸;偶然豪情万丈,也只在商场驰骋,不敢指点江山。
虽然不认同,子歆并不反驳,总是好脾气地听他胡侃海吹。她想,何苦去打击别人的自信呢?小林的性格既是如此,无论他以后混得怎样,总会找到一个能够倾听他倾慕他的小女人的——那样他就会很满足很开心了。她不知道,就因为她一心想做好人,小林已然将她当作了那个小女人。
自从子歆加入他们的餐桌,两个男人匆忙的晚餐节奏突然慢了下来,三人饭前饭后天南海北地聊天,一顿晚餐有时竟会持续两三个小时。看着这一份临时结成的家庭温馨,丽丽和珠珠却从来没有想过要涉足其间。
子歆一直觉得这两个女人很神秘。虽然同室而居,从来没有和她们一起吃过饭——因为她们根本不在家里吃饭。